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18道远(9)
「活著不一定是件好事,但也不是件坏事,不是吗?」
***
「冬已届兮冰渐盈,池面澄清似明镜┅┅」
时值盛春,扑面的东风将满院子的山樱催得都开了,倒垂了一树,像澄红色的风铃,风一拂,打晨的露珠便成堆的滚落,彷佛将原应属於风铃的乐声具体化,叮叮铃铃,颗颗晶莹响亮。
要说什麽是他最爱的时节,大约就是这大地回春的昂然,狐狸一族天生就爱暖和的气候,在他还是雏兽的时候,遇著了冷天总是冻得毛色苍白,蜷缩在窄小的桦木枯枝里,金黄色的长尾遮著清瞳,迫使自己滑入春天降临的美梦。
「倩倩娇影兮映其中。池面澄澈兮似明镜,并肩映照影长双,祈福千岁兮诚可庆┅┅」
身著蓝色长衫,一面为碎石踏子扫除去年堆积的腐叶,古老的音符诠释他千年来反覆吟咏的那首和歌,只怕是宫廷也难听见那样古朴真挚的词曲,缓慢而扎实的节拍与抑阳有致的音程,歌声中足以将光阴拉远,将意境转深,从乱世中找到一股生存的凭依。
他举头,早起不知何时已成了他的夙息,或许十三年前在东厢和室里惊鸿一瞥那苍白的孩童起,他便开始天天与旭阳竞争,为的只是默默守护在空荡荡的摇篮旁,贪看她醒来那刹那迷蒙不甘的稚容。三岁时她学会欣赏日出,於是他总是将她举高过头,让朝阳的柔光沐浴两人的影子,就像现在这样。
「岁月流兮长期待,愿作白梅待冬雪,永洛uu护兮勿疏怠┅┅」
歌声中他蓦然回首,去年飞去的那对呢燕,不知何时,已又回到檐下筑巢了。
***
或许此刻谁也无暇注意到天气的变异,云影悄悄潜移,遮蔽了一向皎洁的天月,只留半枚月牙探出光华。空气依旧充满著湿黏沉郁的意味,转向的北风在头顶盘旋,漫天的黑云卷去了星空的风采,似有滔天巨浪在云海里隐隐蕴酿,隐隐翻腾。
山雨欲来,欲扑灭疯狂的杀戮之火?
风满楼,速度在长街上卷起片片落叶的苍茫,时值夜深人静,屋宇间无所阻碍,风驰得更嚣张。满城呼啸中,却有人比风更疾,御风而行,不曾抬头望一眼翻卷的云浪,只将单薄的掌埋於身畔的人濡湿的指尖,将刮骨的风势当作拂面的飞絮,以笑容掩示心中比落雨还重的心绪。
然而这二人身後却同样有个迅疾的影子,速度虽不如猫般快捷,却绝对具有压迫性,风的推波助澜将双方的距离缩短,灵动如猫的少女抬头望了眼身旁的伟昂身躯,似在徵求意见的交流。毋需对方的回语,两人突以与生俱来的默契,同时遽然立定,回过身来正视锲而不舍的追捕者。
「这位大叔,为了什麽事体这般追踪小猫又啊?」
不用协调发言,两人自知谁是对外沟通的主体,猫又单脚拄地,身子斜欹身畔屏障,甜而不腻的微笑堆满娇俏的脸庞,眼神却成反比厉烈,似是要洞穿来人的心脏∶
「大叔把猫又从百鬼门逐出来啦,现在满门的朋友都觉得猫又是叛党,以後大约是回不去了。大叔实在聪明得紧,连镰鼬们都给你整得团团转,今日猫又碰上了大叔,就算是认栽,现在猫又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想和人斗争,可大叔你也真是的,就偏要来找猫又麻烦。」说著竟当真嘟起嘴来,泪腺在眼角汇集,眶子一红,彷佛随时都要因过度委屈而悲泣。
从推古神社一路追补叛逃者,剑傲自不容得到手的猫毛再次被风吹去,虽然速度上颇为勉强,但他内心有股超越肉体的精神力在支撑著他,使他得以背著病体勇往直前。满不在乎的招牌笑容瓦解对手戒心,他在猫又站立处三尺前立定,然後委下身来,深深朝委曲的小猫一个鞠躬∶
「猫又姑娘切莫发怒,请见谅,在下绝非有意无礼於姑娘,而是实有要事相商。」
