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廖的甘凉古道之上,两匹健马并辔而行,其中一匹尤为骄健,通体雪白,鬃毛亮如皎月,凤颈龙身,只有四蹄乌黑黝亮,其上各点一抹暗红彤毛,奔腾之际似雪中翻浪、月下走灯。马上骑着两人,后头一个绝色美妇人双手控缰,护着跨坐前头的一名男孩儿。旁边嘶聿聿走着一匹枣红健马,虽也良骏异常,但比起白马来却是逊了许多。其上骑着一名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白袍幞头,三缕青髯迎风飘洒,眼望前方,面容舒展,予人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豁达雍雅。
被美妇人揽在怀里的那男孩不知想到甚么事儿,好看的嘴角不觉勾起一抹轻柔的笑容,扭头对那美妇人道:“娘,我饿了……”
那美妇人捉狭一笑,道:“昨日到今日,你一天吃的东西比往常一年还要多!是不是心里藏了美事?给娘说说呗。”
那男孩面色微红,心虚道:“娘,哪有!雨儿就是闻着怀里的糕点香,忍不住要吃上一口。”
那美妇人亲溺地抵着男孩小肩,笑道:“每回过年娘都给你做了年糕,你倒是难得吃上一两口,为什么这回一提到糕点就两眼发亮?怎么,嫌娘做的年糕不好吃么?”
那男孩撒娇道:“娘——不跟你说了,哼!”又转头瞧向一旁策马而行的白袍男子,唤了一声:“爹!”
白袍男子缓缰徐行,笑着对那男孩点点头,又对那美妇人道:“桑儿,雨儿既喜欢吃那面糕,那是再好不过了。左右天也快黑了,咱们便在前面那片林子里歇息一晚,明早再动身赶路,你看如何?”
那美妇人白了他一眼,道:“桑儿、雨儿一般叫,不分男女和老少,真是个呆子,我半点没叫错你!”
白袍男子抚额笑道:“是,是,是,夫人教训得对,为夫知罪,知罪。”
美妇人“噗嗤”一笑道:“快点啦!雨儿都说自己饿了,你还不赶紧找个地儿歇整吃饭!有你这般为人夫,为人父的么?”
白袍男子一脸无奈,只得迭声应是,慌忙打马行出,望前面林子奔去,高叫道:“林里的鸟兽听着,我家夫人儿子困顿疲乏,今晚暂借尔等宝地一宿,人兽同林,秋毫不犯,你睡你巢,我安我窝,岂不快哉哈哈……”
那男孩一怔,嘻嘻地笑道:“娘,你看爹爹,都被你欺负得变成真呆子了!”
美妇人眼中尽是柔情蜜意,口中却道:“哼,娘可没欺负你爹,是他天生自然呆,一听要吃饭睡觉便乐成这样!雨儿,你可不准有你爹这股傻气,以后少不得要被女子欺负!”
那男孩驳道:“爹爹傻么?襄阳城下打得鞑子屁滚尿流,不知道有多威风呢!”
美妇人策马缓行,悠悠道:“娘说的是你,往后长大了可要多长几个心眼,莫教别人花言巧语给骗了。尤其是对女人,总该有男子汉大丈夫模样,要教她听你的话,而不是你心甘情愿被他牵着走,知道么?”她望着白袍男子伟岸的身影,心中叹道:“你爹再威风再傻气,娘心里总是喜欢的。可你生来羸弱,倘不摆出威严模样,莫说男子,便是女子都降服不了,如何传宗接代下去?”
那男孩也不知听没听懂,“哦”了一声,紧了紧怀中的荷叶包裹,心中却道:“如果能跟她,像爹跟娘这样过上一辈子,便是被她欺负,被她打骂,我心里总是心疼她的,倘是非要摆出男子汉大丈夫样子来对她,我宁愿不当这男子汉也罢。”脑中又浮现出那张令他舒心畅意的笑脸来,那柄舞得虎虎生风的菜刀,还有那略显粗糙却给他无比温暖的手指头,至今都在他心里回味。
美妇人低头瞧见他脸上的痴容,心中已是了然:“唉,雨儿自小就因这身怪病所致,深居浅出,鲜和外面男孩交往,以故性子比女子还柔。倘教他板起脸来凶人,却比叫他多吃几口饭菜还难。这回远赴西域,倘是有所得固然好,如果传闻有误或是另有不虞,雨儿这身怪病倘是因此耽误了,莫说是女子来欺负他,只怕此生到头来,也就是大散关外那个会做饭的女娃曾与他有过交集。这老天何其不公!我甄桑与夫君惮精歇虑,十年如一日守护着大宋荆襄屏障,为国为民之心天地可鉴,唯一的儿子竟会落得如此下场!夫君虽无怨不悔,我甄桑却要问问你老天爷,公不公平,公不公平?”美目俏冷,抬头望向昏黄苍穹。苍穹无语,亦是默默俯人间!
原来这美妇人便是江湖第一美女,“洛河女神”甄桑,而那白袍男子正是有着“大宋之护国干城”美誊的干城先生赵海川,二人携手西行,大半倒是为了他们身边这个唯一的儿子,赵雨儿。大散关别后,三人连夜启程,沿着河西走廊策马驰行,走走停停,至此时已是翌日黄昏时刻,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只是路途越来越荒芜广阔,莫说人迹罕现,便是飞禽走兽都见不得几只,与南国风光真是天差地别。
甄桑策马入林,抱着赵雨儿下马,拍拍白马后臀道:“‘雪中花’,你自个寻地儿溜达去,莫走远了,也莫跟那黑马靠太近。它若要与你亲近,只管尥蹶子踢它!记住了,凡马可配不上咱们家的‘雪儿姑娘’,去罢。”
那白马似是听懂她的话儿般,往她手上蹭了蹭,又伸舌头往赵雨儿脸上一舔,不屑地一瞥正被赵海川捆在树上的枣红马,傲骄地扭身望林外走去。
赵雨儿笑着擦去脸上的马儿“口水”,道:“娘,雪儿要是迷路了,一会找不回来了怎办?”
