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是青春的第一朵花,不能随便掷弃。
我托人给她送了点钱去。
留下了,并没有回话。
朋友们看出我的悲苦来,眉头是最会出卖人的。
她们善意的给我介绍女友,惨笑地摇首是我的回答。
我得等着她。
初恋像幼年的宝贝永远是最甜蜜的,不管那个宝贝是一个小布人,还是几块小石子。
慢慢的,我开始和几个最知己的朋友谈论她,他们看在我的面上没说她什么,可是假装闹着玩似的暗刺我,他们看我太愚,也就是说她不配一恋。
他们越这样,我越坚固。
是她打开了我的爱的园门,我得和她走到山穷水尽。
怜比爱少着些味道,可是更多着些人情。
不久,我托友人向她说明,我愿意娶她。
我自己没胆量去。
友人回来,带回来她的几声狂笑。
她没说别的,只狂笑了一阵。
她是笑谁?
笑我的愚,很好,多情的人不是每每有些傻气吗?
这足以使人得意。
笑她自己,那只是因为不好意思哭,过度的悲郁使人狂笑。
愚痴给我些力量,我决定自己去见她,要说的话都详细的编制好,演习了许多次,我告诉自己——只许胜,不许败。
她没在家。
又去了两次,都没见着。
第四次去,屋门里停着小小的一口薄棺材,装着她。
她是因打胎而死。
一篮最鲜的玫瑰,瓣上带着我心上的泪,放在她的灵前,结束了我的初恋,开始终生的虚空。
为什么她落到这般光景?
我不愿再打听。
反正她在我心中永远不死。
我正呆看着那双小绿拖鞋,我觉得背后的幔帐动了一动。
一回头,帐子上绣的小蝴蝶在她的头上飞动呢。
她还是十七八岁时的模样,还是那么轻巧,像仙女飞降下来还没十分立稳那样立着。
我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怕一往前凑就能把她吓跑。
这一退的功夫,她变了,变成二十多岁的样子。
她也往后退了,随退随着脸上加着皱纹。
她狂笑起来。
我坐在那个小床上。
刚坐下,我又起来了,扑过她去,极快;她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又变回十七岁时的样子。
在一秒钟里我看见她半生的变化,她像是不受时间的拘束。
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我的怀中。
我自己也恢复了十五六年前脸上的红色,我觉得出。
我们就这样坐着,听着彼此心血的潮荡。
不知有多么久。
最后,我找到声音,唇贴着她的耳边,问:
“你独自住在这里?”
“我不住在这里;我住在这儿,”她指着我的心说。
“始终你没忘了我,那么?”
我握紧了她的手。
“被别人吻的时候,我心中看着你!”
“可是你许别人吻你?”
我并没有一点妒意。
“爱在心里,唇不会闲着;谁教你不来吻我呢?”
“我不是怕得罪你的父母吗?
不是我上了南洋吗?”
她点了点头,“惧怕使你失去一切,隔离使爱的心慌了。”
她告诉了我,她死前的光景。
在我出国的那一年,她的母亲死去。
她比较得自由了一些。
出墙的花枝自会招来蜂蝶,有人便追求她。
她还想念着我,可是肉体往往比爱少些忍耐力,爱的花不都是梅花。
她接受了一个青年的爱,因为他长得像我。
他非常地爱她,可是她还忘不了我,肉体的获得不就是爱的满足,相似的容貌不能代替爱的真形。
他疑心了,她承认了她的心是在南洋。
他们俩断绝了关系。
这时候,她父亲的财产全丢了。
她非嫁人不可。
她把自己卖给一个阔家公子,为是供给她的父亲。
“你不会去教学挣钱?”
我问。
“我只能教小学,那点薪水还不够父亲买烟吃的!”
我们俩都楞起来。
我是想:假使我那时候回来,以我的经济能力说,能供给得起她的父亲吗?
我还不是大睁白眼地看着她卖身?
