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点火光亮起,以淡淡的桔红色在一片黑暗阴湿中撑出几分光明温暖。
点火的是一名二十许岁模样的书生,看着那簇轻快跳动的火苗,轻轻放了两根干柴进去,喃喃自语:“空山寂寂,四下无人,又怎会有人来这庙中拜神呢?无人拜神,庙中又岂会有香火?既无香火,这香案又有何用?不如让我拆了取暖,也算你神灵普惠人了吧。”一边说着一边靠着神像下方的石台坐了下来,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卷书册,映着火光看了起来。
这是座破败的神庙,仅有片以土围成墙的小院和这么一间不大的殿堂,门无槛窗无棂,香案朽坏神像污落,看样子至少三五年没人打理了,一片破落凄怆。几篷蛛网覆在神像面上,随着从窗口吹入的风摇曳,使这原本高大威猛的神像平生出一种略带滑稽的凄凉来。
书生半坐半躺,紧盯手中书卷,已是入神,口中念念有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你纵是当世剑侠翘楚,那赢政又岂是常人?以他横扫六合之雄武,又怎么会让你一击得手?更何况,你还选错了同伴,秦武阳不过一市井匹夫,当街杀人则可,面对这千古一帝和他宫中虎贲铁甲,又何不露怯失色,又怎能在你一击不中后为你挡架遮护,使你安心追杀?何如你知交好友、当世剑神盖聂?若非太子丹急着催你刺秦,便等盖聂一等又何妨?荆轲啊荆轲,你刺秦不成,而败,而亡,除了怪燕丹心急,也怪你过于自傲,又何必借口是要生致秦王呢?”
说到这里,书生忽然一顿,鼻子抽动几下,眉头微皱,又舒展开,微微摇头,继续看书,渐渐又沉浸其中。小小神庙中只听得火苗身舔着木柴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响和他的喃喃低语:
“……秦皇焚书坑儒,是为大过,但一统天下,混一文字、定度量衡、定朝廷制度,却又是大功;至于建长城,开运河,那是亦功亦过,却实是不好评估此人功过啊……博浪一椎,天下震惊,有谁能料到温文如处子的张良竟会行此惊天一击?击而不中,全身而退,谋定而后动,较荆轲高明无数,果然不愧后人尊称‘谋圣’……陈胜吴广,大泽揭竿,以数千人抗强秦,引动天下英雄并起,虽是身死功灭,亦人杰也……观秦皇出游威仪而言‘大丈夫当如是也’,趁天下大势而起,以一亭长微职竟致最终夺取天下,刘邦真世之枭雄……”
不多时,且看且评,已至“桓灵倾颓,外有豪门兼并田土横行跋扈,内有宦寺弄权操持朝政,乃生黄巾之乱”了。便在他凝目低语时,殿门被人轻轻敲响,同时一个婉转柔美的声音响起:“里面的公子可容小女子进去避避夜寒?”
书生仿如不闻一般,只顾倾心读书。外面那女子等了一会不听回音,又敲门求道:“小女子路经此地,被山中强人劫持,奔逃而来,求公子让我躲藏一夜,以免遭人毒手。”语音悲切,让人听了顿生怜意。
书生仍是浑如不觉,倒是品评人物之声大了几分,显是已读书入了迷。
外面女子不闻回答,却听里面自言自语之声愈响,再次敲了敲门道:“公子既不出言反对,定是默许了。小女子这便进来了。”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一扇门板。
“吱——”地一声,那门扇缓缓转开,一只雪白无瑕晶莹如玉的纤美柔荑轻轻搭在门板上。接着,一个云髻高耸、袅娜娉婷的娇美丽人走了进来。
那丽人青丝堆垒,又有数缕垂坠,眉目如画,雪肤如玉。双眉之间一点梅花朱印更让她有种冰绡玉泠的清新脱俗。双眸点漆,亮若晨星,顾盼流连之间,尽是娇俏之意;琼鼻高挺,鼻尖一点略红,当是被夜间寒意给冻了,让人平生一种想要立刻拥之入怀怜爱呵护之感。樱口丹朱,张合之际露出珠玉细牙,更教人目不转瞬。
她莲步轻移,款款走向书生,行动间真如弱柳扶风一般摇曳生姿,一边走一边道:“小女子宛娘,多谢公子相留。”说着话已走到书生身边,盈盈拜倒。
只听书生道:“花容月貌,倾国倾城,美人如玉,绝代红颜!”丽人宛娘面上泛起一抹娇羞红晕,呢声道:“公子这般盛赞,宛娘可不敢当呢!”臻首微抬,含羞带喜看向书生,却是微微怔忡:那书生双手捧卷,眼不离书,兀自看得入神,正大叹道:“国色天香无双女,英风侠烈更胜男。丁香舌吐纯钢剑,甘舍娇躯斩奸邪!好个貂蝉!这般绝世奇女子,羞煞多少英雄豪杰?可恨啊,可恨我生不逢时,不得一见哪!”宛娘这才明白,敢情那书生赞得是书中古人,而非站在他面前的自己,又羞又气之下,精致美丽的脸上更加红了。
这薄怒微嗔的神情一闪而逝,她脸上再次生出那娇羞笑容,朱唇轻启:“公子……”一边说一边向前迈了一步,不料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一声惊叫,已是倒在书生怀中。
书生正全神读书,自叹不见美人风采,孰料立刻便有个千娇百媚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倒在自己怀里,顿时吃了一惊:“你是什么人?”