猫又秀眉凝起,闻言抿唇一笑,眨眼回望身畔青年一眼,侧头道∶「大叔该不会真喜欢上猫又,这才千里迢迢穷追不舍罢?」
「岂敢。在下的眼光太差,还看不上猫又姑娘。」语含深意地淡然一笑,剑傲在言语中占尽便宜。
水灵的眼骨碌碌地一转,对剑傲的调侃毫不在意,猫又再次咯咯笑了起来,双手一拍,抢在剑傲之前发话∶「那猫又知道啦,定是为了白马寺的事情,真是抱歉得很,伤了你的朋友。可事情过去就让他过去罢,猫又也实在无能为力,反正大叔也吓著猫又了,这事就算扯平如何?」
剑傲神色不变,从欠身中抬起首来∶「那里,以猫又姑娘的人品气节,在下自不会记此小小过节,劳姑娘挂心,在下的朋友已然痊愈,现在活碰乱跳,可精神著。在下前来谒见姑娘,乃是为了另一件要紧事。」
猫又的眉悄悄堆往印堂,看得出来她对剑傲的话怀疑大过信任,毕竟从她微薄的了解里,不用说魂封是否能解本身就该质疑,此人也绝非什麽不打诳语的清修居士。见那双深邃的黑瞳隔空观察自己,悠远的目光深不见底,猫又心里明白,跟他交流要步步留心,话语中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即使敏捷如猫,踏错一步也会落入万劫不复的陷阱∶
「那猫又可迷糊了,既不是喜欢上猫又,又不是要寻回魂封的解法,猫又记心不好,可该也不会差到忘记与大叔渊缘的地步,莫非是猫又欠了大叔什麽债麽?」
剑傲雅然一笑,整理起被风吹乱的一头黑白发。「姑娘没有欠在下什麽,倒是在下要归还猫又姑娘一件事物。」
猫又微讶,脱口问道∶「归还我?」
「贵门似乎有样东西失踪很久了,动员不少人力,还是遍寻不著,在下说得是吗?」
笑容可掬地一个鞠躬,剑傲很欣赏对手的讶然∶
「正巧在下几日前抵达贵藩,闲来无事,便想一体日出风光,孰料误打误撞,竟捡到了贵门遗失的事物,正思没有机会归还,今日有幸遇著了您,还请猫又姑娘洛ub下指点迷津。」
不愧为门流中老手,发现剑傲以带笑的揶揄瞅著自己呆然思索的面容,猫又随即以魅笑还迎,洗去一切原有的疑虑∶
「大叔在说些什麽,猫又怎麽都听不懂,百鬼门掉了什麽麽?是钱包还是衣物,这猫又可不清楚了,门里的杂务,猫又一向是不大管的。」
剑傲淡然一笑,再次欠了欠身,语调转为无奈∶
「姑娘既然如此客气,在下也就不再兜圈子。或许是和贵门特别有缘份,在下接二连三的巧遇贵门的大人。光是遇见猫又姑娘,在下已觉得够荣幸了,那知前些天,竟连贵门的首领都赏光见面,可能是在下的恭谨得到大人的青睐,到现在他俩都还陪於在下身畔。」
「原来君说的是九十九大人啊,真是令人吃惊,猫又还不知道大人已经掉了呢,不就是生病在家休息麽?怎会无缘无故和大叔玩在一块儿呢?」掩示眉间闪过的一抹忧色,猫爪撩了撩散落的长发,佯装拨落睫毛的水珠。
「贵门的大人身体有恙麽?真是太不凑巧,在下看大人好得很,举手投足,无一不自然,原来还有隐疾。这可不行,猫又姑娘,为了贵门首领的安危,不如就随了在下去,速速将大人的病体接回来罢?」要比装傻,他倒是当仁不让。
猫又的眉梢微微挑起,语气却不合神情的过份讶异∶「哎呀,你这样说,猫又是很想信了你,毕竟猫又也担心九十九大人得紧。但是猫又怕了你的机灵啦,你不让点证据给猫又,小猫想信你跟了你去也不成啊!」
剑傲爽然一笑,表情丝毫看不出思考的迹像∶
「我若是不知道贵门领袖绝不能到现场,何敢口出狂言?」
