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醉猫似的爸爸,看看自己,看看两个饿得像老鼠似的弟弟,小福子只剩了哭。
眼泪感动不了父亲,眼泪不能喂饱了弟弟,她得拿出更实在的来。
为教弟弟们吃饱,她得卖了自己的肉。
搂着小弟弟,她的泪落在他的头发上,他说:“姐姐,我饿!”
姐姐!姐姐是块肉,得给弟弟吃!
虎妞不但不安慰小福子,反倒愿意帮她的忙:虎妞愿意拿出点资本,教她打扮齐整,挣来钱再还给她。
虎妞愿意借给她地方,因为她自己的屋子太脏,而虎妞的多少有个样子,况且是两间,大家都有个转身的地方。
祥子白天既不会回来,虎妞乐得的帮忙朋友,而且可以多看些,多明白些,自己所缺乏的,想作也作不到的事。
每次小福子用房间,虎妞提出个条件,须给她两毛钱。
朋友是朋友,事情是事情,为小福子的事,她得把屋子收拾得好好的,既须劳作,也得多花些钱,难道置买笤帚簸箕什么的不得花钱么?
两毛钱绝不算多,因为彼此是朋友,所以才能这样见情面。
小福子露出些牙来,泪落在肚子里。
祥子什么也不知道,可是他又睡不好觉了。
虎妞“成全”了小福子,也要在祥子身上找到失去了的青春。
十八
到了六月,大杂院里在白天简直没什么人声。
孩子们抓早儿提着破筐去拾所能拾到的东西;到了九点,毒花花的太阳已要将他们的瘦脊背晒裂,只好拿回来所拾得的东西,吃些大人所能给他们的食物。
然后,大一点的要是能找到世界上最小的资本,便去连买带拾,凑些冰核去卖。
若找不到这点资本,便结伴出城到护城河里去洗澡,顺手儿在车站上偷几块煤,或捉些蜻蜓与知了儿卖与那富贵人家的小儿。
那小些的,不敢往远处跑,都到门外有树的地方,拾槐虫,挖“金钢”金钢:槐虫的蛹。
什么的去玩。
孩子都出去,男人也都出去,妇女们都赤了背在屋中,谁也不肯出来;不是怕难看,而是因为院中的地已经晒得烫脚。
直到太阳快落,男人与孩子们才陆续的回来,这时候院中有了墙影与一些凉风,而屋里圈着一天的热气,像些火笼;大家都在院中坐着,等着妇女们作饭。
此刻,院中非常的热闹,好像是个没有货物的集市。
大家都受了一天的热,红着眼珠,没有好脾气;肚子又饿,更个个急叉白脸。
一句话不对路,有的便要打孩子,有的便要打老婆;即使打不起来,也骂个痛快。
这样闹哄,一直到大家都吃过饭。
小孩有的躺在院中便睡去,有的到街上去撒欢。
大人们吃饭之后,脾气和平了许多,爱说话的才三五成团,说起一天的辛苦。
那吃不上饭的,当已无处去当,卖已无处去卖——即使有东西可当或卖——因为天色已黑上来。
男的不管屋中怎样的热,一头扎在炕上,一声不出,也许大声的叫骂。
女的含着泪向大家去通融,不定碰多少钉子,才借到一张二十枚的破纸票。
攥着这张宝贝票子,她出去弄点杂合面来,勾一锅粥给大家吃。
虎妞与小福子不在这个生活秩序中。
虎妞有了孕,这回是真的。
祥子清早就出去,她总得到八九点钟才起来;怀孕不宜多运动是传统的错谬信仰,虎妞既相信这个,而且要借此表示出一些身分:大家都得早早的起来操作,唯有她可以安闲自在的爱躺到什么时候就躺到什么时候。
到了晚上,她拿着个小板凳到街门外有风的地方去坐着,直到院中的人差不多都睡了才进来,她不屑于和大家闲谈。
小福子也起得晚,可是她另有理由。
她怕院中那些男人们斜着眼看她,所以等他们都走净,才敢出屋门。
白天,她不是找虎妞来,便是出去走走,因为她的广告便是她自己。
晚上,为躲着院中人的注目,她又出去在街上转,约摸着大家都躺下,她才偷偷的溜进来。
在男人里,祥子与二强子是例外。
祥子怕进这个大院,更怕往屋里走。
院里众人的穷说,使他心里闹得慌,他愿意找个清静的地方独自坐着。
屋里呢,他越来越觉得虎妞像个母老虎。
小屋里是那么热,憋气,再添上那个老虎,他一进去就仿佛要出不来气。
前些日子,他没法不早回来,为是省得虎妞吵嚷着跟他闹。
近来,有小福子作伴儿,她不甚管束他了,他就晚回来一些。
二强子呢,近来几乎不大回家来了。
他晓得女儿的营业,没脸进那个街门。
但是他没法拦阻她,他知道自己没力量养活着儿女们。
他只好不再回来,作为眼不见心不烦。
有时候他恨女儿,假若小福子是个男的,管保不用这样出丑;既是个女胎,干吗投到他这里来!有时候他可怜女儿,女儿是卖身养着两个弟弟!恨吧疼吧,他没办法。
