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已经牺牲了个爱人?”
我愿多说些事实。
“那不算,那是消极的割舍,并非由自己身上拿出点什么来。
这十来天,我已经读完‘四福音书’。
我也想好了,我应当分担老四的事,不应当只是不准他离开我。
你想想吧,设若真是专为分家产,为什么不来跟我明说?”
“他怕你不干,”我回答。
“不是!这几天我用心想过了,他必是真有个计划,而且是有危险性的。
所以他要一刀两断,以免连累了我。
你以为他年青,一冲子性?
他正是利用这个骗咱们;他实在是体谅我,不肯使我受屈。
把我放在安全的地方,他好独作独当的去干。
必定是这样!我不能撒手他,我得为他牺牲!母亲临去世的时候——”他没往下说,因为知道我已听熟了那一套。
我真没想到这一层。
可是还不深信他的话;焉知他不是受了点宗教的刺激而要充分的发泄感情呢?
我决定去找白李,万一黑李猜得不错呢!是,我不深信他的话,可也不敢耍玄虚。
怎样找也找不到白李。
学校,宿舍,图书馆,网球场,小饭铺,都看到了,没有他的影儿。
和人们打听,都说好几天没见着他。
这又是白李之所以为白李;黑李要是离家几天,连好朋友们他也要通知一声。
白李就这么人不知鬼不觉的不见了。
我急出一个主意来——上“她”那里打听打听。
她也认识我,因为我常和黑李在一块儿。
她也好几天没见着白李。
她似乎很不满意李家兄弟,特别是对黑李。
我和她打听白李,她偏跟我谈论黑李。
我看出来,她确是注意——假如不是爱——黑李。
大概她是要圈住黑李,作个标本。
有比他强的呢,就把他免了职;始终找不到比他高明的呢,最后也许就跟了他。
这么一想,虽然只是一想,我就没乘这个机会给他和她再撮合一下;按理说应当这么办,可是我太爱老李,总觉得他值得娶个天上的仙女。
从她那里出来,我心中打开了鼓。
白李上哪儿去了呢?
不能告诉黑李!一叫他知道了,他能立刻登报找弟弟,而且要在半夜里起来占课测字。
可是,不说吧,我心中又痒痒。
干脆不找他去?
也不行。
走到他的书房外边,听见他在里面哼唧呢。
他非高兴的时候不哼唧着玩。
可是他平日哼唧,不是诗便是那句代表一切歌曲的“深闺内,端的是玉无瑕”,这次的哼唧不是这些。
我细听了听,他是练习圣诗呢。
他没有音乐的耳朵,无论什么,到他耳中都是一个调儿。
他唱出的时候,自然也还是一个调儿。
无论怎样吧,反正我知道他现在是很高兴。
为什么事高兴呢?
我进到屋中,他赶紧放下手中的圣诗集,非常的快活:“来得正好,正想找你去呢!老四刚走。
跟我要了一千块钱去。
没提分家的事,没提!”
显然他是没问过弟弟,那笔钱是干什么用的。
要不然他不能这么痛快。
他必是只求弟弟和他同居,不再管弟弟的行动;好像即使弟弟有带危险性的计划,只要不分家,便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我看明白了这点。
“祷告确是有效,”他郑重地说。
“这几天我天天祷告,果然老四就不提那回事了。
即使他把钱都扔了,反正我还落下个弟弟!”
我提议喝我们照例的一壶莲花白。
他笑着摇摇头:“你喝吧,我陪着吃菜,我戒了酒。”
我也就没喝,也没敢告诉他,我怎么各处去找老四。
老四既然回来了,何必再说?
可是我又提起“她”来。
他连接碴儿也没接,只笑了笑。
对于老四和“她”,似乎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他给我讲了些《圣经》上的故事。
我一面听着,一面心中嘀咕——老李对弟弟与爱人所取的态度似乎有点不大对;可是我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心中不十分安定,一直到回在家中还是这样。
又过了四五天,这点事还在我心中悬着。
有一天晚上,王五来了。
他是在李家拉车,已经有四年了。
王五是个诚实可靠的人,三十多岁,头上有块疤——据说是小时候被驴给啃了一口。
除了有时候爱喝口酒,他没有别的毛病。
他又喝多了点,头上的疤都有点发红。
“干吗来了,王五?”