回应似地展现笑靥,猫又脸上佯作思索,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这也是。不过其实猫又有时也会冒点险啊,反正都是要骗人,信口开河,万一九十九大人真是现身了,或者话锋一转,或者溜之大吉,总之变通还多得很。假若真给猫又赌中了,大人没有到场,那就是赚到了筹码,谎言成了事实,赢面这麽大,就是胡诌猫又也要说几句的,你说是吗?」
剑傲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微笑著遥遥鞠躬∶「原来如此,多谢姑娘教诲,下次在下想要骗人,必定遵询姑娘遗教。不过在下尚有一事不明,斗胆想请猫又姑娘再赐教。」
「那里,大叔比猫又聪明得多,是猫又该请教您呢!」笑容如常,猫又躬身轻道。
拱手作推辞状,剑傲极尽礼貌之能。
「那里,在下想要请教一二的是┅┅既然是尊贵的百鬼大人,洛u颡倥u有一位保护人?娇弱之躯,万金之身,万一遇著了像我这样的坏人,这可怎麽办才好?」
「大叔说笑了,百鬼大人尊贵无比,就算是离家在外,也是有五六个妖仆随身护行,那能似你说的如此?」这回猫又回应极快,看得出来她的内心已然有部份动摇,正著急地用泥砖补钉,将崩毁的信心凑数填补。
拼著从绫女那得到的微薄讯息,事到如今,剑傲只有孤注一掷的份。自和黑乌鸦一群百鬼门信徒相遇,亲身感受到他们的对於使者的过份战栗,心知这绝非常态,乃是这群妖怪的刻意营造。而那种不让信徒亲见首领,让他们忙於准备仪礼而无暇他顾的空窗行为,除了加强下位者的畏惧,剑傲忖度著,更大的可能是百鬼本身的薄弱,怕给底下人察觉而叛乱,故而以神秘造就恐怖,阻了他们趁火打劫的可能。
除此之外,百鬼门既以首领身体不适,体弱多病为避不见面的藉口,那麽可以想见该大人绝非什麽身材壮硕,体格强健的肌肉男,最起码也该是个纤细型的人物。再者,听猫又在屋檐下与那忍者的对话,剑傲大胆判断她对百鬼门的首领必定有某种关心,毕竟在自己的情人面前,猫又没必要故示忠诚。
他对语言的记忆力绝佳,记得猫又对於那苦命同事「玉藻前」的整人大计,隐隐约约猜得那只狐狸的个性,再加上适才他窥见到百鬼门内的种种龃龉矛盾,内心拼凑出事情的大约轮廓,虽然疑点的裂痕还密布四处,但无论如何,现在他只得放胆去做。
「那就奇怪了,那位大人瞧来腼腆得紧,似是在躲避些什麽,既然猫又姑娘说百鬼大人尊贵如斯,自不会是如此窝囊,遮莫是招摇撞骗之辈,藉著贵门名头,我被诳了来著?」信口开河地抛出讯息,剑傲以退为进,在这种情况下,越是模糊焦点,反而越显自己所知无限,讳莫如深。
猫又这回竟意外的沉默下来,贝齿轻嗫唇上,虽然双方相隔一条大街,以剑傲观察力之敏锐,自然不会忽略这得来不易的情绪变动。当下微微一笑,担忧的神情再次渲染微笑面容。
「而且他那保护人,看来更是老实,在下想想也觉奇怪,既是守护百鬼大人的性命,怎能如此诚实好欺┅┅」他的声音越趋柔和,为後半句的强调作伏笔,几乎一字一句∶
「多谢猫又大人提醒,我这就回去请伙伴果决了他俩,好叫奸邪之徒止心┅┅」
剑傲说话固然缓慢,然而对方的行动却毫不礼让,一句未完,蓦地眼前银光闪动,逼人的气势挖去剑傲周遭十里的空气――猫在攻击的前一刻,总还闲适温顺地舔著爪子,然而一但你踩到猫尾,反应时间之内,猫爪就足以将你掏心挖肺。
所幸剑傲有过数次经验,知道猫又杀人於眨眼间的本领,训练有素的体术让他及时仰头避过第一波攻势,内心却倒抽口冷气,心知自己所思不错,言语成效。却未料猫又对於百鬼领袖的消息认真至此,竟是背水一战地务要擒下自己,刹那间出此杀著,叫人措手不及。