赶到他喝了酒,而手里没了钱,他不恨了,也不可怜了,他回来跟她要钱。
在这种时候,他看女儿是个会挣钱的东西,他是作爸爸的,跟她要钱是名正言顺。
这时候他也想起体面来:大家不是轻看小福子吗,她的爸爸也没饶了她呀,他逼着她拿钱,而且骂骂咧咧,似乎是骂给大家听——二强子没有错儿,小福子天生的不要脸。
他吵,小福子连大气也不出。
倒是虎妞一半骂一半劝,把他对付走,自然他手里得多少拿去点钱。
这种钱只许他再去喝酒,因为他要是清醒着看见它们,他就会去跳河或上吊。
六月十五那天,天热得发了狂。
太阳刚一出来,地上已像下了火。
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的浮在空中,使人觉得憋气。
一点风也没有。
祥子在院中看了看那灰红的天,打算去拉晚儿——过下午四点再出去;假若挣不上钱的话,他可以一直拉到天亮:夜间无论怎样也比白天好受一些。
虎妞催着他出去,怕他在家里碍事,万一小福子拉来个客人呢。
“你当在家里就好受哪?
屋子里一到晌午连墙都是烫的!”
他一声没出,喝了瓢凉水,走了出去。
街上的柳树,像病了似的,叶子挂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枝条一动也懒得动的,无精打采的低垂着。
马路上一个水点也没有,干巴巴的发着些白光。
便道上尘土飞起多高,与天上的灰气联接起来,结成一片毒恶的灰沙阵,烫着行人的脸。
处处干燥,处处烫手,处处憋闷,整个的老城像烧透的砖窑,使人喘不出气。
狗趴在地上吐出红舌头,骡马的鼻孔张得特别的大,小贩们不敢吆喝,柏油路化开;甚至于铺户门前的铜牌也好像要被晒化。
街上异常的清静,只有铜铁铺里发出使人焦躁的一些单调的叮叮当当。
拉车的人们,明知不活动便没有饭吃,也懒得去张罗买卖:有的把车放在有些阴凉的地方,支起车棚,坐在车上打盹;有的钻进小茶馆去喝茶;有的根本没拉出车来,而来到街上看看,看看有没有出车的可能。
那些拉着买卖的,即使是最漂亮的小伙子,也居然甘于丢脸,不敢再跑,只低着头慢慢的走。
每一个井台都成了他们的救星,不管刚拉了几步,见井就奔过去;赶不上新汲的水,便和驴马们同在水槽里灌一大气。
还有的,因为中了暑,或是发痧,走着走着,一头栽在地上,永不起来。
连祥子都有些胆怯了!拉着空车走了几步,他觉出由脸到脚都被热气围着,连手背上都流了汗。
可是,见了座儿,他还想拉,以为跑起来也许倒能有点风。
他拉上了个买卖,把车拉起来,他才晓得天气的厉害已经到了不允许任何人工作的程度。
一跑,便喘不过气来,而且嘴唇发焦,明知心里不渴,也见水就想喝。
不跑呢,那毒花花的太阳把手和脊背都要晒裂。
好歹的拉到了地方,他的裤褂全裹在了身上。
拿起芭蕉扇搧搧,没用,风是热的。
他已经不知喝了几气凉水,可是又跑到茶馆去。
两壶热茶喝下去,他心里安静了些。
茶由口中进去,汗马上由身上出来,好像身上已是空膛的,不会再藏储一点水分。
他不敢再动了。
坐了好久,他心中腻烦了。
既不敢出去,又没事可作,他觉得天气仿佛成心跟他过不去。
不,他不能服软。
他拉车不止一天了,夏天这也不是头一遭,他不能就这么白白的“泡”一天。
想出去,可是腿真懒得动,身上非常的软,好像洗澡没洗痛快那样,汗虽出了不少,而心里还不畅快。
又坐了会儿,他再也坐不住了,反正坐着也是出汗,不如爽性出去试试。
一出来,才晓得自己的错误。
天上那层灰气已散,不甚憋闷了,可是阳光也更厉害了许多:没人敢抬头看太阳在哪里,只觉得到处都闪眼,空中,屋顶上,墙壁上,地上,都白亮亮的,白里透着点红;由上至下整个的像一面极大的火镜,每一条光都像火镜的焦点,晒得东西要发火。
在这个白光里,每一个颜色都刺目,每一个声响都难听,每一种气味都混含着由地上蒸发出来的腥臭。
街上仿佛已没了人,道路好像忽然加宽了许多,空旷而没有一点凉气,白花花的令人害怕。
祥子不知怎么是好了,低着头,拉着车,极慢的往前走,没有主意,没有目的,昏昏沉沉的,身上挂着一层粘汗,发着馊臭的味儿。
走了会儿,脚心和鞋袜粘在一块,好像踩着块湿泥,非常的难过。
本来不想再喝水,可是见了井不由的又过去灌了一气,不为解渴,似乎专为享受井水那点凉气,由口腔到胃中,忽然凉了一下,身上的毛孔猛的一收缩,打个冷战,非常舒服。
喝完,他连连的打嗝,水要往上漾!