宛娘在他怀中,正与他面对面。刚才书生低头读书虫,未见他长想,这时看来,只见他眉目疏朗,面容俊逸,居然是个少见的美男子,美眸中顿时溢彩连连,娇笑一声道:“你猜呢?”
书生沉吟道:“这里地处荒山,方圆十里不见人烟,所以你并非这山中百姓。今日山中有雨,你自外面来,身上衣不湿,脚上鞋无泥,又不见油伞雨具,啊,是了,依我看来,你当是这山中狐精花魅所化吧。”他温香软玉抱了满怀,却犹如不知一般,思忖言语,一如平常。
宛娘闻言一怔,随即娇笑道:“你既猜我是狐精花魅,便不害怕吗?”书生淡淡一笑:“传言狐精狡黠,花妖灵艳,化身成人俱是美艳娇媚,令人恨不能一亲芳泽,却是未曾听过她们会无端害人性命,我又为何要怕?”他低头看向怀中女子,笑容虽是平淡,却似有种难言的吸引力,让宛娘突生出不忍移目的感觉,觉得这书生笑容可亲,如堕春风。
二人四目相对约有移时,宛娘脸上红霞渐浓,轻咬下唇,嗔怪道:“你这人还抱着人家不放,好生无礼。”口中怪责,却似乎没想过,自己只需略一用力便能站了起来。
书生微微一笑:“荒山静夜,姑娘你骤然跑来,自己躺在我怀里,却怎么怪我无礼了?”宛娘嗔道:“依你这般说来,倒是我赖着你了?”书生不语,笑容越发明朗。宛娘眼波流转,轻叹一声道:“你这人哪,可也真不讲理!”吃吃地笑了起来:“既然你说是我赖着你,那我便当真赖一下吧!”说着话整个人似乎都软了,又似羞不可抑一般,把脸埋在书生胸膛上。
书生见她这般举动,分明是有意**自己,浑不在意,以手轻抚她肩头,笑道:“我也闻得有一般狐精花魅,或因种种缘故,在族中受了气,自怜自伤,多有寻了别人倾吐苦闷,以平复心伤的。看你这样躲在我怀里,也差不多是这样吧?”宛娘闻言娇躯微颤,却不言语。书生有所感应,微笑道:“既如此,我便借你躲上一晚也无妨。只是记住,少流些眼泪,莫把我衣服湿透了。”说完便觉得怀中女子伸手环住自己腰际,向怀中看去,见她已蜷成一团,身体不住起伏,香肩耸动,料是在无声地哭泣。暗叹一声,轻轻拍她肩背,不多时,便见她呼吸平稳,已是睡着了。
书生抱着宛娘,脸上现出一丝悯意,摇头道:“这女孩儿虽非善类,倒也于我无碍。看她这般哭泣,定有伤心之事,却正巧找到我来宣泄了。一个人只要还能哭出来,就算坏,也坏不到哪里去。罢了,便让她睡上一会吧。”将书收起,双目合拢,呼吸悠长,似是已将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宛娘微微一动,臻首轻轻抬起,双目晶莹,痴痴看着书生,面上媚艳一扫而去,代之以脉脉温柔。纤手上扬,轻轻抚过书生眉眼脸庞,低声道:“你真是一个好人。这世上,好人本就不多,若再少一个,岂不是太可惜了?谢谢你,能让我安心地哭一次,安心地睡一觉,也谢谢你的……胸膛。”说着悄然立起,一双美目仍盯在书生脸上,良久良久,方才强行转过头,忍住不再看他。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个大胆书生,还是个倜傥狂士,抑或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宛娘喃喃细语,目光迷离,“既然肯抱着我,为什么在你眼中,我看不到半点动心的痕迹?是我不够吸引你,还是……你已有了深爱的人?”她终于忍不住,转回了头,看着那张沉静安祥的俊脸,微微苦笑:“想必你的那个她很幸福吧?我好羡慕她!只是,像我这样的……也只能羡慕而已了……”