开什麽玩笑,若是落在这整死人不偿命的促狭鬼手里,他很怀疑自己身上还有那些器官可以幸存。百忙间不及抽剑相抗,只得听声辨爪,不亚於薄刃的细爪与他双目擦肩,源自於猫又一族的古老利爪,历经千年光阴依旧不失她威力,对於胆敢冒犯猫族酷爱的私有领域者,提供最有利的歼敌武器。
挥棒落空,猫族少女一点不引之为馁,左爪上前,波浪似地将攻击连接为另一节奏的乐章,然而敌手自不是坐以待毙之辈,那容得区区猫爪持续放肆,扭腰向後,虽不若某位特异功能少女的天生自然,翻几个筋斗还是措措有馀。微笑荡开在成功脱离战圈的脸庞,彷佛在嘲笑著猫又奇袭的失利。
「阿诚!」
然而他始终是智者千虑,忘记对方再不若自己形单影只,信任与诡诈交织的甜笑闪过猫独有的触需,轻柔的叫唤取代搭档间交手攻击的叱令,等到敌手辩识出笑容夹带意义时早已不及,金属蜂群振翼出夺命的乐音,接续情人未完成的安魂曲,象徵日出檐上客尊严的手里剑,今日要为护花而建功立勋。
「可恶┅┅」
无论是上皇或日出,纯武术的斗技最难对付者莫过於此类满天花雨,只消眼楮忽略个一寸,白马寺的遗憾即刻要历史重演,虽然不知道以伊贺居民的品格,是否会在暗器上喂毒施术,然手里剑是附有倒钩的飞镖,而血肉模糊绝非是什麽有趣的经验。
虽然不愿意,剑傲咬一咬牙,捏掌胸前,云渡山曾经数次发挥救命效力,在他所会不多的公式法愿里消耗术力鳌居於首的「瞬移」,以精疲力尽为代价,将剑傲强制转送出致命的战圈。
「唔┅┅?」
这一著显然也出於猫又意料之外,武术和法愿一向被视为背道而驰的两种斗技,虽说近来武学家会些公式法愿,施术者习练粗浅体术已成一般风气,然而剑傲再怎麽看也没有半点施术者的气质。
事实证明越俎代庖的後果惨烈,术力的掏空彷佛抽断脚筋,四肢百骇无一不酸痛难耐,让他得紧欹著墙,才能以虚弱微笑瞅著那对再度紧靠的男女。
「大叔可怪不得小猫又啊,猫又一向不喜受人威胁,既是要还猫又东西,怎好意思让大叔跑这般远,还是请大叔留下来,咱一道去取罢?」一拨鬓角,猫又的语气如她体态一般轻盈,若不是剑傲善於辩别言外之意,真要以为那是世间最诚挚的邀请∶
「我看大叔也累得很了,我朋友他壮的很,若你不介意睡在他肩头,阿诚可以背著你绕天照城三圈不喘口大气,相信也能让你休息至找著敝门遗失的物品为止。让大叔在天照城继续走下去,猫又实在担心大叔的安危呢!」
肺部吸不进气,感冒病毒似又趁机入侵,促使剑傲咳嗽复发∶
「多谢猫又小姐美意,在下生性佣懒┅┅咳,有人代步,自是在好不过。可是今夜天照风光明媚,万籁俱寂,又有百鬼的夜行奇景,就是死人也要从坟墓里爬起来一窥究竟,在下怎好意思防碍两位的游兴?」
猫又的笑声更甜,穿插在剑傲的轻咳中,恰成明显对比∶「原来大叔这般有雅兴,猫又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低估了大叔的能耐。推古神社好久没活人去啦,大叔探险的本领当真高人一等,散步也能散到那儿去?」
心知对方在试探自己,毕竟百鬼门聚会的地点一向秘密,如今给人瞧破了,自是非追根究柢不可,显然猫又也想不著世间有这般巧法,竟教他在半途撞见了她和青年的谈话,他那里不知她心意,当下顺水推舟,不忘回应一笑∶
「本来在下是万不敢蹈足贵门的圣地,可是百鬼大人太企重在下,硬是要在下代为致意。连猫又姑娘和镰鼬大人的细节也交代无遗。在下虽然懒散,但受人之托,不免心软,这才勉为其难地前去观礼,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猫又殿多多担待。」顺势一个鞠躬,剑傲的唱作俱佳令人惊异。