走一会儿,坐一会儿,他始终懒得张罗买卖。
一直到了正午,他还觉不出饿来。
想去照例的吃点什么,看见食物就要恶心。
胃里差不多装满了各样的水,有时候里面会轻轻的响,像骡马似的喝完水肚子里光光光的响动。
拿冬与夏相比,祥子总以为冬天更可怕。
他没想到过夏天这么难受。
在城里过了不止一夏了,他不记得这么热过。
是天气比往年热呢,还是自己的身体虚呢?
这么一想,他忽然的不那么昏昏沉沉的了,心中仿佛凉了一下。
自己的身体,是的,自己的身体不行了!他害了怕,可是没办法。
他没法赶走虎妞,他将要变成二强子,变成那回遇见的那个高个子,变成小马儿的祖父。
祥子完了!
正在午后一点的时候,他又拉上个买卖。
这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又赶上这一夏里最热的一天,可是他决定去跑一趟。
他不管太阳下是怎样的热了:假若拉完一趟而并不怎样呢,那就证明自己的身子并没坏;设若拉不下来这个买卖呢,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一个跟头栽死在那发着火的地上也好!
刚走了几步,他觉到一点凉风,就像在极热的屋里由门缝进来一点凉气似的。
他不敢相信自己;看看路旁的柳枝,的确是微微的动了两下。
街上突然加多了人,铺户中的人争着往外跑,都攥着把蒲扇遮着头,四下里找:“有了凉风!有了凉风!凉风下来了!”
大家几乎要跳起来嚷着。
路旁的柳树忽然变成了天使似的,传达着上天的消息:“柳条儿动了!老天爷,多赏点凉风吧!”
还是热,心里可镇定多了。
凉风,即使是一点点,给了人们许多希望。
几阵凉风过去,阳光不那么强了,一阵亮,一阵稍暗,仿佛有片飞沙在上面浮动似的。
风忽然大起来,那半天没有动作的柳条像猛的得到什么可喜的事,飘洒的摇摆,枝条都像长出一截儿来。
一阵风过去,天暗起来,灰尘全飞到半空。
尘土落下一些,北面的天边见了墨似的乌云。
祥子身上没了汗,向北边看了一眼,把车停住,上了雨布,他晓得夏天的雨是说来就来,不容工夫的。
刚上好了雨布,又是一阵风,黑云滚似的已遮黑半边天。
地上的热气与凉风搀合起来,夹杂着腥臊的干土,似凉又热;南边的半个天响晴白日,北边的半个天乌云如墨,仿佛有什么大难来临,一切都惊慌失措。
车夫急着上雨布,铺户忙着收幌子,小贩们慌手忙脚的收拾摊子,行路的加紧往前奔。
又一阵风。
风过去,街上的幌子,小摊,与行人,仿佛都被风卷了走,全不见了,只剩下柳枝随着风狂舞。
云还没铺满了天,地上已经很黑,极亮极热的晴午忽然变成黑夜了似的。
风带着雨星,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似的,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
北边远处一个红闪,像把黑云掀开一块,露出一大片血似的。
风小了,可是利飕有劲,使人颤抖。
一阵这样的风过去,一切都不知怎好似的,连柳树都惊疑不定的等着点什么。
又一个闪,正在头上,白亮亮的雨点紧跟着落下来,极硬的砸起许多尘土,土里微带着雨气。
大雨点砸在祥子的背上几个,他哆嗦了两下。
雨点停了,黑云铺匀了满天。
又一阵风,比以前的更厉害,柳枝横着飞,尘土往四下里走,雨道往下落;风,土,雨,混在一处,联成一片,横着竖着都灰茫茫冷飕飕,一切的东西都被裹在里面,辨不清哪是树,哪是地,哪是云,四面八方全乱,全响,全迷糊。
风过去了,只剩下直的雨道,扯天扯地的垂落,看不清一条条的,只是那么一片,一阵,地上射起了无数的箭头,房屋上落下万千条瀑布。
几分钟,天地已分不开,空中的河往下落,地上的河横流,成了一个灰暗昏黄,有时又白亮亮的,一个水世界。
祥子的衣服早已湿透,全身没有一点干松地方;隔着草帽,他的头发已经全湿。
地上的水过了脚面,已经很难迈步;上面的雨直砸着他的头与背,横扫着他的脸,裹着他的裆。
他不能抬头,不能睁眼,不能呼吸,不能迈步。
他像要立定在水中,不知道哪是路,不晓得前后左右都有什么,只觉得透骨凉的水往身上各处浇。
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只心中茫茫的有点热气,耳旁有一片雨声。
他要把车放下,但是不知放在哪里好。
想跑,水裹住他的腿。
他就那么半死半活的,低着头一步一步的往前曳。
坐车的仿佛死在了车上,一声不出的任着车夫在水里挣命。
雨小了些,祥子微微直了直脊背,吐出一口气:“先生,避避再走吧!”
