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爹,要叫我霜儿,爸爸都是这麽叫我的。你以後叫我凌姑娘,我可不应。」那知哀求的话尚未说完,已被霜霜执拗的娇嗔打断。
「可┅┅可是凌┅┅」
「霜儿!」轻拧他脸颊,不顾剑傲伤重无力,联合稣亚的冷眼旁观一起欺负病人。
「好┅┅好,霜┅┅霜霜霜霜儿,可是我┅┅」
「太好了,你答应了!」忘情地将愕在当场的剑傲一拥入怀,重伤的少年登时失去辩驳能力,只得僵拟著双手,苦笑泛上苍黄的面颊。这下可好了,只要和霜霜旅行一天,这世上便再也没人相信他只十九岁了∶
「我就知道乾爹人最好了,以後也请多多指教,乾爹!」
东方渐白,不知不觉间,天照最漫长的一夜,已在少女欢呼的尾音中悄悄过去了。
***
冬日的小阳春柔柔照拂大地,似乎从那阵逆天的骤雨後,天气便一路康庄,恰到好处的暖阳拥抱著将入年关的天照城,一场雨似乎洗去了那夜的杀戮与悲伤,让城内的人们足以忘掉过去,迎向新的一天,新的年度。
在霜霜的执意坚持下,她在大雨中被丈夫抬回的岱姬家作了近月的「女儿」,洒扫庭厨,捶背谈天,总之极尽天伦之能事。本来若不是三郎坚持,霜霜很有可能就此被收养,然而一来她挂念远在奥林帕斯的父亲,一来岱姬夫妇怜她乖巧善良,不愿她天人永隔,所以最长只让她待个把月。这时间虽短,对岱姬和三郎来讲,不啻是一份最实际的救赎。
虽然失去的无从替代,但生命,却可以另寻出路。
霜霜既然乐得作人乾女儿,她的另一位乾爹自也不得闲,肺部的痊愈速度快得出奇,小镰鼬的伤药作用的是惊人。虽然为了安全起见,绷带仍是不离胸,以防旧伤破裂,但除了夜寒时馀病所牵,尚会咳几声外,剑傲显已无大碍。
不过这麽一来,可就苦足了这位命运坎坷的大叔,他的搭挡显属精力过於旺盛之徒,他的伤才好上一半,早被稣亚物尽其用,拖著他在天照城每个角落游览闲逛,说是为捕捉「流星」之事勘察地势,其实却以走马看花,寻芳问柳居多。而身居翻译和导游的剑傲,面对稣亚缠上的三教九流之辈不免大感头痛,天知道他有多想找个清净的所在,一个人沉淀心灵,一方面思索这些天来的惊滔骇浪,一方面计画他与霜霜接下来的打算。
或许天公终於听见他的渴望。令他惊奇的是,稣亚今早突然按照他的愿望消失,他晃了几个两人常跑的所在,却都不见他的倩影,这样也好,剑傲乐得轻松自在,索性自行放假,忆起今天是霜霜约定归队的日期,他拣了个就近的所在好随时待命。所以此刻,他正坐在天照农村的溪堤上,享受冬阳和轻风,独自一人赏析青青河边草的景致。
「天气真好┅┅」
重重地往後一躺,芬芳草絮被他黑白交织的乱发激得四下乱飞,剑傲双手朝空,似要拥抱整片蓝天。这个月馀来怪事不断,剑傲觉得自己像匹骡子,而驱赶他的鞭子由老天爷亲执,从云渡山以来,将他折磨得遍体麟伤,奄奄一息。
他翻个身,把头脸埋入带有枯草香的泥土里,去嗅一嗅自由土地的空气,没有烦恼、没有羁绊、没有佣兵团和鲜血┅┅他向往的不过是一种简单的生活,然而他汲汲营营地憧憬了十九年,却只有这片刻,他能够欺骗自己腰上的剑能永远纳鞘。
「看来,你还是没成功┅┅」摊开的手换为指,剑傲轻声和老天爷低语∶
「人说你公正无私,善恶到头终有果报,然而你却杀不死我┅┅让恶的留存,让善人受苦┅┅这就是你的能耐麽?」
动了动曾经受伤的五指,再抚了抚曾经重创的背,剑傲小心翼翼地坐起身,以掌心去感受心脏跳动的节奏。大约只有死过好多次的人,才知道这跃动有多麽可贵,人们总以为身经百战的人必不怕死,却不知道越是靠近死亡的人,反而更能品尝活著的滋味。剑傲叹了口气,虽然活著面对的大都不是好事,但是为期待那一两件好事而存在,不也是一种令人尊敬的生活方式?