猫又的秀眉果然再次凝起,显然剑傲的话更进一步地填补了她的确信,握著身畔人的手紧了一紧,表面却毫不客气地继续搬演尔虞我诈的对手戏。
「原来如此,那可真是辛苦大叔。可敝门有个怪异的习惯,我们妖怪被人害得惨啦,未免有些别别扭扭,不喜让人看见我们做些什麽,大叔虽是受九十九大人之命,恐怕其他的头领妖怪们会不开心,要是给人知道你乔装成小妖到会场上闹,他们那些人心胸都狭窄的很,必定跟大叔你过不去,呀,猫又知道啦!」
拍手胸前,猫眼无限雀跃,想是想到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你和我们一道走,然後猫又替大叔向各位求情,这可是因为猫又喜欢大叔,凭著猫又的情面,大人们的愤怒不定就此揭过,否则猫又真怕你被他们找上,到时连尸体也找不著啊!」
「那可真是感激不尽,」肺泡一阵虚弱,剑傲急遽地喘起气来,对於猫又自弹自唱的本领敬佩心底。极力争求恢复体力的时间,他使尽浑身解数胡言乱语∶
「在下若不是有要事在身,必定举高双手同意姑娘的决定――可能现在没那力气举手,不过姑娘若是执意相帮,在下也不忍拂逆姑娘的美意,咱们大可玩玩名符其实的猫捉老鼠游戏,只是在下这只老鼠顽劣得很,想要请鼠入瓮,恐怕要姑娘多费点力。」
边撂下近似挑战的话语,剑傲心中暗暗有个打算,即是将他俩引到稣亚身畔,因为依他法定搭档的能耐,猫又必可毫发无伤地手到擒来,虽然逼供并非他所素喜,到时也只有权宜行事。且况看来这姑娘已决意和门内脱离关系,倒不必担心群妖的势力横加干预,假若猫又当真不知魂封的解法,一个昔日地位甚高的叛徒应当也是良好的要胁工具。否则以他如今情况,病体加上伤兵,连猫尾巴都逮不著,何况从掿大百鬼门探出机密消息。
「大叔也真是有趣,素来只有听说猫自己去寻老鼠秽气,却未听闻老鼠求猫来捉他的,敢情大叔精力过盛,想要玩玩捉迷藏麽┅┅」
猫又心知自己占尽上风,但她对剑傲那快剑仍有忌惮,距离不敢过於拉近,只得全看语言力量。正想再调侃几句,却惊觉身畔一只大掌挡来,竟是身後人出手拦阻,她不由得顺著那双粗壮手臂向後看去,恰巧望见那双无时无刻不认真的松木深瞳∶
「你为什麽不拔剑?」
代替情人的嘲弄,蓝色蒙面中的松木色更趋浓郁,男人间特有的了解隐藏在忍者察敌的眼瞳里,注意到对手的长型兵器始终悬挂腰际,对敌时也不只一次移手向剑柄位置,然而始终阵前勒马,没让他随主征战沙场。虽不知自己暗器功夫和拔剑速度孰为高下,但可以确知的是,出鞘利器必能够某程度地扭转一面倒的劣局。
剑傲意态闲雅地笑了起来,一如往常无数次被敌手逼入绝境,或许他天生就对死亡这玩意儿没有常人概念,以往无论朋友和敌人总是这样揶揄,他那份漠视死亡的态度简直就深埋在灵魂里,而那份洒脱终有一天会激怒死神之镰,亲手来取走他性命∶
「等你们确实捉到我再来拷问,不是惬意得多?不说旁人,我瞧你的猫又小姑娘对此必定乐意。」
习惯似地轻敲身畔剑柄,他当然没有告诉猫又,魔剑的力量素来太过诡异,一但出鞘,剑傲从不知他什麽时候会奴代主令,虽然这类长兵器一向是他唯一的知己,但知己又怎能事事相信?若是一个错手,让猫又成了继黑乌鸦之後的牺牲品,得来不易的线索恐就要从此失去。
拼著最後一丝脚力,剑傲艰难地跃上最靠近他的屋檐,一来制高点可以看清敌人的意图,二来可以躲避暗器一系的攻击,不只是青年的星火,至今尚未出鞘的苦无亦莫可忽视。只消能让追逐者在达阵茶馆前与己保持距离,而还保有挪动的馀力,此番任务就算大功告成。