我和他的交情不错,每逢我由李家回来得晚些,他总张罗把我拉回来,我自然也老给他点酒钱。
“来看看你,”说着便坐下了。
我知道他是来告诉我点什么。
“刚沏上的茶,来碗?”
“那敢情好;我自己倒;还真有点渴!”
我给了他支烟卷,给他提了个头儿:“有什么事吧?”
“哼,又喝了两壶,心里痒痒;本来是不应当说的事!”
他用力吸了口烟。
“要是李家的事,你对我说了准保没错。”
“我也这么想,”他又停顿了会儿,可是被酒气催着,似乎不能不说:“我在李家四年零三十五天了!现在叫我很为难。
二爷待我不错,四爷呢,简直是我的朋友。
所以不好办。
四爷的事,不准告诉二爷;二爷又是那么傻好的人。
对二爷说吧,又对不起四爷——我的朋友。
心里别提多么为难了!论理说呢,我应当向着四爷。
二爷是个好人,不错;可究竟是个主人。
多么好的主人也还是主人,不能肩膀齐为弟兄。
他真待我不错,比如说吧,在这老热天,我拉二爷出去,他总设法在半道上耽搁会儿,什么买包洋火呀,什么看看书摊呀,为什么?
为是叫我歇歇,喘喘气。
要不,怎说他是好主人呢。
他好,咱也得敬重他,这叫作以好换好。
久在街上混,还能不懂这个?”
我又让了他碗茶,显出我不是不懂“外面”的人。
他喝完,用烟卷指着胸口说:“这儿,咱这儿可是爱四爷。
怎么呢?
四爷年青,不拿我当个拉车的看。
他们哥儿俩的劲儿——心里的劲儿——不一样。
二爷吧,一看天气热就多叫我歇会儿,四爷就不管这一套,多么热的天也得拉着他飞跑。
可是四爷和我聊起来的时候,他就说,凭什么人应当拉着人呢?
他是为我们拉车的——天下的拉车的都算在一块儿——抱不平。
二爷对‘我’不错,可想不到大家伙儿。
所以你看,二爷来的小,四爷来的大。
四爷不管我的腿,可是管我的心;二爷是家长里短,可怜我的腿,可不管这儿。”
他又指了指心口。
我晓得他还有话呢,直怕他的酒气被酽茶给解去,所以又紧了他一板:“往下说呀,王五!都说了吧,反正我还能拉老婆舌头,把你搁里!”
他摸了摸头上的疤,低头想了会儿。
然后把椅子往前拉了拉,声音放得很低:“你知道,电车道快修完了?
电车一开,我们拉车的全玩完!这可不是为我自个儿发愁,是为大家伙儿。”
他看了我一眼。
我点了点头。
“四爷明白这个;要不怎么我俩是朋友呢。
四爷说:王五,想个办法呀!我说:四爷,我就有一个主意,揍!四爷说:王五,这就对了!揍!一来二去,我们可就商量好了。
这我不能告诉你。
我要说的是这个,”他把声音放得更低了,“我看见了,侦探跟上了四爷!未必是为这件事,可是叫侦探跟着总不妥当。
这就来到坐腊坐腊:为难,受困窘。
的地方了:我要告诉二爷吧?
对不起四爷;不告诉吧?
又怕把二爷也饶在里面。
简直的没法儿!”
把王五支走,我自己琢磨开了。
黑李猜的不错,白李确是有个带危险性的计划。
计划大概不一定就是打电车,他必定还有厉害的呢。
所以要分家,省得把哥哥拉扯在内。
他当然是不怕牺牲,也不怕牺牲别人,可是还不肯一声不发的牺牲了哥哥——把黑李牺牲了并无济于事。
现在,电车的事来到眼前,连哥哥也顾不得了。
我怎办呢?