一边低语,一边缓缓后退,从书生那里到殿门口不过十余步远,她却退了许久也还没退过去。正在她缓步轻移、恋恋不舍时,忽地面色一变,侧耳倾听,急意涌上眉头,凝望一眼书生,咬唇道:“都是你,让我睡了那么长时间,现在便是要躲也来不及了。罢罢,我尽力周旋,是死是活,就看造化了!”轻轻一跺脚,双手连挥。
书生的身子凭空浮起,随她手势指点飘到神像背后,轻轻落下,而后地上干草接连飞起,盖在书生身上,转眼将他掩住。宛娘松口气,转念一想,一指弹出,指尖一点淡淡绿光飞出,落到书生身上,这才真正放松下来,轻声道:“这一点阴气已盖住你的生人气息,纵然你日后大病一场,也好过命丧于此吧。”一言方了,听得殿外风声大作,忙转过身来,正对殿门,脸上重现那冶艳娇媚之色。
“宛儿妹妹好清闲啊,可让姐姐我羡慕得紧。”柔媚的声音响起,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宛娘眉头微动,笑盈盈迎上:“绣玉姐姐又说笑了,小妹又有何处能教姐姐你羡慕的?”她双手拉着门口女子,极是亲热。“小妹巡游了半夜,也没遇到猎物,哪里比得上姐姐你,一出手便是三个,真教小妹惭愧呢。”她在绣玉初现时便已看到门外院中站了三个青年男子,个个面容呆滞神智昏沉,自然知道他们早已入了绣玉彀中了。
那绣玉身材高挑,容长脸蛋,五官美艳精致,眉眼之间风情无限,听宛娘出口称赞,得意一笑:“也是姐姐我运气,方一出门就遇到这三个,初时还装做正人君子一般,没等我稍施手段,便已垂涎三尺了。这些臭男人,当真是该死之极。”说到这里目光一闪,“怎么,宛儿妹妹便不请我进去叙话吗?莫非……”
宛娘亲热地挽着绣玉的手,笑道:“小妹乍见姐姐成功捕来猎物,兴奋之余,意忘了让姐姐进来,真是该打。只是这破庙里脏兮兮的,也没个桌椅之类,可不是小妹轻慢了姐姐啊!”挽着绣玉进了殿内,那三名男子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
绣玉进得殿内,眼波一转,以手捂嘴咯咯笑道:“妹妹说的真是,这儿正是太脏了。不过以妹妹这般可人儿都不嫌,姐姐我还能说什么呢?不过妹妹,你似乎忘了,咱们本就得把这里布置一下,待会曼娘、小意她们来了,也显得好看不是?”说着话,纤手挥动,一片绿光闪耀。倾刻绿光过后,原本破烂不堪的破庙殿堂变得一片金碧辉煌,朱漆大门青石地面铄然生光便似一尘不染一样;垂缦层叠光洁平滑如丝如绸,香案崭新亮可鉴人,案上香花供品俱全,左右两侧红烛粗若儿臂烛火高照,映得石几上神像越发庄肃了。
宛娘怔了一怔,眼中一丝担忧一闪而过,笑道:“哎呀,咱们天天在一块,却没想到姐姐你的幻术修炼到这么高的地步了,看起来竟无一丝破绽,真把小妹落得远了。”
绣玉得意笑道:“这手本事可是咱们吸引生人的第一等功夫,不练得熟一些,那世间的臭男人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入了局中呢?”言毕看着宛娘笑道:“主人常道宛儿妹妹天资聪颖,远超姐姐几人,想来妹妹你的幻术修为要更胜姐姐了,何不施展一下,让姐姐我见识见识呢?”
