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李
爱情不是他们兄弟俩这档子事的中心,可是我得由这儿说起。
黑李是哥,白李是弟,哥哥比弟弟大着五岁。
俩人都是我的同学,虽然白李一入中学,黑李和我就毕业了。
黑李是我的好友;因为常到他家去,所以对白李的事儿我也略知一二。
五年是个长距离,在这个时代。
这哥儿俩的不同正如他们的外号——黑,白。
黑李要是古人,白李是现代的。
他们俩并不因此打架吵嘴,可是对任何事的看法也不一致。
黑李并不黑;只是在左眉上有个大黑痣。
因此他是“黑李”;弟弟没有那么个记号,所以是“白李”;这在给他们送外号的中学生们看,是很逻辑的。
其实他俩的脸都很白,而且长得极相似。
他俩都追她——恕不道出姓名了——她说不清到底该爱谁,又不肯说谁也不爱。
于是大家替他们弟兄捏着把汗。
明知他俩不肯吵架,可是爱情这玩艺是不讲交情的。
可是,黑李让了。
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正是个初夏的晚间,落着点小雨,我去找他闲谈,他独自在屋里坐着呢,面前摆着四个红鱼细磁茶碗。
我们俩是用不着客气的,我坐下吸烟,他摆弄那四个碗。
转转这个,转转那个,把红鱼要一点不差的朝着他。
摆好,身子往后仰一仰,像画家设完一层色那么退后看看。
然后,又逐一的转开,把另一面的鱼们摆齐。
又往后仰身端详了一番,回过头来向我笑了笑,笑得非常天真。
他爱弄这些小把戏。
对什么也不精通,可是什么也爱动一动。
他并不假充行家,只信这可以养性。
不错,他确是个好脾性的人。
有点小玩艺,比如粘补旧书等等,他就平安的销磨半日。
叫了我一声,他又笑了笑,“我把她让给老四了,”按着大排行,白李是四爷,他们的伯父屋中还有弟兄呢。
“不能因为个女子失了兄弟们的和气。”
“所以你不是现代人,”我打着哈哈说。
“不是;老狗熊学不会新玩艺了。
三角恋爱,不得劲儿。
我和她说了,不管她是爱谁,我从此不再和她来往。
觉得很痛快!”
“没看见过这么讲恋爱的。”
“你没看见过?
我还不讲了呢。
干她的去,反正别和老四闹翻了。
将来咱俩要来这么一出的话,希望不是你收兵,就是我让了。”
“于是天下就太平了?”
我们笑开了。
过了有十天吧,黑李找我来了。
我会看,每逢他的脑门发暗,必定是有心事。
每逢有心事,我俩必喝上半斤莲花白。
我赶紧把酒预备好,因为他的脑门不大亮吗。
喝到第二盅上,他的手有点哆嗦。
这个人的心里存不住事。
遇上点事,他极想镇定,可是脸上还泄露出来。
他太厚道。
“我刚从她那儿来,”他笑着,笑得无聊;可还是真的笑,因为要对个好友道出胸中的闷气。
这个人若没有好朋友,是一天也活不了的。
我并不催促他;我俩说话用不着忙,感情都在话中间那些空子里流露出来呢。
彼此对看着,一齐微笑,神气和默默中的领悟,都比言语更有分量。
要不怎么白李一见我俩喝酒就叫我们“一对糟蛋”呢。
“老四跟我好闹了一场,”他说,我明白这个“好”字——第一他不愿说兄弟间吵了架,第二不愿只说弟弟不对,即使弟弟真是不对。
这个字带出不愿说而又不能不说的曲折。
“因为她。
我不好,太不明白女子心理。
那天不是告诉你,我让了吗?
我是居心无愧之好,她可出了花样。
她以为我是特意羞辱她。
你说对了,我不是现代人,我把恋爱看成该怎样就怎样的事,敢情人家女子愿意‘大家’在后面追随着。
她恨上了我。
这么报复一下——我放弃了她,她断绝了老四。
老四当然跟我闹了。
所以今天又找她去,请罪。
她骂我一顿,出出气,或者还能和老四言归于好。
我这么希望。
哼,她没骂我。
她还叫我和老四都作她的朋友。
这个,我不能干,我并没这么明对她讲,我上这儿跟你说说。
我不干,她自然也不再理老四。
老四就得再跟我闹。”
“没办法!”
