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清晨,百鸟和鸣。
寄宿生去了那一批,又来了几个,现在由体育老师张相林负责抓晨操。周塬为了使自己尽快恢复,坚持参加早操。早操结束,他爬上山岗。嫩绿的树叶上,鲜露欲滴,映着朝阳,金光闪闪。树林中山花烂漫,白色的像罗卜丝状的梽木花,黄色的大朵的报春花,粉白色的梔子,火红火红的杜鹃花,都应时开放,满山遍野。杜鹃花尤其多,它俗名映山红,到处可见,种类繁多,形态各异。在这山冈上远远近近,在林间,在旷地,低矮的小灌木枝条,缀着一朵朵一簇簇的杜鹃花,像一团团火。昨天开始,他们正跟学生选读韶华和毛岸青的散文《我们爱韶山的红杜鹃》。他在一簇花前蹲下身,折下一枝细看,它那近似喇叭的花冠里,伸出多根长长的花蕊,花瓣的色彩深浅不一,带着露珠,清香美丽。他不禁哼起了儿时唱过的一首歌:
淡呀淡的三月天,杜鹃花开在山坡上,杜鹃花开在小溪旁,多么美丽呀,啊——
像村家的小姑娘,像村家的小姑娘~~~!
他一边哼着,一边又采了几枝,留连了一会,转身回到操场。只见成新杰正站在那里,欣赏操场墈边的两树桃花。这怒放的夭夭红桃,映着灿烂的朝霞,更加艳丽,他记起三、四个月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在这里,对着正在观察星空的成新杰,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待明年春天,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时候,由学校出面来帮助组织,把你的婚礼办得热热闹闹。”现在该是践约的时候了吧?
“小董转正的事批准了吗?”
“昨天到我姐那儿——她那□□改正的通知下来了,受牵连的姐夫也回到教育局了,据他说党组已经通过小董转正的事,就可正式下文了。”成新杰把他家的喜事告诉他的老同学,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好呀,三喜临门,真正是‘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时候,去与小董商量一下,星期日就把喜事办了吧,既然董家一直是表示反对,你成家除了出嫁了的姐姐也别无亲人了,你就把学校当成家,到学校办吧。我再去和大家合计调整一下宿舍,把一间最好的房子给你作新房。如何?”
成新杰比周塬大一岁,是高两个年级的同学,今年应该四十有二了。对象名叫董富英,也已经35岁了,早过了婚姻法规定的年龄,从1965年开始认识、恋爱,已历时15年,可谓真正的马拉松恋爱了。
成新杰出生在当地的一个地主家庭,祖辈曾有人任过省级高官,父亲是抗日远征军中的一个团长,后来随同李弥部去了境外。他1956年师范毕业后分配回到本区教书。他还有一个姐姐,虽然是当地有名的美女教师,学识品貌俱佳,但1957年被划上了□□,并被安排到边远山区教书。
1962年成新杰调到曹家塅学校,同校的龚、杨、石三人都是女老师,杨是孩子的妈妈了,龚老师也挺着个大肚子,他是唯一的男子汉。于是校内的大小劳动,尤其是挑水、买米、运煤这类重力活他都包揽下来。女老师们都说他勤谨,要给他介绍对象,他本人虽然人见人爱,但说起家庭,就都谈虎色变了。1963年暑假,龚老师产假,在当地请了一个叫董富英的中学毕业生来代课,与石志同居一室。这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很喜欢这位年轻英俊的男老师,石志虽说自己不谈,却极力向她介绍成老师的可爱。渐渐两人的感情越来越浓了。