“快走!你把我扔在这儿算怎回事?”
坐车的跺着脚喊。
祥子真想硬把车放下,去找个地方避一避。
可是,看看身上,已经全往下流水,他知道一站住就会哆嗦成一团。
他咬上了牙,淌着水不管高低深浅的跑起来。
刚跑出不远,天黑了一阵,紧跟着一亮,雨又迷住他的眼。
拉到了,坐车的连一个铜板也没多给。
祥子没说什么,他已顾不过命来。
雨住一会儿,又下一阵儿,比以前小了许多。
祥子一气跑回了家。
抱着火,烤了一阵,他哆嗦得像风雨中的树叶。
虎妞给他冲了碗姜糖水,他傻子似的抱着碗一气喝完。
喝完,他钻了被窝,什么也不知道了,似睡非睡的,耳中刷刷的一片雨声。
到四点多钟,黑云开始显出疲乏来,绵软无力的打着不甚红的闪。
一会儿,西边的云裂开,黑的云峰镶上金黄的边,一些白气在云下奔走;闪都到南边去,曳着几声不甚响亮的雷。
又待了一会儿,西边的云缝露出来阳光,把带着雨水的树叶照成一片金绿。
东边天上挂着一双七色的虹,两头插在黑云里,桥背顶着一块青天。
虹不久消散了,天上已没有一块黑云,洗过了的蓝空与洗过了的一切,像由黑暗里刚生出一个新的,清凉的,美丽的世界。
连大杂院里的水坑上也来了几个各色的蜻蜓。
可是,除了孩子们赤着脚追逐那些蜻蜓,杂院里的人们并顾不得欣赏这雨后的晴天。
小福子屋的后檐墙塌了一块,姐儿三个忙着把炕席揭起来,堵住窟窿。
院墙塌了好几处,大家没工夫去管,只顾了收拾自己的屋里:有的台阶太矮,水已灌到屋中,大家七手八脚的拿着簸箕破碗往外淘水。
有的倒了山墙,设法去填堵。
有的屋顶漏得像个喷壶,把东西全淋湿,忙着往出搬运,放在炉旁去烤,或搁在窗台上去晒。
在正下雨的时候,大家躲在那随时可以塌倒而把他们活埋了的屋中,把命交给了老天;雨后,他们算计着,收拾着,那些损失;虽然大雨过去,一斤粮食也许落一半个铜子,可是他们的损失不是这个所能偿补的。
他们花着房钱,可是永远没人来修补房子;除非塌得无法再住人,才来一两个泥水匠,用些素泥碎砖稀松的堵砌上——预备着再塌。
房钱交不上,全家便被撵出去,而且扣了东西。
房子破,房子可以砸死人,没人管。
他们那点钱,只能租这样的屋子;破,危险,都活该!
