砀山三鹰之后,白虚瑕也更为谨慎起来。两人为了不拖累刘云一行人,并未一同到蔡州与接应之人见面,而是转道唐州,如今已经到了襄阳府。襄阳为兵家必争之地,自古有冲、繁、难、倚之说,位于襄水之阳,因此得名。襄阳周遭,水源众多,水量充沛,是富庶之所,夏秋却也辄为泽国。墨青玄这几日好生调理,白虚瑕照顾得无微不至,竟然已经可以缓缓抬起手臂。虽然无法运功,但掀开车帘,一览眼前大好山河,却是可以做到。
八月的正是襄阳雨季,汉水汤汤,龙游蛟戏。墨青玄看着眼前这般奔涌,只觉人生在世,不过沧海一粟,何等渺小。能做到的,便是不违本心,无愧天地,成大事,立大业。白虚瑕坐在墨青玄身边,衣袂飘飘,带着汉水烟气,恍若曹子建写的洛神一般流风回雪。墨青玄突然想起了洛阳的洛水伊水,这居天下之中,九州之腹地的洛阳,不也是因为在洛水之阳,才有此名么?
如今,不能回洛阳,不能回到师父和师兄的身边,但还好,有小白在身旁。
白虚瑕心中所想,却是另外一番:“墨兄,如今我们取道襄阳,只要到了江陵府,便能有强助。襄阳南近为岘山,如今岘山派虽然没落,但三岘分家之后,紫盖山上的云万重却是不可小觑,不知他是否也为金国效力;东南为孟浩然隐居的鹿门山,如今皮氏子孙居在此处,不问世事,却也不宜相访。西边倒是隆中山,多是淳朴村民,不如我们绕过岘山,取道隆中?”
墨青玄笑道:“如此甚好!诸葛武侯名动八表,如今能去那隆中一看,看看那胸怀锦绣破万卷、兴衰存亡担双肩的武侯之故里,何等妙事!”白虚瑕也被他的心性感染,笑道:“若说隆中此处,真是人杰地灵,这卧龙岗也是绝佳的风水宝地。从前我正好机缘巧合,识得日月乡中的方大侠,如今看看,能否在他府中暂避。”
绕过襄阳,直接去往隆中,却是用不了多久。这一路也算风平浪静,墨青玄知道,也许是在自己昏迷之时,白虚瑕用尽了手段逃生也说不定,因为如今砀山三鹰的三匹马,只剩下了一匹,和踏雪配合着拉车,脚力差别太大,十分不习惯,于是白虚瑕又把车改成了单乘。
日月乡便在隆中山下,隆中对流传千古,在襄阳城西二十里,有隆中坊。牌坊左右刻有诗圣的名句“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而守护着牌坊的人们,逐渐聚成的村落,便叫做日月乡。
日月乡有近千户人家,乡名便是从诸葛孔明的“明”演变而来。为了景仰这帝师,人人都以白巾、白衫装束。墨青玄和白虚瑕到得此处,见着这绿树荫浓的农家光景,不由都想起了天目山下的梅家村。那是承载了他们太多记忆的地方,而如今他们处于隆中,千古蜀相的旧居之所,一股天地豪气不由生出心来,看着乡民淳朴的面容,明亮的双眼,整个人似也开阔了起来。
墨青玄看着隆中坊,虽然是自己平日里提气都不用便可以跃上的高度,但这古意盎然,略微斑驳,陈旧了岁月积淀了雨露的牌坊,这气魄沉重而略有悲伤愤懑的诗句,竟然让他这般肃然起敬。
两人来到一处人家门前,却是不同于普通乡民的宅院。开门的老者也不知有多大年纪,见着风尘仆仆的白虚瑕,略微吃了一惊,之后核桃皮一般的脸上却是漾出笑容来:“无瑕公子怎么会来到此处!快快进来!可惜老爷和少爷都不在,不能好生接待。”
白虚瑕面上一抹失望之色迅速退去,只道:“方伯客气了,无瑕此次却是避难来此,若有不便……”他一上门便道明来意,却是想如果有变,两人可以即刻离开。
这方伯看似年迈,却是精灵无比,一听这话,立刻左右打量了一番,迅速将马车引进院去。亏得这院落不大不小,不若临安城中真正的深宅大院那般马不能进,也不如一般农户家里过于狭窄。方伯关上大门,才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道:“无瑕公子真是小看了老头!老爷和少爷不在,难道老头就不知道他们的意思了?忘恩负义是要天打雷劈的!”说着用粗糙的手指了指天上,为了壮大声势,又跺了跺脚。
墨青玄不由得笑了。眼前这个老人是如此的可爱。而更可爱的是,他做得一手好菜。墨青玄已经十几日没有吃肉,此时闻到肉味,不能吃也能解馋,口水忍不住哗哗直流,虽然身体虚弱,但很快就和方伯混得烂熟。