1964年小董的代课期限结束回家了,但他们还是保持着密切联系,被她的哥哥发现了,母亲、兄姐一齐来劝妹妹放弃,对她说:“你难道没有看到阶级成份对人生的影响吗?地主是永远的打击对象,许多人避且不及,我们出身贫农,根正苗红,为什么反而向刺蓬里钻呢?”嫂嫂给她另外介绍了一个对象,并且告诉成新杰,他便主动退了出来。第二年大队上民办老师,小董又到学校来了,两个人又好起来了。他兄嫂找到学校领导要求将成新杰调开,并托人警告他:自己是什么人,放清白一点!正是七十年代初期了,成新杰被安排到生产队劳动。然而,小董对于哥哥再次给她介绍的对象很不满意,越比较越觉得成老师可爱。1972年成新杰调到了狮尾岭公社上课,富英还是与他往来。家里人苦口婆心劝她,她说:“我的事我自己做主,好歹我自己愿意。”姐姐明明白白告诉她:“你自己愿意跟着受罪,是你自作自受;你别影响我们沾上‘社会关系不好’这一身臊。你一定要跟他结婚,我们的姐妹关系就一刀两断……”她妈妈也站在了兄姐一边。为了切断他们的关系,1974年嫂嫂公开到城里为她找工作,暗中要大队免了她的民办老师。董富英与家人走上公开决裂的道路。1975年冬天,成新杰和他的姐姐在临市给她找了一个代课老师的岗位,在那边立下足来。
他们的恋爱风风雨雨15个年头了,小董也35岁了,也确实都希望结婚了。只过了两天,成新杰便有信息反馈给了周塬:她基本同意,姐姐也赞成,但小董的家庭至今仍未松口。虽然十多年来,她们母女、兄妹、姐妹一直是拗着的,但现在临到真正办这件事的时候,她还是希望得到他们的谅解,至少不要出现亲属来吵闹的场面。但究竟怎么样才能和气一家,他也没有办法。
莫飏校长对于帮助成老师办好婚事也很感兴趣。听周塬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时便说:“这真是一件好事,应该说是十一届三中全会给他们带来的福音。关心职工的婚丧嫁娶是我们的责任。”他们分工,周塬负责校内的筹备,老莫愿意出去“跑路”——负责外交。他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那是他的强项。
周塬先不开会,却把这一喜讯作为新闻来逐步发布,扩散。发布者有心,听众也有意:他的婚事早就应该办了,学校应当积极帮忙促成,算是做点好事,这是大家的共识;学校要调整一下住房,给他准备一间像样的新房,舆论竟是一边倒的。进而有人操心起来腾哪间哪间房子适合。……
这一天上午三四节是(5)班的地理课。沈琼、成新杰、周塬和向仲荣几个,课间都在办公室休息。沈琼问成新杰:“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到时候自然要请你光临。只是目前还没有住房,地点还定不下来。”
沈琼半真半假地笑着说:“到学校吧,我腾那间房子给你!”
成新杰说:“要你腾房子,讲都不敢当,你有爱人孩子一家人,怎能要你腾房子呢?”
“我说的是真话啦。我的细伢子放到了外婆家,他爸爸反正在部队上,我一个人住到女生宿舍隔壁,或者跟石志住到一起都行。”
“实际证明,她这间房子是块宝地,只要播种就定有收获。”周塬笑着说,“沈老师前年在这里结婚,去年孩子下地,不是百发百中吗?”
“只是按常规要打一个大包封,写个‘吉祥如意’。”向仲荣说。
“正好还请沈老师开铺,新娘的床铺一定要生有儿子的嫂子开,才真正吉利。我看就一言为定。如何?”
莫校长的收获也不小。小董的家在曹家塅,当年就是由老莫出面去请小董代课,从此走上教育岗位。董大娘与老莫可说是老熟人了。经过老莫的三寸不烂之舌的游说,大娘最后说:“女大娘难做,反正现在地主富农的阶级也没有了,我们也没有什么好说了。只是我不会来,她哥哥嫂嫂来不来我也管不着了。”
有了大娘这句话,老莫让成新杰按乡间习俗准备好两份“彩礼”,陪着他们俩一同到了董家,大娘虽说还是不理成新杰,但对富英没有像以往那样骂了,只是说:“劝了你十多年了,你也快40岁了,再说也没有用。是好是歹也只能是你自己的命中注定了。”哥哥避而不见,嫂嫂还是泡了茶,收下了妹妹的礼物。
但董富英的姐姐却没有给老莫面子,还是一迭连声的反对。不过姐夫背后告诉他,我会要儿子来贺喜!