顺手摘下身畔一朵初开的忍冬,剑傲将他凑进鼻尖,去嗅它特有清香,五感是活著的证据,他总算可以向死缠烂打的苍天宣称,这回,他又侥幸胜了。
正胡思乱想间,河提对岸的声音却斗然吸引他的注意,他一惊抬头,手又已握在剑柄上。然而待得那身影走近些,剑傲的警戒随即松懈,取而代之的是讶然∶
「稣亚┅┅?」
看出搭档的背影,没料失踪许久的稣亚竟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剑傲翻身而起,正要发声招呼,却见法师的身形鬼鬼祟祟,不时左右张望,虽然面带烦燥,但确实是在寻找某样事物,这贫脊的溪堤上自不会有什麽宝物,剑傲大胆判断,搭档必是约了什麽人在此会面无疑。心中不禁大奇,於是著地一滚,钻进了溪岸底部,静静朝上窥探。
解答不需多久便揭晓。耳朵灵敏的他早法师一步听见远来的脚步声,慎重而安静的步伐在右,轻快俏皮的碎足在左,稣亚这才抬起头来,以极其复杂的神情迎向来人。
「看起来你们命倒是挺韧,」脸上的欣慰与出口的调侃全不相符,他听见稣亚冷哼∶「人家说祸害遗千年,果然就是在说你这种千岁妖怪。」
为了视觉清楚,剑傲再度挪了挪身体。金色长发首先占满视线,顺著那阳光般的发丝向下望,白衣白肤的女孩雀跃著,一手紧紧与金发男子交握,显是已完全恢复健康。向来独来独往的搭档竟约了雪女主仆在此密会?剑傲不由得好奇心起,紧靠河岸细听。
「你就不能有些祝福,偏要造这些口业麽?」虽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短短半月改变不了一个人根深柢固的恶劣,妖狐起先还是存有希望的∶
「好在小姐听不懂耶语,否则这些日子来不给你教坏才怪。」
剑傲看见稣亚的长发,显示他已转过头去,抱怨声随即成串∶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们,以我稣亚这般力量,会受这种重伤?你害我半月以来都不能使用法愿,遇上了混蛋只能用鞭子教训。奖金猎人的时间是寸秒寸金,万一我在这时候找到猎物,难道你肯赔我┅┅」
「族人,」
然而妖狐沉重的呼喊却斗然截断稣亚的叨念,无奈的笑容与旭阳相融,同时也让法师噎住∶
「我们要走了。仆和小姐要离开天照城,离开百鬼门,抛弃所有的一切,再也不回来了。」
「什麽?」
睁大眼睛,稣亚对这讯息的第一反应是惊讶,随即觉得可惜,但静下来思考,却又觉得理所当然,似乎这故事打头起,他们就该选择这样的路,如今只是多拐了几个弯,雪女主仆终究是摸回自己走得最康庄的坦途。
「总之,今天我们来,是特地来向你道谢的,在离开之前┅┅这是小姐的坚持。」似乎羞於道谢,妖狐瞥过头,虽然知道把事情推给主人非忠仆所应为,不过比起和这死硬脾气的变态表示谢意,他宁可暂失职守。
「你们会去那里?」忽然有些眷恋,稣亚忙侧了侧身子。
「叔叔说,要找座雪山,或者是其他人烟罕至,冰雪充足的地方,以适应付丧的体质。我们想离故乡越远越好,或许不断往北,往奥丁、往极地┅┅甚至天涯海角。」显然是复述妖狐的话,付丧的用词格外成熟浪漫,语毕回眼与妖狐相望,小小瞳眸中笑意无限。
「可是┅┅可是百鬼门怎麽办?你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别说旁人,那女人必定不会放过你,再说,就你们两个笨蛋独自旅行,不死也去半条命。」想起那阴险的少女,稣亚的怒气值再度暴涨,馀下的警告也再不客气。
「老实说,我不知道。族人,谁也不知道未来的路会怎样┅┅」妖狐一笑,目光已不如屋檐那时的无依,充满著勇往直前的气势∶