方家祖籍江南,是书香世家,却是不知为何迁来了此处。墨青玄想其中必定有白虚瑕的手段,于是便也没有多问,在日月乡休整了几天,却是过了少有的闲适日子。只是身边丹药用完,方伯早就把存药全都拿了出来,山里人身体强健,原本便不像武林世家那样备有许多补气丹药,墨青玄的伤势再也拖沓不得,白虚瑕等不及方家主人回来,决定即日启程。
“此次蒙方家收留,无瑕感激不尽……他日必登门拜访,深表谢意……”白虚瑕对方伯深深以一揖,方伯忙将他扶起来:“老朽怎么担得起!只要无瑕公子有时间过来,指点指点我们少爷便好啦……趁着天色,快些启程罢。”
墨青玄依依不舍地离开这和蔼的老人,两人行了一个多时辰,白虚瑕忽道:“糟了,我们得立刻回去。”墨青玄不解,却听他道:“昨日来一个陌生孩子借米,说是村东头牛二家的,但是上次我来日月乡,牛二的媳妇已经守寡两年有余,并无子嗣。”
墨青玄若是在往日,早就一蹦老高,但如今全身无力,倒也没有蹦起来,皱眉道:“也许那寡妇又嫁了人?”
白虚瑕已经掉转马头:“不曾。来时我们经过了牛二家门口,晒杆上没有任何男子衣物,墙边也只晾着女子的布鞋!那寡妇是织布为生,门口并未有任何农具,又养了一条大狗,显然家中没有男子。”
墨青玄一边惊讶白虚瑕匆匆打马而过的细致观察,一边更是担心:“他们怎会追到此处!”
白虚瑕眉眼见闪过一丝杀意:“若是我,早在三天前便追到此处!”说着再不打话,催动踏雪全力奔回日月乡去。墨青玄和白虚瑕原本可以一走了之,可以迅速地赶向前路,但是如今他们既然知道了可能暴露的藏身之所,知道方家可能被自己牵扯,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离去?即便他们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一个行如废人,却还是毅然决然地催马而回。白虚瑕心中一凛,却是发现自己竟然也被墨青玄影响,开始变得担忧别人的安危,为了别人奋不顾身。曾几何时,他虽然心中不忍,却也是处处考虑自身利益,冷静地选择最明智而非最仁慈、最仗义的道路的。而此刻这念头只是在他脑中转瞬即逝,他更加恨的,是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想起这不当之处,没有早些反应过来那个孩子的不同寻常。
白虚瑕不能把墨青玄独自留在车上,于是一路赶车回到了日月乡。他也知道,若是自己只身过去,墨青玄定会心急如焚,抓耳挠腮。如今两个人谁也不能离开谁,只能同生死,同进退。
所以两人同时看到了方伯的尸体。
方家大宅的门是洞开的。而他的尸体就在院子的中央。白虚瑕缓缓俯身下去。方伯的尸体还有一丝温热,双眼却是紧闭的。他的面上还带着一丝不屈的微笑,大概是在庆幸那两个少年的安然离开。又似乎是在怀念自己的主人和少爷,也许,是想起了散落多年的亲人,或是,期盼着即将到来的中秋……
墨青玄的喉咙中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呜咽的悲鸣。这个慈祥的老者,三个时辰之前还在叮嘱自己多喝水少说话,如今已经相隔两世。
白虚瑕倏地站起身来。墨青玄眼前一花,却是七八名葛衫男子从墙角、屋内、树影、柴堆中骤然出手。白虚瑕抬手,瞬间四个人的身体倒飞而出,额上都是汩汩的血洞,身体还在本能地抽搐,眼见是不活了。同时三把刀已经架上了白虚瑕的脖颈,墨青玄所在的马车则被大门掩进的四个人团团围住。墨青玄倒不怕这些就要划到自己脖颈的刀,只是看到白虚瑕受制,心里急得不行,咳了好多声都说不出话来,却是上气不接下气,已经出了一身虚汗。
挡在门口的葛衫男子微微闪出一条道,一个身着白色纱罗缎长衫的青年男子信步而来,看上去倒也是个白面书生的模样,眉眼细长,也算英俊,对白虚瑕彬彬有礼作揖道:“无瑕公子,云万重这厢有礼了。”
“原来是云掌门,不知云掌门什么时候也做这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了。”白虚瑕淡淡说着,面上一点害怕神色也无,脑中却已转过了千百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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