4月7日星期六。学校决定为成新杰老师举行婚礼。成新杰说:“是不是改星期日,怕时间来不及。”
老莫笑着说:“什么来不及,现成的法器,又不要临时准备工具。星期六下午寄宿学生都回去了,有利环境卫生。星期五你提前过去接新娘,请你姐姐过来主婚。”
张达夫这位老同学下午赶回来帮助布置会场,他和老古把办公室的桌子移开,将那块日志黑板用大红纸覆盖,写上婚礼会标,上面仍是贴得端端正正的主席像,下面留一张讲台,这三面墙壁上买些新式的彩画,按上几口图钉,覆盖那些标语口号。再用五色彩纸粘成环练,交叉挂在中央和两边墙壁,老古还买来了几个彩色灯泡,一通电五彩缤纷,洋洋喜气便出来了。
向仲荣更是把到处写得鲜红。不知道他心里哪里来的那许多对联,而且都切合教师结婚这个主题:
情有独钟爱有属;学无止境业无穷。
盟书早订三生愿;教案常开五色花。
灯下畅谈情侣爱;书房尽醉桃李香。
书海相游互勉励;征途同步共攀登。
礼堂里舞台两旁用的是:
同培桃李恩爱夫妻情谊重;共奋教坛光荣带来福缘长。
横批是: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周塬过来了,向仲荣说:“还差校门、会场和洞房三副,你去解决。”
周塬只好分配刘尊严、张达夫、胡文楷,他们一人一副。
向仲荣指挥志平和罗罗两个人不住地张贴,把四合院周围的门框上都贴满了,门楣上都贴的是菱形的双“喜”字。
刘尊严第一个交卷:三中全会制宏图,众志成城共创千秋业;
两颗红心听召唤,夫唱妇随同育四化才。
横批是:新事新办
张达夫第二个交来:胸怀天下,亚非欧美放眼看,
立足讲台,加减乘除尽心教。(他还加以说明,因为成是地理老师,董是算术老师。)横批是:忠诚教育事业
胡文楷拿来的是一首传统婚联:诗题红叶,玉种蓝田。横批是:喜气盈庭。
向仲荣接过这副对联又把周塬叫来说:“太陈旧了,更没有情趣,洞房对还可调点口味。还是你做一副吧。”
“他既然写来了就用吧,否则他又会见怪的。”
“贴到礼堂大门或厨房去。你写吧。”
“我写是写了几句话,但不是对联,请师父斧正。”
向仲荣接过来,见写的是:
万条杨柳舞东风,布谷声声处处春。
有情人终成眷属,人面桃花相映红。
他笑着说:“啊呀,这好呀,只是不能作洞房对联,可以另派用场。”
“什么用场?”
“可以作为今天婚礼的主题歌,你看这四句话有景物,有氛围,有意境。一二句描写了春天景色,也是写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政治氛围,正是在种氛围之中才有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喜事发生,才有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欢乐。有情人终成眷属,岂不就是主题吗?我看可以配上乐曲,到五班叫上几个会歌舞的女生,为她们的班主任祝贺……”
古杰勋撞了进来,“配乐跳舞?什么乐曲?”这位聪明的才子兴致盎然,接过向仲荣手中的纸条,一边念一边就用手指在桌子上扣击,脚尖在地上击拍,慢慢地口中就哼出声来:
“拉梭拉到拉咪梭——,拉哨咪来多多—来多……
怎么样?如果用二胡、笛子合奏,或者配上小唢呐,还确实有点韵味。”
这向老头一听,连忙跑了出去,一会就把莫舜英和方玉华叫了进来说:“你们班主任今天举行结婚典礼,你们邀三四个女同学唱唱歌、跳跳舞行吗?”
这两个女孩也是爱唱唱跳跳的活跃分子,立刻兴高采烈地问:“唱什么歌呢?”
“古老师当教练!”
古杰勋就把纸在桌子上摊开,领着两个女孩子唱起来,听见这边办公室的歌声,刚在厨房与李虎、俞君山安排伙食上来的莫校长也蹙了进来:“还有歌舞凑兴,那可就热闹了!”
老古说:“校长,能找到二胡、笛子吗?”
“莫性急,应该可以找到。”
“刘夫子,你的唢呐呢?”周塬对着跨进门来的刘尊严说。
刘尊严耸了耸肩笑着说:“你不是说我的唢呐转不得弯吗?”
“长进了吧?”周塬笑着拉他一起听他们唱,看了一会,刘尊严说:“要说吹,就确实还上不得台,但二胡、笛子、洞箫、唢呐这几件乐器我都负责提供。”
莫飏笑着说:“好呀,现在万事俱备,就是主角还没有到场呀!周主任,我们出去看看。”
周塬拔脚出去。向仲荣叫他:“喂,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呀?对联,对联!”
“用《高唐赋》典故何如?”
“行,出联——”
“有师父在,还一定要徒弟干什么?”周塬随着莫飏走了,他只好一边展纸,一边想着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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