「但是,玉藻前只要在小姐身边一天┅┅就有胆子往前闯。」
猫又说得不错,好多人不敢、不肯、不能遵循自己的宿命,但从那双彼此交握的大掌小手里,稣亚听见了那句最终的誓言,这样坚定而炽热,炙得人心口一痛,法师消受不住,连忙瞥开头来
「除此之外,族人,我来见你,也是为了警告你。」
玉藻前严肃的语调却将稣亚蓦地拉回,他一惊听训∶
「什麽?」
「镰鼬一族这次重创,并不代表他们不会东山再起,」玉藻前清清嗓子,金色的目光凝视稣亚∶
「你们惹上了百鬼门的核心,身为族人,你该知到半兽人有仇必报的个性,待他们重整旗鼓,难保不会再找你和那人类的麻烦;还有邪马台,她从小偏激阴险,人欠她一次,她报复十倍,我担心以她实力,缠上了你们将是永无休止之局。」
「哼,欢迎之至。当日是我法愿失效,这才任他们猖狂嚣张,如今我重得奥塞里斯眷宠,区区鼬鼠,我稣亚还不瞧在眼里。」一惯的自信,稣亚扬起下颚,
「至於那女人┅┅就算她不来找我,我也会追得她天涯海角,不让她跪地求饶,连作恶梦都有我稣亚的身影,今後我不是法师。」
一摸面颊上那痕轻淡的疤,宛如烙印般,不断地提醒他纸鹤和咒缚的种种污辱,这对稣亚高度的自尊不啻是一最大的打击;他从不刻意去犯人,因此也绝不容许人无故来犯,只要那疤痕存在一天,这笔帐就当镌刻在心底深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是我们东土的至理名言,不要以为镰鼬一族都是正人君子,」长叹一声,虽然早知警告的效用微乎其微,妖狐的良心还是不容许他不来碰钉子∶
「你曾经助过仆和小姐┅┅甚至为了她而受伤,我不能做什麽,只能稍尽警告之意。妖族有仇必报,但也有恩必还,而今而後,一切珍重,稣亚。」
法师呆了呆,因为对方正经八百地伸出手来,凝在半空,似要和自己握别,「干┅┅干嘛啊,」他不禁忸怩起来,瞥头将他推开,哼了一声∶
「你和我那死搭档都一个样,明明没什麽事,却老爱讲得像生离死别┅┅」
似乎看穿他的心情,妖狐一笑收手,随即神色一敛∶
「我今天来,其实还有件事情,虽然本不该告诉你┅┅但我想了很久,既然今後小姐与百鬼门已了无瓜葛,这事关你的安危,你该有权利知道。」
「你就不会一次说完吗?」对妖狐的龟毛暴起不耐,稣亚怒目。
「这件事,很早以前我就在屋檐上提过一次┅┅关於百鬼门贺礼的事情。」
相处时间长了,妖狐也学会忽略稣亚的重要;
「我们百鬼门之所以可以雄霸东土大陆,九十九家历经千年,依然将群妖制於掌下的原因,不为别的,就是历代的继主,都承继了代代相传的付丧神贺礼。」
稣亚一愣,妖狐的话挑起他兴趣,不禁开口问道∶
「那是什麽样的东西?武器还是秘笈之类的?」
「不,不是,据仆所知,付丧神的贺礼,并非可触摸的实物。每一代主人去世时,都会将这份贺礼还诸神明,然後由付丧神亲自认可接续的继主,再将这份贺礼传承。这也是洛u部y百鬼夜行的原因,鲜血是为了取悦诸神、红姬是为了平息神怒,这仪式从前世流转,阴阳的力量就这麽代代相传┅┅直到如今。」
「所以贺礼是┅┅一份力量?」稣亚插口。
「详细情形,仆并不知道┅┅贺礼的真项究竟洛uA素来只有九十九继主有权知晓,」提到主人,妖狐的语气仍是卑微∶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今我们离开,百鬼门的主位悬而未决,贺礼的归属便成迷津。付丧神的意旨仆无从预测,但若是邪马台当真蒙神恩赐┅┅她将会是你最强大的敌人。」
听妖炙uA提起那女人,稣亚的第一反应就是冲口反驳,然而话到嘴边,他也明白玉藻前的话所言不虚。以法师的个性,固然是从不示弱,然而也绝不容许失败,所有阻碍胜利的绊脚石,他都不得不详加参透。