宛娘笑道:“姐姐真会说笑,小妹天性懒散,远不如几位姐姐殷勤,哪敢在姐姐面前献丑呢?还是算了吧。”小嘴一抿,似笑似怨:“主人让咱们在这破庙中等候,却没吩咐要带些吃食,小妹却是粗疏没想到这一节,定会让主人不快。倒是姐姐你带了这三个人来,待会主人到时,定会高兴的。”
绣玉自得一笑,随手一挥,殿内多出一套桌椅,自己坐上一张椅子,笑道:“咱们做婢子的,若不时刻谨记主人喜好,又如何侍奉得好主人?宛儿妹妹,你平日虽得主人喜爱,但这一点上,却是得跟姐姐多学学了。”
宛娘也坐了一去:“那是自然的。”
正说话间,门外风声响起,二女忙站起迎上,只听笑语盈盈,莺啼燕啭,俄而一同进入,但见环琅珠佩,粉面娇容,四个绝色女子携手说笑,一时间这殿堂之内香风丽影,春意盎然。
四女闲叙一会,宛娘问道:“三位姐姐,主人要咱们此时此地聚齐,却不知有何事吩咐?”绣玉笑道:“莫问我,我是不知的。曼娘、小意常伴主人身边,想来应该知道主人尊意。”
曼娘、小意二女姿容娇艳,相差仿佛,只曼娘全身着素,小意一身红衣。听她问起,曼娘微笑不语,小意笑道:“宛儿妹妹这可是问道于盲了。我和曼娘姐姐是是贴身伺候主人,但主人尊意如何,却也不是我们能揣摩透的。就像这次,主人也只告诉我们,让我二人在此等候,至于是何事体,我也不知。”说完目视曼娘:“曼娘姐姐最得主人器重,这次主人临行前也是姐姐送的。姐姐若是知道些什么,便告诉妹妹们,也免得妹妹们一不小心违了主人尊意,让他生气可就不好了。”
曼娘微笑道:“主人究竟何意我也不知。不过他走前曾道,届时可能会有贵客来临,要咱们小心侍奉便是。”
绣玉笑道:“原来主人要在这里待客,真是怪了,主人府邸不是比这荒山野地的更加适合招待客人吗?”曼娘淡淡道:“主人用意高深,又岂是咱们做下人的所能揣探得了的?咱们只需打好精神,仔细做事就是。”小意笑嘻嘻道:“正是,想那么多干嘛?绣玉姐姐,宛儿妹妹,咱们几日不见,不料一见面你们就给主人带了礼物来。待会主人见了,定会夸奖你们能干。”
宛娘笑道:“小意姐说错了,这三人都是绣玉姐姐拿来的,与小妹不相干。小妹疏忽,忘了寻找猎物,不被主人责备已是好的了,又岂能奢望他夸奖?”她听罢娘说主人要在此待客,料想主人神通广大又嗜血成性,若他发现那书生必会取了他性命,或许还会牵连到自己。自己久在主人手下,便受些责罚料也无大碍,只是那书生……心中微痛,彷徨无计,随口应答间也带上些微忧意。
曼娘闻言看她一眼,正要说话,只听绣玉笑道:“妹妹不用担心,主人一向疼爱你,怎会为这小事怪你?实在担心的话,姐姐分一个给你,便说是你拿了来的,如何?”宛娘轻笑道:“如此,多谢绣玉姐姐了。”怕三女看出来自己的异状,已是恢复了常态。
小意笑道:“绣玉姐可是偏心,我也没带礼物,怎不让我一个?”绣玉瞥她一眼,撇嘴道:“小意妹妹睁着眼说瞎话,你是没带生人,可你指甲上的红色的是什么?我可不信是什么凤仙花汁。”
“姐姐眼力却好,这几日忘了采集百花汁液,正巧拿了几人,便用他们的血调了调,染在指甲上,倒也不输于百花汁液。”小意笑着什么出手来,玉手纤纤,指甲殷红。“早知人血这么好用,便不费事收集那花汁水粉了,嘻嘻。”她将手一翻,手上赫然出现几副犹自滴着鲜血、冒着热气的心肝腑脏来。“这四副新鲜心肝是昨日取的,本打算咱们四人分享的,一想主人待客,不能缺了这鲜物,便想法子让它们保持新鲜,好侍奉主人。几位姐妹可别怪我小气哦。”言毕咯咯娇笑不已。
她娇姿艳容,红衣素手,提着几副人心人肝,言笑晏然,毫不为意,看在宛娘眼中,不知怎地,这场景她也看过不知多少回了,这时心中倏地一寒。绣玉吃吃笑道:“这小蹄子,就这般血糊拉地拿在手上,也不嫌脏?还不收起来?”小意一撇嘴:“吃也不知吃多少了,这时却装模做样的嫌脏了?”口中说笑,纤手微动,那些心肝已无踪影,再看她手上,除了指甲艳红,半点血污也不沾。
绣玉见小意提了四副心肝,以数量而论已将自己比了下去,眼波一转,看向曼娘:“曼娘只笑不语,想来也有好礼,拿出来让咱们看看。”曼娘笑道:“我却比不让几位妹妹,弄到这新鲜血食,绣玉又何必让我献丑?”绣玉见她推托,料是不及自己,不由得意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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