警告黑李是适足以激起他的爱弟弟的热情。
劝白李,不但没用,而且把王五搁在里边。
事情越来越紧了,电车公司已宣布出开车的日子。
我不能再耗着了,得告诉黑李去。
他没在家,可是王五没出去。
“二爷呢?”
“出去了。”
“没坐车?”
“好几天了,天天出去不坐车!”
由王五的神气,我猜着了:“王五,你告诉了他?”
王五头上的疤都紫了:“又多喝了两盅,不由的就说了。”
“他呢?”
“他直要落泪。”
“说什么来着?”
“问了我一句——老五,你怎样?
我说,王五听四爷的。
他说了声,好。
别的没说,天天出去,也不坐车。”
我足足的等了三点钟,天已大黑,他才回来。
“怎样?”
我用这两个字问到了一切。
他笑了笑,“不怎样。”
决没想到他这么回答我。
我无须再问了,他已决定了办法。
我觉得非喝点酒不可,但是独自喝有什么味呢。
我只好走吧。
临别的时候,我提了句:“跟我出去玩几天,好不好?”
“过两天再说吧。”
他没说别的。
感情到了最热的时候是会最冷的。
想不到他会这样对待我。
电车开车的头天晚上,我又去看他。
他没在家,直等到半夜,他还没回来。
大概是故意的躲我。
王五回来了,向我笑了笑,“明天!”
“二爷呢?”
“不知道。
那天你走后,他用了不知什么东西,把眉毛上的黑痦子烧去了,对着镜子直出神。”
完了,没了黑痣,便是没有了黑李,不必再等他了。
我已经走出大门,王五把我叫住:“明天我要是——”他摸了摸头上的疤,“你可照应着点我的老娘!”
约摸五点多钟吧,王五跑进来,跑得连裤子都湿了。
“全——揍了!”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直喘了不知有多大工夫,他才缓过气来,抄起茶壶对着嘴喝了一气。
“啊!全揍了!马队冲下来,我们才散。
小马六叫他们拿去了,看得真真的。
我们吃亏没有家伙,专仗着砖头哪行!小马六要玩完”。
“四爷呢?”
我问。
“没看见。”
他咬着嘴唇想了想。
“哼,事闹得不小!要是拿的话呀,准保是拿四爷,他是头目。
可也别说,四爷并不傻,别看他年青。
小马六要玩完,四爷也许不能。”
“也没看见二爷?”
“他昨天就没回家。”
他又想了想,“我得在这儿藏两天。”
“那行。”
第二天早晨,报纸上登出——砸车暴徒首领李——当场被获,一同被获的还有一个学生,五个车夫。
王五看着纸上那些字,只认得一个“李”字,“四爷玩完了!四爷玩完了!”
低着头假装抓那块疤,泪落在报上。
消息传遍了全城,枪毙李——和小马六,游街示众。
毒花花的太阳,把路上的石子晒得烫脚,街上可是还挤满了人。
一辆敞车上坐着两个人,手在背后捆着。
土黄制服的巡警,灰色制服的兵,前后押着,刀光在阳光下发着冷气。
车越走越近了,两个白招子随着车轻轻地颤动。
前面坐着的那个,闭着眼,额上有点汗,嘴唇微动,像是祷告呢。
车离我不远,他在我面前坐着摆动过去。
我的泪迷住了我的心。
等车过去半天,我才醒了过来,一直跟着车走到行刑场。
他一路上连头也没抬一次。
他的眉皱着点,嘴微张着,胸上汪着血,好像死的时候还正在祷告。
我收了他的尸。
过了两个月,我在上海遇见了白李,要不是我招呼他,他一定就跑过去了。
“老四!”
我喊了他一声。
“啊?”
他似乎受了一惊。
“呕,你?
我当是老二复活了呢。”
大概我叫得很像黑李的声调,并非有意的,或者是在我心中活着的黑李替我叫了一声。
白李显着老了一些,更像他的哥哥了。
我们俩并没说多少话,他好似不大愿意和我多谈。
只记得他的这么两句:
“老二大概是进了天堂,他在那里顶合适了;我还在这儿砸地狱的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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