「大哥哥┅┅叔叔说,这个送给你。」
正思索间,猛地一阵冰凉覆盖手掌,法师一惊低头,铃声在掌中飘摇,敲醒了他的意志。白瓷风铃的外表依旧光滑,他将它滚了滚,才发现原先裂缝的部份已被树胶细细补过,修膳的人异常细心,伤痕弥封在巧手的抚慰下,几乎看不出来。稣亚以拇指轻轻拂过,仍能感受曾有的创伤,但是很淡。
「送给我?」把玩半晌,法师抬头,意识到付丧的笑语。
「嗯┅┅其实这是小姐的意思,付丧殿认为,既然我们都要走了,属於风铃的回忆早已藏在心中,形体的外物反倒是个羁绊,不如就将他送给朋友,以後你见到它┅┅」忽然腼腆起来,欺负付丧不懂耶语,妖狐赶紧将决定的责任推给主人。
「哼,我以後见到它,就可以赌物思人?你少臭美了,谁会想著你┅┅」冷哼声中,法师的手却呈反比将风铃丢入袋中,急急束紧了袋口,纤细的掌一拍女孩稚发,抚了几下。付丧咭咯一笑,虽然没有言语,孩子对情感的灵敏异於成人,他知道稣亚道谢的意思。
「不会想就好,也省得小姐打喷嚏┅┅」
小小回敬稣亚的言不由衷,妖狐身畔的女孩却蓦地跳起,抓紧稣亚面颊就是一亲∶
「我们都会想大哥哥的,你要再变更多的戏法,让更多的孩子开心。虽然付丧看不见了,但是会永远记在心底┅┅」
「你们不会回来麽┅┅?」本来不想问的,稣亚为那吻一惊,恨自己的脱口而出。
妖狐和雪女对望一眼,几乎是同时笑了。付丧的童音清脆,笑容更甜∶
「付丧和叔叔要做燕子,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从今以後,再也没人可以关住我们,我们要顺著风旅行,听遍每一户有风铃的人家┅┅」
稣亚呆了呆,从那银铃也似的声音,法师彷佛再次听见了那首歌,古仆,静定而隽永,他知道这首歌还会唱下去,只要风还吹著,那和歌的音符就会似风铃,恒久回荡在空气里。脸色一霁,稣亚修长指尖在付丧肩头一点,反手竟是一朵开於溪畔的白色忍冬,作洛u^礼,他将它插於女孩黑雾般的鬓边,换来一串稚气的笑声。
「愿神祝福你,像这花一般,即使历经寒霜也不凋零。」他轻喃,神色难得温柔。
「珍重,朋友。」
看著付丧收下白花,妖狐展颜一笑,第二次伸出手来。
踌躇半晌,虽然不喜欢这种过於感性的情境,稣亚的双手还是不由自主地动了,等他察觉时,五指已和妖狐紧紧交扣,这四只手分开时,就是一段缘份的结束,一份回忆的留存。
「大哥哥再见!谢谢你的花!」
一高一矮的身影朝旭日步去,白衣的女孩在远方遽然回首,苍白的掌渐挥渐远,终於消失在地平线那一头。稣亚屏住了息,或许多年以後,奥丁以北的冰天雪地里,雪女的传说会再续前缘,然而这回故事却稍稍改了,白姬的眼泪,从此有金色的手臂擦拭,夜归的樵夫,会看见他们并肩走向大雪纷飞的彼方┅┅
「很不错的结束,是麽?」
正嘘唏间,肩头却蓦地被人轻轻一拍,将他的视线从凝视中拉回。或许是太习惯他的神出鬼没,稣亚这次连头也没回,也懒得询问他离奇出现的原因。
「把人家吓跑了,你高兴了?」确定再也看不见雪女的身影,稣亚终是转过头来,碰地一声,跌坐到草絮因风起的溪堤上,一手支膝,望著远方逐渐明朗的天色∶
「我警告你,现在少来烦我,敢取笑我,我们就来算这几天来的旧帐。」
剑傲倒是听话,不言不语,只是学著他缓缓坐下,眼睛却凝视著稣亚的长发。或许是不想裸体道别,这家伙今天终於肯穿起上衣,头发也规矩地束成长辫;在露湿的微曦下,男装的他不如女体艳美,麦色的肌肤下却格外有股不羁的气势,两枚琥珀透露出一种大无畏、睥睨天下的高傲,剑傲知道,那双眼停留的永远是整个世界,整个人生。