最大的损失是被雨水激病。
他们连孩子带大人都一天到晚在街上找生意,而夏天的暴雨随时能浇在他们的头上。
他们都是卖力气挣钱,老是一身热汗,而北方的暴雨是那么急,那么凉,有时夹着核桃大的冰雹;冰凉的雨点,打在那开张着的汗毛眼上,至少教他们躺在炕上,发一两天烧。
孩子病了,没钱买药;一场雨,催高了田中的老玉米与高粱,可是也能浇死不少城里的贫苦儿女。
大人们病了,就更了不得;雨后,诗人们吟咏着荷珠与双虹;穷人家,大人病了,便全家挨了饿。
一场雨,也许多添几个妓女或小贼,多有些人下到监狱去;大人病了,儿女们作贼作娼也比饿着强!雨下给富人,也下给穷人;下给义人,也下给不义的人。
其实,雨并不公道,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
祥子病了。
大杂院里的病人并不止于他一个。
十九
祥子昏昏沉沉的睡了两昼夜,虎妞着了慌。
到娘娘庙,她求了个神方:一点香灰之外,还有两三味草药。
给他灌下去,他的确睁开眼看了看,可是待了一会儿又睡着了,嘴里唧唧咕咕的不晓得说了些什么。
虎妞这才想起去请大夫。
扎了两针,服了剂药,他清醒过来,一睁眼便问:“还下雨吗?”
第二剂药煎好,他不肯吃。
既心疼钱,又恨自己这样的不济,居然会被一场雨给激病,他不肯喝那碗苦汁子。
为证明他用不着吃药,他想马上穿起衣裳就下地。
可是刚一坐起来,他的头像有块大石头赘着,脖子一软,眼前冒了金花,他又倒下了。
什么也无须说了,他接过碗来,把药吞下去。
他躺了十天。
越躺着越起急,有时候他趴在枕头上,有泪无声的哭。
他知道自己不能去挣钱,那么一切花费就都得由虎妞往外垫;多喒把她的钱垫完,多喒便全仗着他的一辆车子;凭虎妞的爱花爱吃,他供给不起,况且她还有了孕呢!越起不来越爱胡思乱想,越想越愁得慌,病也就越不容易好。
刚顾过命来,他就问虎妞:“车呢?”
“放心吧,赁给丁四拉着呢!”
“啊!”
他不放心他的车,唯恐被丁四,或任何人,给拉坏。
可是自己既不能下地,当然得赁出去,还能闲着吗?
他心里计算:自己拉,每天好歹一背拉背拉:平均。
总有五六毛钱的进项。
房钱,煤米柴炭,灯油茶水,还先别算添衣服,也就将够两个人用的,还得处处抠搜抠搜:节俭。
不能像虎妞那么满不在乎。
现在,每天只进一毛多钱的车租,得干赔上四五毛,还不算吃药。
假若病老不好,该怎办呢?
是的,不怪二强子喝酒,不怪那些苦朋友们胡作非为,拉车这条路是死路!不管你怎样卖力气,要强,你可就别成家,别生病,别出一点岔儿。
哼!他想起来,自己的头一辆车,自己攒下的那点钱,又招谁惹谁了?
不因生病,也不是为成家,就那么无情无理的丢了!好也不行,歹也不行,这条路上只有死亡,而且说不定哪时就来到,自己一点也不晓得。
想到这里,由忧愁改为颓废,嗐,干它的去,起不来就躺着,反正是那么回事!他什么也不想了,静静的躺着。
不久他又忍不下去了,想马上起来,还得去苦奔;道路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在入棺材以前总是不断的希望着。
可是,他立不起来。
只好无聊的,乞怜的,要向虎妞说几句话:
“我说那辆车不吉祥,真不吉祥!”
“养你的病吧!老说车,车迷!”
他没再说什么。
对了,自己是车迷!自从一拉车,便相信车是一切,敢情……
病刚轻了些,他下了地。
对着镜子看了看,他不认得镜中的人了:满脸胡子拉碴,太阳与腮都瘪进去,眼是两个深坑,那块疤上有好多皱纹!屋里非常的热闷,他不敢到院中去,一来是腿软得像没了骨头,二来是怕被人家看见他。
不但在这个院里,就是东西城各车口上,谁不知道祥子是头顶头的棒小伙子。
祥子不能就是这个样的病鬼!他不肯出去。
在屋里,又憋闷得慌。
他恨不能一口吃壮起来,好出去拉车。
可是,病是毁人的,它的来去全由着它自己。
歇了有一个月,他不管病完全好了没有,就拉上车。
把帽子戴得极低,为是教人认不出来他,好可以缓着劲儿跑。
“祥子”与“快”是分不开的,他不能大模大样的慢慢蹭,教人家看不起。
身子本来没好利落,又贪着多拉几号,好补上病中的亏空,拉了几天,病又回来了。
这回添上了痢疾。
他急得抽自己的嘴巴,没用,肚皮似乎已挨着了腰,还泻。
好容易痢疾止住了,他的腿连蹲下再起来都费劲,不用说想去跑一阵了。
他又歇了一个月!他晓得虎妞手中的钱大概快垫完了!