我替他补上这一小句。
过了一会儿,“我找老四一趟,解释一下?”
“也好。”
他端着酒盅楞了会儿,“也许没用。
反正我不再和她来往。
老四再跟我闹呢,我不言语就是了。”
我们俩又谈了些别的,他说这几天正研究宗教。
我知道他的读书全凭兴之所至,我决不会因为谈到宗教而想他有点厌世,或是精神上有什么大的变动。
哥哥走后,弟弟来了。
白李不常上我这儿来,这大概是有事。
他在大学还没毕业,可是看起来比黑李精明着许多。
他这个人,叫你一看,你就觉得他应当到处作领袖。
每一句话,他不是领导着你走上他所指出的路子,便是把你绑在断头台上。
他没有客气话,和他哥哥正相反。
我对他也不便太客气了,省得他说我是“糟蛋”。
“老二当然来过了?”
他问;黑李是大排行行二。
“也当然跟你谈到我们的事?”
我自然不便急于回答,因为有两个“当然”在这里。
果然,没等我回答,他说了下去:“你知道,我是借题发挥?”
我不知道。
“你以为我真要那个女玩艺?”
他笑了,笑得和他哥哥一样,只是黑李的笑向来不带着这不屑于对我笑的劲儿。
“我专为和老二捣乱,才和她来往;不然,谁有工夫招呼她?
男与女的关系,从根儿上说,还不是兽欲的关联?
为这个,我何必非她不行?
老二以为这个关系应当叫作神圣的,所以他郑重的向她磕头,及至磕了一鼻子灰,又以为我也应当去磕,对不起,我没那个瘾!”
他哈哈的笑起来。
我没笑,也不敢插嘴。
我很留心听他的话,更注意看他的脸。
脸上处处像他哥哥,可是那股神气又完全不像他的哥哥。
这个,使我忽而觉得是和一个顶熟识的人说话,忽而又像和个生人对坐着。
我有点不舒坦——看着个熟识的面貌,而找不到那点看惯了的神气。
“你看,我不磕头;得机会就吻她一下。
她喜欢这个,至少比受几个头更过瘾。
不过,这不是正笔。
正文是这个,你想我应当老和二爷在一块儿吗?”
我当时回答不出。
他又笑了笑——大概心中是叫我糟蛋呢。
“我有我的前途,我的计划;他有他的。
顶好是各走各的路,是不是?”
“是;你有什么计划?”
我好容易想起这么一句;不然便太僵得慌了。
“计划,先不告诉你。
得先分家,以后你就明白我的计划了。”
“因为要分居,所以和老二吵;借题发挥?”
我觉得自己很聪明似的。
他笑着点了头;没说什么,好像准知道我还有一句呢。
我确是有一句:“为什么不明说,而要吵呢?”
“他能明白我吗?
你能和他一答一和的说,我不行。
我一说分家,他立刻就得落泪。
然后,又是那一套——母亲去世的时候,说什么来着?
不是说咱俩老得和美吗?
他必定说这一套,好像活人得叫死人管着似的。
还有一层,一听说分家,他管保不肯,而愿把家产都给了我,我不想占便宜,他老拿我当作‘弟弟’,老拿自己的感情限定住别人的举止,老假装他明白我,其实他是个时代落伍者。
这个时代是我的,用不着他来操心管我。”
他的脸上忽然的很严肃了。
看着他的脸,我心中慢慢的起了变化——白李不仅是看不起“俩糟蛋”的狂傲少年了,他确是要树立住自己。
我也明白过来,他要是和黑李慢慢的商量,必定要费许多动感情的话,要讲许多弟兄间的情义,即使他不讲,黑李总要讲的。
与其这样,还不如吵,省得拖泥带水;他要一刀两断,各自奔前程。
再说,慢慢的商议,老二决不肯干脆的答应。
老四先吵嚷出来,老二若还不干,便是显着要霸占弟弟的财产了。
猜到这里,我心中忽然一亮:
“你是不是叫我对老二去说?”