「你挺漂亮的嘛,稣亚。」笑著支颐,剑傲轻轻说道。
「干┅┅干嘛突然对我说这些?你有病啊?」对於搭档的莫名其妙虽然早已习惯,这怪异的开场白稣亚仍是不能消受。
「我以为女人都爱听这句话的,这是你前几天在花鸟院教我的。」苦笑著摇首,剑傲抗议。
「问题是我现在不是女人,你为什麽老爱把我当女人?」稣亚转过头去,一甩长辫。
「因为初次见面时,你是女孩儿,那印象太深了,我想忘也忘不了,」剑傲淡淡笑道,目光还是没移开他∶
「而且我说的是真心话,我见过不少奥塞里斯的女人┅┅可从没一个有你这样的魅力。」
提起奥塞里斯,剑傲就想起佣兵团,不禁微微一顿。他从把月前就开始疑惑,因洛ub云渡山遇见霜霜後,塞特的军人就再也没来烦过他半次,这和以往照三餐杀人的状况大不相同。莫非他们找不著自己?剑傲自忖这决没可能,以往他远赴大陆边缘都照被穷追猛打,区区天照怎能庇护得了他?见稣亚仍旧瞪著他,只好将这份疑虑暂时罢去。
「哼,算你有眼光,我在奖金猎人公会可是身价很高的。」将剑傲的赞美造单全收,稣亚一扯长发的束缚,让一头黑云自由飞翔。
「那方面的身价高?能力上的还是肉体上的?」剑傲不客气地笑问。
「吵死了,都有啦!」用手蘸了蘸冰凉的溪水,稣亚靠著水面映照,梳理起那头黑色河流∶
「谁像你这麽悲哀,活到这把年纪还是个童男。」
剑傲苦笑起来,稣亚的话老是让他无力招架∶「我也没大你几岁,而且我从没说过我当真是┅┅」话到半途,却见眼前的水面噗通一声,竟是一枚石子滑过,激起满脸水珠,却是搭档修长的臂所为,水漂滑得不远,被急流卷入,沉入溪底。
「告诉我,你为什麽这麽拼命的救那女孩?」凝视被石子激起的湖面,稣亚截断他∶
「别告诉我羁绊什麽的,我可不信那些。」
剑傲并无回应,只是把双手背後,不答反问∶「稣亚,我问你,人的一生,究竟在追求什麽?」
「快乐。」毫不思考,稣亚很快答道∶「人生这样短,要是不快乐的话,活著作啥?」
剑傲支膝一笑,短促地。「或许罢,」他拾起一枚石子,却不丢出,只是在掌心抛玩著∶
「但是对我来说┅┅我的一生,就是在追求一种平静。」
「平静?」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每个人生下来,一定都是迷著路的;所以初生的婴儿会哭,因为他们什麽也不明白,就被苍天丢进这纷乱的世间┅┅」持续让石子上下飞舞,剑傲的目光因旭阳一眯∶
「就和那位猫又姑娘说的一样,或许我们穷尽一辈子光阴,就是在找一条适切的道路。你会遇到很多事情,很多东西,很多的人┅┅这些就是你的路标。我第一次看见剑这样武器时,心底就是一震,因为我知道那是我的路标之一,而看见霜霜时,也是如此┅┅」
「所以你才这麽积极地抓稳你的路标?」稣亚的理解力极高。
「说是完全没有迷惘,那是骗人的,就是在几天前,我还在想要怎麽逃开,」剑傲微笑著∶
「但当我一离开她┅┅当我越是意识到将要失去她时,那种迷路的感觉就越深,忐忑不安的情绪也越高涨;固然我不知她是否指引我平静的道路,然而许多感觉告诉我,要摸索需从她开始┅┅所以我必须救她。」
「即使为了救那个人,会伤害到其他人,你也会这麽做?」稣亚望著对面河岸。
剑傲沉默了一会儿,似在思考∶「是的,我会。」他深吸一口气,终於举手打出一枚水漂,石子撞中了溪里的暗礁,被弹得老远,噗地一声坠入远方的急流∶
「即使为了救一个人,只要他是我所认定重要的人┅┅即使杀了全世界,我也会这麽做。」
稣亚闭上眼睛,很轻很轻地笑了,带点惯性的冷感∶「哼,果然很像是魔剑会说的话。」
剑傲也笑了,只是更淡∶「或许罢┅┅只是没人知道因果,是因为我被世人称作恶魔,才说得出这种话;还是有这想法的人都是魔剑。世上的事情,谁是因谁是果,本就没人参详得透。」