到八月十五,他决定出车,这回要是再病了,他起了誓,他就去跳河!
在他第一次病中,小福子时常过来看看。
祥子的嘴一向干不过虎妞,而心中又是那么憋闷,所以有时候就和小福子说几句。
这个,招翻了虎妞。
祥子不在家,小福子是好朋友;祥子在家,小福子是,按照虎妞的想法,“来吊棒吊棒:调情。
!好不要脸!”
她力逼着小福子还上欠着她的钱,“从此以后,不准再进来!”
小福子失去了招待客人的地方,而自己的屋里又是那么破烂——炕席堵着后檐墙,她无可如何,只得到“转运公司”转运公司:这里指给暗娼介绍生意的地方。
去报名。
可是,“转运公司”并不需要她这样的货。
人家是介绍“女学生”与“大家闺秀”的,门路高,用钱大,不要她这样的平凡人物。
她没了办法。
想去下窑子,既然没有本钱,不能混自家的买卖,当然得押给班儿里。
但是,这样办就完全失去自由,谁照应着两个弟弟呢?
死是最简单容易的事,活着已经是在地狱里。
她不怕死,可也不想死,因为她要作些比死更勇敢更伟大的事。
她要看着两个弟弟都能挣上钱,再死也就放心了。
自己早晚是一死,但须死一个而救活了俩!想来想去,她只有一条路可走:贱卖。
肯进她那间小屋的当然不肯出大价钱,好吧,谁来也好吧,给个钱就行。
这样,倒省了衣裳与脂粉;来找她的并不敢希望她打扮得怎么够格局,他们是按钱数取乐的;她年纪很轻,已经是个便宜了。
虎妞的身子已不大方便,连上街买趟东西都怕有些失闪,而祥子一走就是一天,小福子又不肯过来,她寂寞得像个被拴在屋里的狗。
越寂寞越恨,她以为小福子的减价出售是故意的气她。
她才不能吃这个瘪子吃瘪子:作难,处境尴尬。
坐在外间屋,敞开门,她等着。
有人往小福子屋走,她便扯着嗓子说闲话,教他们难堪,也教小福子吃不住。
小福子的客人少了,她高了兴。
小福子晓得这么下去,全院的人慢慢就会都响应虎妞,而把自己撵出去。
她只是害怕,不敢生气,落到她这步天地的人晓得把事实放在气和泪的前边。
她带着小弟弟过来,给虎妞下了一跪。
什么也没说,可是神色也带出来:这一跪要还不行的话,她自己不怕死,谁可也别想活着!最伟大的牺牲是忍辱,最伟大的忍辱是预备反抗。
虎妞倒没了主意。
怎想怎不是味儿,可是带着那么个大肚子,她不敢去打架。
武的既拿不出来,只好给自己个台阶:她是逗着小福子玩呢,谁想弄假成真,小福子的心眼太死。
这样解释开,她们又成了好友,她照旧给小福子维持一切。
自从中秋出车,祥子处处加了谨慎,两场病教他明白了自己并不是铁打的。
多挣钱的雄心并没完全忘掉,可是屡次的打击使他认清楚了个人的力量是多么微弱;好汉到时候非咬牙不可,但咬上牙也会吐了血!痢疾虽然已好,他的肚子可时时的还疼一阵。
有时候腿脚正好蹓开了,想试着步儿加点速度,肚子里绳绞似的一拧,他缓了步,甚至于忽然收住脚,低着头,缩着肚子,强忍一会儿。
独自拉着座儿还好办,赶上拉帮儿车的时候,他猛孤仃的收住步,使大家莫名其妙,而他自己非常的难堪。
自己才二十多岁,已经这么闹笑话,赶到三四十岁的时候,应当怎样呢?
这么一想,他轰的一下冒了汗!