猫又和剑傲的动作几乎同时,那知双方都还来不及加速,她身後忍者却有进一步动作,并非急燥地追寻,青年改变了作法,风在他身际狂拂而过,却吹不走一丝他独有的静心。却见他闭目养神,双手在胸前捏成一系列复杂的咒印,熟练而果决,一如他沉默寡言的个性,身畔的猫又还未及反应,深沉的语调已压过街头寒鸦的絮语,气势直逼那滚滚翻搅黑云∶
「伊贺流忍术――天摇地动之术。」
被那特异音质吸引,剑傲不由从屋檐上回过头来,却见忍者的双手摊开,似在承接某种即将而来的灾难,猫又朝他靠近,粗壮的臂将她一拥而进。
未及开口询问,居於高处的剑傲突地浑身一震,绝不是因为馀病所牵而头晕,因为这震撼的效果是如此之大,屋宇连结路树,路树连结天空,天空又呼应大地,包裹剑傲等三人的世界景物如没入波涛翻腾的水里,颤抖荡漾起来。他听见身後的小猫一声轻呼,足履平地竟然站不稳脚步,斜落在身畔人的怀里。
平地人尚且如此,更别说立足於崎岖的逃亡者,陡峭屋顶上无所凭依,加之地震所致的土崩瓦解,足下的一方寸土竟斗地宣告失陷,屋瓦沙土的威力浮云蔽日,将他的视觉连同身体埋入深遂而黑暗的屋里。
这下天地变色,连屋外的两人也惊呼起来,感受到身子在仰视云层的状态下落入屋宅,头部很不幸地先行著地,迎接他的并非柔软的床褥或者松散的沙地,黑暗中看不清撞上什麽硬物,总之耳边传来「碰」地一声巨响,撞击所导致的疼痛已先一步刺激他已然衰弱的神经。
好痛,而且伸手不见五指。
剑傲狼狈直起身来,苦笑著怨叹自己的命运,连跌倒都不跌个好所在,抚著头上肿起的通红,试著先让自己的身体恢复合理的次序。他鱼跃站起,这才发觉自己已从屋顶落入屋内,室里漆黑得可怕,害他一时还以洛u灾v摔瞎了眼睛,破洞里透不入月光,只馀一角分不清边际的暗云。
他长长叹了口气,「天摇地动之术」,回思适才突如其来的法愿,犹记他曾经略闻古日出忍者的事迹,除却体术之外,他们尚有神秘的忍术。与其说是忍术,往往不出是利用物理或自然的规律,创造带有神秘色彩的大型魔术,藉以成功退敌。天摇地动的渊源则来自甲贺,最早是利用古老建筑将重心置於房梁上的原理,只消忍者在克敌时使力晃动屋顶间的横柱,馀柱便会群起效尤,牵动整间屋宇走入地裂天崩。
「叽」地一声,屋舍的彼端传来破门的声音,剑傲情知锲而不舍的追兵已近,不敢轻举妄动,连忙摸黑轻窜,矮身到屋宇内一座晃动的黑影後去。黑暗中难以辨识方向,剑傲只得随手乱摸,那知才一个转身,忽觉触手冰冷,竟似摸到了死尸类僵硬事物。
他吃了一惊,虽说无生命的物体他见得惯了,害怕倒不至於,然而再次伸手探索,这才发觉他所藏身之处,竟全是如此诡异的事物,悬吊一屋。於是顾不得发出声响是否吸引敌人注意,好奇心促使他将长而瘦的五指轻贴那物体,以轮廓的摸索代替视觉的辨识∶
「傀儡娃娃?」
不消探索几下,剑傲便在心底惊呼出声。对於屋内的竟不是惊慌失措的居民,而是这无生命的物体感到讶异,瞧那数量,同样的木偶竟似不少,绝非偶然堆积於此。是谁人会在这设立傀儡木偶的集散地?剑傲不禁纳闷不已,边惋惜稣亚不在身边,否则就有唾手可得的照明――公式法愿中的照明术听来简单,却要将术力以高密度压缩在须弥芥子中,才有办法单凭能量自体发光,以他微薄的操纵功夫,只怕还没凝聚便已用尽术力。
好在体术的水准让他得以集力於眼,与黑暗争夺视觉的权利。斗室中果然如剑傲所料,悬满了各色各样的人形玩偶,白如蛛网的吊线充斥足下,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有的傀儡衣著完好,眼耳鼻口一应俱全,桦木白皙的表面著上各式油彩,若是在灯光充足的舞台上,必定是吸引群众目光的栩栩如生;有的只半成,初胚未披上色彩杂染,只馀酷似人体的优美曲线。木屑,雕刀,成捆绵线和木偶断裂四肢散落一地,这些傀儡竟似非无主,只是不知洛ub此地聚集。