「你讲话真像个老头子。」他冷哼。
「老头子总比笨蛋好,」他回敬,灿然一笑∶「让巨额奖金在身旁打转,还打算和悬赏的对象均分┅┅不对,是一九分帐。」
「哼,你少得意,现在是碍著火之契约,我才让你这两亿三千万长脚乱跑,不过你也休想离开我视线,等到流星之事结束,不把你押送奖金猎人公会,我就不叫稣亚。」提到这事,他的肝火再次涌升,一想起自己竟然愚蠢到邀请敌人共捕猎物,稣亚就想找地洞钻。
「好啊,无任欢迎,」剑傲微笑起来,随即眼神一深∶「不过我也不乖的,为了多喝几碗酒,我可不在乎多杀一个法师。」
「是法师死於剑士,还是剑士在法师膝前跪地求饶,还是个未知数呢。」稣亚也不跟他客气,五指一挥,灿烂的星火在指尖跳跃,显是术力已恢复完全。
「所以在那之前,为了保存彼此的体力,达到共同目标,我们还是暂时休兵,勉为其难地合作一阵子?」剑傲依旧笑著,黑色的熠熠生泽。
「哼,随你的便,不过我可没在怕你。」强调似地,稣亚凝起长眉。
「搭档?」微笑著摊开掌。
凝视那张手掌,不屑地将手臂甩上∶「废话。」
两只不同颜色的掌在冬阳下交握,虽然外表的差异是如此之大,然而他们都隐隐感觉到,有某种足以羁绊一生、憾动彼此的事物,已在这筑起的桥梁间渐渐滋长、渐渐茁壮。
「乾――爹――!稣――亚――姊!」
来不及多交流,远方的叫喊却遽然打断这千载难逢的好气氛,双方的掌倏地分开,稣亚往後一仰,无奈地看著声音的来向。晨曦掩映下,娇丽的身影在远方跳跃,不住大力挥手示意,这样欠缺淑女精神的举动自非霜霜无他。
「┅┅看来你的小公主终於修业归来了,你快去罢,」
稣亚哼了一声,转过去凝视河水,他可不想再看一次啭人热泪的重逢画面。刚要一拍剑傲背脊,虽蓦然发现自己拍空,惊讶间转头一望,搭档的身影竟已成了阳光下的小点,奔向远处与少女重合∶
「啧,见色忘友的家伙。」摸了摸适才击掌的手心,稣亚一屁股坐入河提的草堆里,语气竟不自觉地酸了起来,索性把长发一拨,整个人背过身去,连看也不看一眼。
「稣亚!」
正逃避间,稣亚的世界却忽地陷入黑暗,生闷气的他毫无防备,便感到一双温润的小手遮上眼来,然後就是绵亘万年、大陆上最普遍的整人游戏∶
「猜猜我是谁?」
被那双夷所触,虽然感到有些异样,稣亚仍是惯性地唱反调。
「有什麽好猜的?难道那颗骷髅头声音能够突然变好听,橘子皮可以突然拉直光滑?」毫不留情的间接批评让大叔在身後苦笑不已,霜霜亦咯咯一笑,却还不放过他∶
「那你猜,我是谁嘛?」
「不猜啦,无聊死了,都知道了还猜?」稣亚对少女的逻辑嗤之以鼻,挥手欲将她赶开。
「我不管,你就猜猜看嘛!」固执地捂紧法师的双眼,霜霜嘟起了嘴。
「不猜就是不猜,烦死了,快放手!」
「你快猜,不然我不放手喔。」
「我不猜!」
终於理解剑傲会如此惧怕这位姑娘的原因,在奇怪事情上的执拗,霜霜恐怕可列大陆前十。然而稣亚的自我中心也不是省油的灯,这种情况下那里肯妥协,当下一个翻身,欲摆脱霜霜的掌握。但法师的体术怎会是风云会千金的对手?几下翻滚仍是身处黑暗,稣亚开始盲目挥手,试图推开霜霜的桎梏;少女更不甘示弱,不管身体往那动,双手仍是牢牢捂住对方眼睑。两人就这麽翻翻滚滚,剑傲还来不及出言警告,稣亚的一脚已踏入溪畔的浅滩中。
「哇啊――!」
噗通一声,一个是没注意,一个是压根儿看不见,两人双双跌进溪中,激起好大一片浪花。
「你们┅┅」
哑口无言,剑傲在岸上摇头苦笑,看著坐於溪底,半身泡在水里的二人,正想下去打捞那两个笨蛋起来,却发现霜霜的技术惊人,竟能在惊天动地的一番跳水表演後,始终挡著稣亚的双眼,一步也不肯退让∶