“一点不错。
省得再吵。”
他又笑了。
“不愿叫老二太难堪了,究竟是弟兄。”
似乎他很不喜欢说这末后的两个字——弟兄。
我答应了给他办。
“把话说得越坚决越好。
二十年内,我俩不能作弟兄。”
他停了一会儿,嘴角上挤出点笑来。
“也给老二想了,顶好赶快结婚,生个胖娃娃就容易把弟弟忘了。
二十年后,我当然也落伍了,那时候,假如还活着的话,好回家作叔叔。
不过,告诉他,讲恋爱的时候要多吻,少磕头,要死追,别死跪着。”
他立起来,又想了想,“谢谢你呀”。
他叫我明明的觉出来,这一句是特意为我说的,他并不负要说的责任。
为这件事,我天天找黑李去。
天天他给我预备好莲花白。
吃完喝完说完,无结果而散。
至少有半个月的工夫是这样。
我说的,他都明白,而且愿意老四去闯练闯练。
可是临完的一句老是“舍不得老四呀!”
“老四的计划?
计划?”
他走过来,走过去,这么念道。
眉上的黑痣夹陷在脑门的皱纹里,看着好似缩小了些。
“什么计划呢?
你问问他,问明白我就放心了。”
“他不说,”我已经这么回答过五十多次了。
“不说便是有危险性!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叫他跟我吵吧,吵也是好的。
从前他不这样,就是近来才和我吵。
大概还是为那个女的!劝我结婚?
没结婚就闹成这样,还结婚!什么计划呢?
真!分家?
他爱要什么拿什么好了。
大概是我得罪了他,我虽不跟他吵,我知道我也有我的主张。
什么计划呢?
他要怎样就怎样好了,何必分家……”
这样来回磨,一磨就是一点多钟。
他的小玩艺也一天比一天增多:占课,打卦,测字,研究宗教……什么也没能帮助他推测出老四的计划,只添了不少的小恐怖。
这可并不是说,他显着怎样的慌张。
不,他依旧是那么婆婆慢慢的。
他的举止动作好像老追不上他的感情,无论心中怎样着急,他的动作是慢的,慢得仿佛是拿生命当作玩艺儿似的逗弄着。
我说老四的计划是指着将来的事业而言,不是现在有什么具体的办法。
他摇头。
就这么耽延着,差不多又过了一个多月。
“你看,”我抓住了点理,“老四也不催我,显然他说的是长久之计,不是马上要干什么。”
他还是摇头。
时间越长,他的故事越多。
有一个礼拜天的早晨,我看见他进了礼拜堂。
也许是看朋友,我想。
在外面等了他一会儿。
他没出来。
不便再等了,我一边走一边想:老李必是受了大的刺激——失恋,弟兄不和,或者还有别的。
只就我知道的这两件事说,大概他已经支持不下去了。
他的动作仿佛是拿生命当作小玩艺,那正是因他对任何小事都要慎重地考虑。
茶碗上的花纹摆不齐都觉得不舒服。
哪一件小事也得在他心中摆好,摆得使良心上舒服。
上礼拜堂去祷告,为是坚定良心。
良心是古圣先贤给他制备好了的,可是他又不愿将一切新事新精神一笔抹杀。
结果,他“想”怎样,老不如“已是”怎样来得现成,他不知怎样才好。
他大概是真爱她,可是为弟弟不能不放弃她,而且失恋是说不出口的。
他常对我说,“咱们也坐一回飞机”。
说完,他一笑,不是他笑呢,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笑呢。
过了晌午,我去找他。
按说一见面就得谈老四,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都是这样。
这次他变了花样,眼睛很亮,脸上有点极静适的笑意,好像是又买着一册善本的旧书。
“看见你了,”我先发了言。
他点了点头,又笑了一下,“也很有意思!”
什么老事情被他头次遇上,他总是说这句。
对他讲个闹鬼的笑话,也是“很有意思”!他不和人家辩论鬼的有无,他信那个故事,“说不定世上还有比这更奇怪的事”。
据他看,什么事都是可能的。
因此,他接受的容易,可就没有什么精到的见解。
他不是不想多明白些,但是每每在该用脑子的时候,他用了感情。
“道理都是一样的,”他说,“总是劝人为别人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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