“我把爱藏在心中,”她说,“拿肉体挣来的茶饭营养着它。
我深恐肉体死了,爱便不存在,其实我是错了;先不用说这个吧。
他非常的妒忌,永远跟着我,无论我是干什么,上哪儿去,他老随着我。
他找不出我的破绽来,可是觉得出我是不爱他。
慢慢的,他由讨厌变为公开地辱骂我,甚至于打我,他逼得我没法不承认我的心是另有所寄。
忍无可忍也就顾不及饭碗问题了。
他把我赶出来,连一件长衫也没给我留。
我呢,父亲照样和我要钱,我自己得吃得穿,而且我一向吃好的穿好的惯了。
为满足肉体,还得利用肉体,身体是现成的本钱。
凡给我钱的便买去我点筋肉的笑。
我很会笑:我照着镜子练习那迷人的笑。
环境的不同使人作退一步想,这样零卖,到是比终日叫那一个阔公子管着强一些。
在街上,有多少人指着我的后影叹气,可是我到底是自由的,甚至是自傲的,有时候我与些打扮得不漂亮的女子遇上,我也有些得意。
我一共打过四次胎,但是创痛过去便又笑了。”
“最初,我颇有一些名气,因为我既是作过富宅的玩物,又能识几个字,新派旧派的人都愿来照顾我。
我没工夫去思想,甚至于不想积蓄一点钱,我完全为我的服装香粉活着。
今天的漂亮是今天的生活,明天自有明天管照着自己,身体的疲倦,只管眼前的刺激,不顾将来。
不久,这种生活也不能维持了。
父亲的烟是无底的深坑。
打胎需要许多花费。
以前不想剩钱;钱自然不会自己剩下。
我连一点无聊的傲气也不敢存了。
我得极下贱地去找钱了,有时是明抢。
有人指着我的后影叹气,我也回头向他笑一笑了。
打一次胎增加两三岁。
镜子是不欺人的,我已老丑了。
疯狂足以补足衰老。
我尽着肉体的所能伺候人们,不然,我没有生意。
我敞着门睡着,我是大众的,不是我自己的,一天廿四小时,什么时间也可以买我的身体。
我消失在欲海里。
在清醒的世界中我并不存在。
我的手指算计着钱数。
我不思想,只是盘算——怎能多进五毛钱。
我不哭,哭不好看。
只为钱着急,不管我自己。”
她休息了一会儿,我的泪已滴湿她的衣襟。
“你回来了!”
她继续着说:“你也三十多了;我记得你是十七岁的小学生。
你的眼已不是那年——多少年了?
——看我那双绿拖鞋的眼。
可是,你,多少还是你自己,我,早已死了。
你可以继续作那初恋的梦,我已无梦可作。
我始终一点也不怀疑,我知道你要是回来,必定要我。
及至见着你,我自己已找不到我自己,拿什么给你呢?
你没回来的时候,我永远不拒绝,不论是对谁说,我是爱你;你回来了,我只好狂笑。
单等我落到这样,你才回来,这不是有意戏弄人?
假如你永远不回来,我老有个南洋作我的梦景,你老有个我在你的心中,岂不很美?
你偏偏回来了,而且回来这样迟——”
“可是来迟了并不就是来不及了,”我插了一句。
“晚了就是来不及了。
我杀了自己。”
“什么?”
“我杀了我自己。
我命定的只能住在你心中,生存在一首诗里,生死有什么区别?
在打胎的时候我自己下了手。
有你在我左右,我没法子再笑。
不笑,我怎么挣钱?
只有一条路,名字叫死。
你回来迟了,我别再死迟了:我再晚死一会儿,我便连住在你心中的希望也没有了。
我住在这里,这里便是你的心。
这里没有阳光,没有声响,只有一些颜色。
颜色是更持久的,颜色画成咱们的记忆。
看那双小鞋,绿的,是点颜色,你我永远认识它们。”
“但是我也记得那双脚。
许我看看吗?”
她笑了,摇摇头。
我很坚决,我握住她的脚,扯下她的袜,露出没有肉的一支白脚骨。
“去吧!”
她推了我一把。
“从此你我无缘再见了!我愿住在你的心中,现在不行了;我愿在你心中永远是青春。”
太阳已往西斜去;风大了些,也凉了些,东方有些黑云。
春光在一个梦中惨淡了许多。
我立起来,又看见那片暗绿的松树。
立了不知有多久。
远处来了些蠕动的小人,随着一些听不甚真的音乐。
越来越近了,田中惊起许多白翅的鸟,哀鸣着向山这边飞。
我看清了,一群人们匆匆地走,带起一些灰土。
三五鼓手在前,几个白衣人在后,最后是一口棺材。
春天也要埋人的。
撒起一把纸钱,蝴蝶似的落在麦田上。
东方的黑云更厚了,柳条的绿色加深了许多,绿得有些凄惨。
心中茫然,只想起那双小绿拖鞋,像两片树叶在永生的树上作着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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