「你还猜不猜?」伸足拨掉稣亚头上一条倒楣的溪鱼,霜霜嘟嘴。
「死也不猜,你这个笨女人,害得我都湿透了,放手啦!」试图用起身摆脱攻击,那知稣亚才刚起立,脚底便踩中湿滑的苔石,牵连锲而不舍的霜霜一块跌回溪底。
「你猜了我就放手嘛!」双脚乱踢,霜霜像小狗似地甩乾水珠,因为视线不清,她只得凑进稣亚。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几次摆脱不成,稣亚乾脆发飙,转头用咬的,霜霜惊叫一声,手臂只差一寸便陷入虎口,无奈之下只得赶紧放开一手,右眼仍是坚守领地;稣亚见一击奏效,连忙如法炮制地掉头咬另一手,霜霜这回却学乖了,手臂往左弯,和法师玩起兜圈子的游戏。两人就这麽在溪里转了七八十圈,然後同时踩中溪底的大石,再次惨遭灭顶。
「噗哈哈哈哈――」
岸上的他则再也忍俊不住,不知是遗忘多久的笑声,他首次开怀地,毫无顾忌地,捧著肚子在暖阳下放声大笑起来。
「该死,混蛋老头,你笑什麽笑啊?」稣亚却不领情,剑傲的笑声燃起他被水浇熄泰半的火,挣扎地游向岸边,连带牵动想再次夺回他视觉的霜霜∶
「你也给我下来!」
「等、等一下,别激动,稣亚,我只不过是┅┅」
「乾爹,也下来一块玩罢!」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初衷,少女学著法师一人抓住大叔一脚,同时露出意义不同的笑容。
「不┅┅不要,等一┅┅哇啊!」
几乎是正面相撞,剑傲与溪面的角度从九十度开始迅速缩小,「碰」地一声,在稣亚和霜霜之间平行没入水中。法师更狠,不等剑傲爬起,往大叔背上就是一坐,剑傲的手不住挥舞,引得霜霜一阵大笑。
「稣亚┅┅咕噜┅┅快起来!我、我是病人┅┅而且你这样我来不及闭┅┅咕噜┅┅」
「吵死了,谁叫你在那边兴灾乐祸?」
「我┅┅我是说真的┅┅咕噜┅┅」
「你再笑啊,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稣亚姊┅┅糟糕,乾爹好像浮起来了┅┅」
「不可能啦!连武士刀穿胸都可以活下来,这点水才害不死┅┅喂,你不会真的死了吧?喂,喂,你说话啊!喂!该死┅┅小姑娘,快点帮我把他翻过来┅┅」
微薰晨曦里,一对身影并肩立於小而古仆的民宅前,手挽著手,观望远方掀起的吵杂和水花。
「现在的孩子都是这样,一闹将起来,爹娘都抛脑後去了。」微风吹拂,将神色不善的妇人吹得长髻散乱,她忙伸手挽起。
「没关系啦,老婆,小孩子不就是这样才可爱┅┅」左首的老人却呵呵笑了起来,不敢过於造次,他的声音刻意压低∶
「孩子的事情,我们只要远远看著就好┅年轻人的故事,就该由他们自己去走。」
岱姬整了整发髻,不置可否,只是默然转过身去。晒谷场的树荫下,土堆的小冢在晨曦下静静座立,「岱月」的刀尖没入墓土里,剑上曾有的鲜血早已擦拭乾净,被翠绿的短松轻拂著,伤痕累累的刃文取代墓铭,彷佛这就道尽墓中主人的一生。
「真是奇怪┅┅明明才半月工夫,新冢的杂草可真会长。」伸手去拔刚出头的小草,岱姬边拍落草叶,边蹲了下来,双手合十胸前,阖上了眼睛。
「墓上的青草总是长得特别快的,尤其前些日子又大雨,」三郎举手遮著斜阳,陪笑著∶
「而且不只小草,以前不是有传说吗?只要洒下种子,无论是草还是花,或是小鸟小动物的,都会不由自主的聚集到这儿来。」
「这就是┅┅所谓的新生?」
岱姬怔然,停下了扫墓的手,只是把玩著手中新摘的短松,一时陷入了沉默。
「┅┅这样真的可以麽,岱姬?」望著妻子低头沉思的背影,三郎缓缓靠近她,却不敢触碰,