为自己的身体,他很愿再去拉包车。
到底是一工儿活有个缓气的时候;跑的时候要快,可是休息的工夫也长,总比拉散座儿轻闲。
他可也准知道,虎妞绝对不会放手他,成了家便没了自由,而虎妞又是特别的厉害。
他认了背运。
半年来的,由秋而冬,他就那么一半对付,一半挣扎,不敢大意,也不敢偷懒,心中憋憋闷闷的,低着头苦奔。
低着头,他不敢再像原先那么楞葱似的,什么也不在乎了。
至于挣钱,他还是比一般的车夫多挣着些。
除非他的肚子正绞着疼,他总不肯空放走一个买卖,该拉就拉,他始终没染上恶习。
什么故意的绷大价,什么中途倒车,什么死等好座儿,他都没学会。
这样,他多受了累,可是天天准进钱。
他不取巧,所以也就没有危险。
可是,钱进得太少,并不能剩下。
左手进来,右手出去,一天一个干净。
他连攒钱都想也不敢想了。
他知道怎样省着,虎妞可会花呢。
虎妞的“月子”是转过年二月初的。
自从一入冬,她的怀已显了形,而且爱故意的往外腆着,好显出自己的重要。
看着自己的肚子,她简直连炕也懒得下。
作菜作饭全托付给了小福子,自然那些剩汤腊水的就得教小福子拿去给弟弟们吃。
这个,就费了许多。
饭菜而外,她还得吃零食,肚子越显形,她就觉得越须多吃好东西;不能亏着嘴。
她不但随时的买零七八碎的,而且嘱咐祥子每天给她带回点儿来。
祥子挣多少,她花多少,她的要求随着他的钱涨落。
祥子不能说什么。
他病着的时候,花了她的钱,那么一还一报,他当然也得给她花。
祥子稍微紧一紧手,她马上会生病,“怀孕就是害九个多月的病,你懂得什么?”
她说的也是真话。
到过新年的时候,她的主意就更多了。
她自己动不了窝,便派小福子一趟八趟的去买东西。
她恨自己出不去,又疼爱自己而不肯出去,不出去又憋闷的慌,所以只好多买些东西来看着还舒服些。
她口口声声不是为她自己买而是心疼祥子:“你苦奔了一年,还不吃一口哪?
自从病后,你就没十分足壮起来;到年底下还不吃,等饿得像个瘪臭虫哪?”
祥子不便辩驳,也不会辩驳;及至把东西作好,她一吃便是两三大碗。
吃完,又没有运动,她撑得慌,抱着肚子一定说是犯了胎气!
过了年,她无论如何也不准祥子在晚间出去,她不定哪时就生养,她害怕。
这时候,她才想起自己的实在岁数来,虽然还不肯明说,可是再也不对他讲,“我只比你大‘一点’了”。
她这么闹哄,祥子迷了头。
生命的延续不过是生儿养女,祥子心里不由的有点喜欢,即使一点也不需要一个小孩,可是那个将来到自己身上,最简单而最玄妙的“爸”字,使铁心的人也得要闭上眼想一想,无论怎么想,这个字总是动心的。
祥子,笨手笨脚的,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好处和可自傲的地方;一想到这个奇妙的字,他忽然觉出自己的尊贵,仿佛没有什么也没关系,只要有了小孩,生命便不会是个空的。
同时,他想对虎妞尽自己所能的去供给,去伺候,她现在已不是“一”个人;即使她很讨厌,可是在这件事上她有一百成的功劳。
不过,无论她有多么大的功劳,她的闹腾劲儿可也真没法受。
她一会儿一个主意,见神见鬼的乱哄,而祥子必须出去挣钱,需要休息,即使钱可以乱花,他总得安安顿顿的睡一夜,好到明天再去苦曳。
她不准他晚上出去,也不准他好好的睡觉,他一点主意也没有,成天际晕晕忽忽的,不知怎样才好。
有时候欣喜,有时候着急,有时候烦闷,有时候为欣喜而又要惭愧,有时候为着急而又要自慰,有时候为烦闷而又要欣喜,感情在他心中绕着圆圈,把个最简单的人闹得不知道了东西南北。
有一回,他竟自把座儿拉过了地方,忘了人家雇到哪里!
灯节左右,虎妞决定教祥子去请收生婆,她已支持不住。
收生婆来到,告诉她还不到时候,并且说了些要临盆时的征象。
她忍了两天,就又闹腾起来。
把收生婆又请了来,还是不到时候。
她哭着喊着要去寻死,不能再受这个折磨。
祥子一点办法没有,为表明自己尽心,只好依了她的要求,暂不去拉车。
一直闹到月底,连祥子也看出来,这是真到了时候,她已经不像人样了。
收生婆又来到,给祥子一点暗示,恐怕要难产。
虎妞的岁数,这又是头胎,平日缺乏运动,而胎又很大,因为孕期里贪吃油腻;这几项合起来,打算顺顺当当的生产是希望不到的。
况且一向没经过医生检查过,胎的部位并没有矫正过;收生婆没有这份手术,可是会说:就怕是横生逆产呀!
在这杂院里,小孩的生与母亲的死已被大家习惯的并为一谈。
可是虎妞比别人都更多着些危险,别个妇人都是一直到临盆那一天还操作活动,而且吃得不足,胎不会很大,所以倒能容易产生。
她们的危险是在产后的失调,而虎妞却与她们正相反。
她的优越正是她的祸患。
祥子,小福子,收生婆,连着守了她三天三夜。
她把一切的神佛都喊到了,并且许下多少誓愿,都没有用。
最后,她嗓子已哑,只低唤着“妈哟!妈哟!”