正想进一步探险另一端的木偶,劲风却斗地阻住他欠缺思虑的行动,饶是他机变敏捷,迅速缩回原先死角,却听咻咻几声,阴森冰冷的暗器从鼻尖划过,只消一寸便是碰皮之祸。
剑傲眼睛一颤,因他发现遽来的暗器竟是五枚货真价实的苦无,若是手里剑,尚可拼著性命受他几镖而犹有行动力。但他心知猫又的苦无等同於灵魂的封锁,就是擦破一滴血也足令他变成活体木乃伊,当下收敛呼吸,一根头发也不敢造次地缩在角落里。
「想跟猫族在黑暗中比试视力,嘻嘻,大叔未免也太不了解我们族人的能力,」
熟悉的声音在斗室里造成回声,却不失那调皮自信的本质。第一波攻击失利,猫又的族人除视觉外似乎尚有胜不骄败不馁的特性,金属铿然的声音再次在少女指间响起,剑傲知道苦无随时都会再度发动夺魂的使命。正忖度间,却听那声音又开口,这回轻柔得多。
「别逼猫又用这种东西嘛,咱们做个朋友不是挺好?见面了这般多次,也算是有缘,莫非大叔嫌弃猫又是妖怪麽?大叔可知道,「魂封」这东西即便在九十九家,也是珍贵得紧,」
猫又忽地轻轻叹了口气,迳自接续另一话题,声音浑不具有半点威胁性∶
「最早是主子家为了对付不听话的妖物,就在他们身上注入这种药剂,使之口不能言,手足都像给绑起来一样,受尽折磨,这才放回他自主灵魂的权利。原先除了九十九家的嫡传,谁也没权利使用。然而事情过了这许多年,「忠心护主」的妖怪渐渐凌驾於掌握阴阳能力的嫡系,现在不止像猫又这样的妖臣,举凡有重大任务,任何妖怪都可以轻易取得魂封的赐予。」
听见猫又谈起魂封的事情,剑傲不禁机敏地竖起耳朵,虽知她素来狡诈,所言必定不尽不实,然而熟知语言技术的高手,就是要懂得如何从对方的谎话中搜寻线索的虚实。
「可不管大叔怎麽逼猫又,都是白费心机了,」
猫又的笑容像砂画的淡彩,眼神混杂著兴灾乐祸的顽皮,但语声却惋惜∶
「魂封的解法,早在付丧殿前几代就已失传,其中传嫡几经变动,已经无从考察这古老秘药的渊缘。但是妖怪们仍是继续用之对敌,反正死得是敌人啊,万一自己不小心给反噬,也只能自认倒楣,就当是光荣殉职罢!大叔,猫又虽然平时爱撒点小谎,这事情却是怎麽也不敢拿来诳人的。」
随著猫又一贯活泼的语调,剑傲心脏一跳又沉了下去,绝望的感觉比以往都快地涌上心头,他可以说服自己猫又只是存属威胁,但心底深处却有个声音确信她的论调,死谷的危机,吼的金色鳞片,岱姬疯狂的神情,稣亚的黑蛇,百鬼夜行┅┅诸般画面闪过脑海,他委实不想相信上天残酷至斯,在希望的颠峰给他一记闷雷重击。
正恍忽间,熟悉的风声再次响起,这回竟离他藏身之处更近,剑傲忙强制将意识从沮丧中拉回,知道对方利用他思索对话的时机再次找著老鼠的藏身处,发动第二波攻击。生死的瞬间无从变通,剑傲本能地推过靠他最近的一尊傀儡木偶,让他无机的身躯替代致命的偷袭,金属与木头相撞声中,他早已在黑暗中再次物换星移。
而那代罪羔羊,似是被苦无尖端射中悬吊线,木偶沉重的身体模拟人类的死亡,「碰」地一声重重倒地,关节处咿呀一声,像足了生物临死前的哀鸣,一片尘沙激起,将原先就已晦暗模糊的视线搅得更加不清。
猫又微吃一惊,苦无射中事物的声响她听过千遍万遍,埋入血肉的同时也代表一条生命寂然,她确信绝非这样无机空洞,灵魂的代价怎能如此淡薄?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