「你在雨里昏倒的时候,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奶报仇无望,当真┅┅当真┅┅」不敢将假设的事实以言语阐述,三郎光是想起便浑身颤栗,现在他不必装死,体验已经够真实∶
「你放过他,这样很好。但我担心奶┅┅」
「对不起。」
「嗯?」以洛u灾v听错,因为结婚近三十年,这三字敬语从来未曾自妻子口中道出。
「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任性得紧,强迫你结婚的事、锻冶的事、还有┅┅关於天叶的一切,」单手抚过插於冢上的岱月,长剑在旭日的斜照下,拉开好长一道影子∶
「我知道你担心我,照顾我,但我全不顾你的感觉。三十年来,我从未有一天尽到妻子的责任;你一天天憔悴,而我依然是那个活在伊贺村里,浑事不懂的任性姑娘┅┅」
「岱姬┅┅」或许是妻子的软化,终於给了三郎一点勇气,他缓缓蹲下,颤抖而老迈的掌与岱姬重叠,恰巧搭在那逐渐消失的影子上,
「我喜欢的┅┅就是当初那个匆匆忙忙来到我贫瘠的锻冶铺,付不出帐却还硬撑面子的小姑娘;我喜欢的,就是那个又任性、又天真、自尊心过胜的女忍者┅┅」
他笑笑,皱纹在那瞬间,似乎也因影子而淡了∶
「所以不管变得如何┅┅岱姬永远是岱姬。」
由於背对著她,三郎看不见妻子的神情,只知道她闻言沉默良久,暖阳下,岱姬的背影竟有些颤抖。「岱┅┅」来不及出言询问,斗然间碰地一声,三郎的身体已在半空中――岱姬的手骨还是那麽的硬,敲起额头来足以高肿三天。
「好啊!原来我在你心里,一直是又任性,又天真,而且还死要面子的笨蛋!」不顾对方的年纪,岱姬当背使个逆十字固定,差点勒得三郎噎气∶
「你说,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还怎麽样看我?我是不是又粗暴,又没大脑,还一天到晚管著你?要不是当初别无选择,你是不是巴不得找个更好的女人?」
「岱┅┅岱姬┅┅我没办法说话啊┅┅」头脸朝地,三郎在死亡边缘挥手挣扎。
「哼┅┅算了。」或许是终於有点同情心,折磨丈夫半晌,岱姬啐了一口,随手将三郎放开。饱受惊吓的丈夫倒回尘土,妻子的声音更显遥远而模糊∶
「反正┅┅不管你怎麽看我,我┅┅我还是喜欢当初在锻冶铺里,那个从炭炉里抬起头来,满脸灰泥,却还笑著问我∶有什麽事麽?的傻大叔┅┅虽然他又笨,又老实,又不解风情┅但我┅┅但是我┅┅」
似乎不惯於这样的表白,岱姬埋入膝间的脸霎地绯红,彷佛又回到二十多年前,锻冶铺前那情窦初开的少女∶
「但我┅┅如今总算知道,只有在身边的,才是最珍贵的。当一个人懂得爱惜现在,同时她也就能原谅过去┅┅」
「岱姬┅┅」似乎不必要在多说什麽,以往的他话太多了,三郎深深慨叹。
「而且说真的┅┅」
甩了甩许久没运动的右臂,岱姬一把将丈夫提起,让他得以共赏旭日∶
「当我转身逃走的那一刻,当我决定再不报仇的那刻,我那颗心┅┅那颗三年来始终被束缚,揪结的心,好像又回到天叶初生时,充满喜悦的解放┅┅」
她摊开掌,彷佛又回到那场大雨里,霜霜那字句血泪的柔语。岱姬握住心头,的确,有股重生的力量,彻底点燃她三年来死寂的热火,而且越烧越旺。
「真是太好了,」轻声细语,三郎默默牵起了她的手,同时也感受那热流∶
「那真是太好了,岱姬┅┅」
日出东方,属於火与大雨的传说已然结束,然而属於人的故事,却还得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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