甄桑笑道:“便是咱们迷了路出不去,雪儿也不会迷了路回不来!当年娘自天山上抱它回来,第三年春天骑着它重返天山,它竟又将娘带回原来的地方,正巧碰着你爹骑着‘黑子’出来,于是和你爹打了一架……”说及此,美目投向赵海川。二人相视一笑,往事如烟,只留一段美好回忆。
赵雨儿不解道:“娘,你怎么和爹打起架来了?是爹不听你话么?最后一定又是娘打赢了是么?”
甄桑得意地笑道:“哈哈,雨儿真聪明,全猜对了。你爹不听娘的话,非说雪儿是他喂养的甚么‘天山神马’下的幼崽,被娘给抢走了,还让娘还给他。娘不愿意,自然要跟你爹打一架,幸好娘打赢了,雪儿从此就跟在娘的身边,而你爹只能选那匹‘黑子’当坐骑。”
赵海川摇头苦笑,抚着枣红马油亮的鬃毛道:“黑子虽比不过雪儿神骏,性情却是极为柔顺,任劳任怨,半点骄气样儿都无,比一般的马儿可好多了。”
赵雨儿拍手笑道:“娘跟爹打架,爹从来不敢还手,自然是娘百战百胜,爹爹束手无策啦!”
甄桑心中欢喜,暗道:“哼,倘不是这样,本姑娘当初也不会嫁给你爹这木头人了。”瞧向赵海川,见他丝毫未恼,便道:“你爹虽是输了雪儿给娘,却也赢了他一生中最爱的东西。雨儿,你知道是什么东西么?”
赵海川尴尬地“咳”了一声,讨饶道:“夫人,当着孩子面说那话干甚么!”
甄桑不依道:“我非要说!我还要你亲口说,呆子,你一生中最爱的东西是甚么?”
赵雨儿福至心灵,突地明白甄桑话中所指,大觉有趣,拍掌起哄道:“说啊爹,你一生中最爱的东西是甚么?”
甄桑轻点了一下他额头,道:“小小年纪懂这么多,长大之后还了得!”
赵海川瞧见妻儿嬉戏打闹,心中但觉此生得**佳儿如此,夫复何求,微一沉唔,正色道:“赵海川此生最刻骨铭心的是天山脚下与你相遇相知、相爱相敬,此生最爱的人正是你们两个,如有虚言,天打雷劈!”
甄桑捂着双耳叫道:“够了够了!”俯身拾起一支枯枝,朝赵海川扔去,嗔道:“当着孩子的面也敢这么说,不嫌羞人嘻嘻!”
赵雨儿道:“娘,爹说的是真心话儿,怎么会丢人了?”
赵海川笑道:“雨儿至情至性,好得很,正该如此!”
赵雨儿得到夸赞,心中欢喜,思道:“爹爹这么拘谨的人都敢说出心里话来,听着一点儿都不觉得丢人。他日我若再碰上那使菜刀的女孩,倘是她心里跟我想的一样,我就学爹爹今天说的这番话说给她听,也不知道她听了之后会不会跟娘一样拿东西打我哩!不过就算打我我也开心嘻嘻……”一时只觉眼中所见事物尽皆美好无限,又瞧见枣红马眼瞅瞅对着林外张望,心道它必是想念白马了,便道:“爹,黑子好可怜,你别栓着他,让它随雪儿一块玩去吧。”
甄桑道:“听见没有呆子,雨儿让你放黑子出去玩呢。嘿,便宜这黑小子了。”
赵海川只得依言松绑,轻拍马臀道:“黑子啊黑子,你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啦,去吧,找你的‘雪儿姑娘’去吧。”
枣红马一声欢嘶,撒蹄就奔白马而去。甄桑没好气道:“跟他的主人一个德性,哼。”
赵海川悻悻一笑,打开随身包裹,取出棉被往地上铺了一层,上面再盖着一张,道:“夫人,你跟雨儿先在这歇着,我去里边寻些干柴回来生火。这会儿越来越冷,可别让雨儿冻着了。”
甄桑道:“知道啦。你快去快回,用不了太多柴禾,这里到处都有,夜里不够随便添点就行了。”
赵海川应了一声,望林子里面走去。不多时抱回一大捆干柴,掷在一旁道:“这林子倒是挺大,只是光秃秃的没有树叶遮挡,怕是夜里起风,雨儿身子消受不了。”
甄桑叹道:“如此又要苦了你了。”眼眶微微一红。
赵海川哈哈一笑道:“夫人说哪里话!我少年之时在天山上练剑,顶风冒雪,始知天地之威,剑法虽妙,亦有不可抗衡之处。自此痴迷于内功修行,后来观钱塘江大潮,悟得潮汐反复、真气回荡的道理。再后来临海止步,于南海天涯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整整三个月,始悟大海之威、潮汐之力的奥妙,至此内功得于大成。重入江湖之后已忘了心中剑法,对敌之时但凭双掌,真气所至,无坚不摧,只可叹无人能受得起我十成功力的加持。雨儿体内虽受不了我的真气输予,体外却可得我真气润养,儿既舒心,我亦快意,何苦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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