收生婆没办法,大家都没办法,还是她自己出的主意,教祥子到德胜门外去请陈二奶奶——顶着一位虾蟆大仙。
陈二奶奶非五块钱不来,虎妞拿出最后的七八块钱来:“好祥子,快快去吧!花钱不要紧!等我好了,我乖乖的跟你过日子!快去吧!”
陈二奶奶带着“童儿”——四十来岁的一位黄脸大汉——快到掌灯的时候才来到。
她有五十来岁,穿着蓝绸子袄,头上戴着红石榴花,和全份的镀金首饰。
眼睛直勾勾的,进门先净了手,而后上了香;她自己先磕了头,然后坐在香案后面,呆呆的看着香苗。
忽然连身子都一摇动,打了个极大的冷战,垂下头,闭上眼,半天没动静。
屋中连落个针都可以听到,虎妞也咬上牙不敢出声。
慢慢的,陈二奶奶抬起头来,点着头看了看大家;“童儿”扯了扯祥子,教他赶紧磕头。
祥子不知道自己信神不信,只觉得磕头总不会出错儿。
迷迷忽忽的,他不晓得磕了几个头。
立起来,他看着那对直勾勾的“神”眼,和那烧透了的红亮香苗,闻着香烟的味道,心中渺茫的希望着这个阵式里会有些好处,呆呆的,他手心上出着凉汗。
虾蟆大仙说话老声老气的,而且有些结巴:“不,不,不要紧!画道催,催,催生符!”
“童儿”急忙递过黄绵纸,大仙在香苗上抓了几抓,而后沾着唾沫在纸上画。
画完符,她又结结巴巴的说了几句:大概的意思是虎妞前世里欠这孩子的债,所以得受些折磨。
祥子晕头打脑的没甚听明白,可是有些害怕。
陈二奶奶打了个长大的哈欠,闭目楞了会儿,仿佛是大梦初醒的样子睁开了眼。
“童儿”赶紧报告大仙的言语。
她似乎很喜欢:“今天大仙高兴,爱说话!”
然后她指导着祥子怎样教虎妞喝下那道神符,并且给她一丸药,和神符一同服下去。
陈二奶奶热心的等着看看神符的效验,所以祥子得给她预备点饭。
祥子把这个托付给小福子去办。
小福子给买来热芝麻酱烧饼和酱肘子;陈二奶奶还嫌没有盅酒吃。
虎妞服下去神符,陈二奶奶与“童儿”吃过了东西,虎妞还是翻滚的闹。
直闹了一点多钟,她的眼珠已慢慢往上翻。
陈二奶奶还有主意,不慌不忙的教祥子跪一股高香。
祥子对陈二奶奶的信心已经剩不多了。
但是既花了五块钱,爽性就把她的方法都试验试验吧;既不肯打她一顿,那么就依着她的主意办好了,万一有些灵验呢!
直挺挺的跪在高香前面,他不晓得求的是什么神,可是他心中想要虔诚。
看着香火的跳动,他假装在火苗上看见了一些什么形影,心中便祷告着。
香越烧越矮,火苗当中露出些黑道来,他把头低下去,手扶在地上,迷迷胡胡的有些发困,他已两三天没得好好的睡了。
脖子忽然一软,他唬了一跳,再看,香已烧得剩了不多。
他没管到了该立起来的时候没有,拄着地就慢慢立起来,腿已有些发木。
陈二奶奶和“童儿”已经偷偷的溜了。
祥子没顾得恨她,而急忙过去看虎妞,他知道事情到了极不好办的时候。
虎妞只剩了大口的咽气,已经不会出声。
收生婆告诉他,想法子到医院去吧,她的方法已经用尽。
祥子心中仿佛忽然的裂了,张着大嘴哭起来。
小福子也落着泪,可是处在帮忙的地位,她到底心里还清楚一点。
“祥哥!先别哭!我去上医院问问吧?”
没管祥子听见了没有,她抹着泪跑出去。
她去了有一点钟。
跑回来,她已喘得说不上来话。
扶着桌子,她干嗽了半天才说出来:医生来一趟是十块钱,只是看看,并不管接生。
接生是二十块。
要是难产的话,得到医院去,那就得几十块了。
“祥哥!你看怎办呢?”
祥子没办法,只好等着该死的就死吧!
愚蠢与残忍是这里的一些现象;所以愚蠢,所以残忍,却另有原因。
虎妞在夜里十二点,带着个死孩子,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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