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残月低悬,疏影横斜。西北风渐刮渐烈,原阔野旷,枯草败叶,更显得天地间一片萧杀冷寂。
古道旁一片林子中,一篝柴火“哔剥哔剥”地烧着,青烟袅袅,给这片天地带来了一丝温情暖意。
赵雨儿围在爹娘之间,惬意地仰面躺在暖暖的棉被当中,小指头指指点点,默数着夜空中疏朗的星星,动作忽地一止,又说起痴话来:“娘,天上有星星,那星星上有人么?”
甄桑侧身卧着,手指拨着赵雨儿鬓发,口中含糊应道:“这个,应该有吧。可谁也没见到过,也不知星星上的人是什么样儿的。”说完又觉得如此敷衍儿子不大好,伸手过去戳了戳赵海川,不确定地问道:“呆子,你说呢?”
赵海川微抬双眼,淡然笑道:“纵是无人,亦有传说……唉,这一世为人尚不得脱离苦海,便有那飞天幻想,亦不过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不若好好渡此一生。来世轮回,三生因果,任它滚滚红尘,皆不在今世消受之内。”
甄桑隔着被子轻踢了他一脚,低声骂道:“果真是个呆子,你不当教书匠可惜了。雨儿只问星星上有无人住,谁让你掉书袋了?欺负我没念过书么?”
赵雨儿兴致勃勃道:“是啊爹,咱们这回不是要去寻找神仙宝物么?既如此,那这世上必然是有神仙的对么?神仙都是住在天上的,说不定就住在这颗最亮的星星上,也可能是住在那颗最小最远的星星上,他们能飞得下来,咱们却不能飞上去……爹,如果哪一天咱们能飞得那般高,也飞到星星月亮上面,是不是就能成了神仙了?”
赵海川被逗得一乐,笑道:“爹爹不以轻功见长,故而只好望月兴叹了。不过武林中传闻蜀山剑派可御剑飞行,日行千里,穿梭云间,据此看来,差不多也算得上是神仙一流了。”
赵雨儿诧道:“那他们能不能飞到星星上去?”
赵海川沉唔道:“想必是不能够的。武功再是高明,亦不能凌空千丈,况且星空飘缈,也不知几千万丈高远,岂是人力所能登及的?”
赵雨儿追问道:“凡人固是不能,倘是成了神仙便可以了么?不是说神仙可以腾云驾雾无所不能的么?”
赵海川笑道:“这世间多是神仙鬼怪的飘缈传说,但又有几人真正见过?想来终究荒诞无稽罢了。”
赵雨儿大感失望,道:“不是说西边有一件‘仙物’即将出世么?爹爹,你跟娘亲带雨儿来这儿,不就是为了找寻那件‘仙物’的么?”
赵海川一阵沉默,微微叹道:“世人虽知神仙一说虚无飘缈,但总怀有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想法,‘光华仙物’的传说在江湖之上秘密流传了千百年,也无一人能说出其真正面目来。名门正派的弟子谨遵师门规守,大都对此讳莫如深,而那些江湖宵小,又多是搬弄口舌之辈,以故越传越玄虚。虽有种种传言,为父却是心存疑虑的,不过后来自智空方丈口中得闻,为父却是信了七成。智空方丈一代神僧,佛法广大,可预事于未然,如此看来,光华仙物一说,想必不是空穴来风。正因此,才教为父不得不谨慎对待,倘是传说无误,则光华仙物关系重大,绝不可使之落入鞑子手里,否则我大宋危矣!”
赵雨儿转而问甄桑道:“娘,你说要是真找到了仙物,便能治好我的病了么?”自大散关一别之后,也不知为何,他心中从未如此期盼自己能够像正常男孩一样,无病无灾,敢爱敢恨,而父亲的回答总是让他希望落于空处,好似娘亲才能给他他所想听到的答案。
甄桑双手捂着赵雨儿小脸,言之凿凿道:“那是当然。等咱们雨儿这病一好,再把身子养得高高壮壮,将来一定是个迷倒万千少女的美郎君!告诉娘,那时候雨儿要讨谁当你妻子……”
赵雨儿不依,笑着往甄桑怀中钻去,逗得甄桑咯咯直笑,附在赵雨儿耳边悄声道:“雨儿,大散关外饭店里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你喜欢么?”
赵雨儿脸皮发烫,幸好现在是夜里,旁人无法瞧清,抓着甄桑双手掩着脸面,嘟着嘴儿道:“娘,不准你说!”忽又想及今天爹爹当着他和娘亲的面说的那番深情的话,心头不由升起一股勇气,口唇一颤,便说出了两个字:“喜欢!”言罢将头更深埋进被窝中,心中又羞又喜,既怕别人知晓心事,又盼着被人知晓才好,好似别人越是因此取笑,自己便越觉得幸福一般,当真是奇怪。
甄桑紧搂着儿子,对一旁的赵海川笑了笑,却见得他眉头微蹙,随后轻叹一声道:“桑儿,你心里是否念想着让那姑娘嫁与雨儿为妻?”
甄桑一怔,他深知丈夫性情,一旦称呼她为“桑儿”,必有正事相商,心头无由一虚,辨解道:“缘之一事谁能说得清楚,就算当不成雨儿妻子,让她来照顾雨儿一段时间也是好的。雨儿打小不爱吃饭,偏喜欢吃她做的样式,她既对雨儿体贴,咱们自也不会亏待了她。况且那姑娘出身寒微,人才也只是中等之姿,更非名门之后,咱们雨儿纵是身子有亏,总也是配得上她的……”
赵海川沉声道:“荒谬!桑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雨儿这身子,岂能给得了别人幸福?莫以别人荆钗布裙,便以为高攀了咱们,咱们虽是习武之人,本身与平民百姓何异?倘是以武欺人,纵是给雨儿讨了一房亲事,此生良心何以安之?此等欺心之事,我赵海川誓不能为!”
甄桑从未见到丈夫如此疾言厉色,恼道:“呆子,你发什么火!谁说要以武欺人了?倘不是两相情愿,我甄桑岂能让自己儿子受那种有亲无情之苦?你凶巴巴的干甚么……”嗓音微颤,只觉心中委屈之极。
赵海川何等眼力,晦暗中瞧见妻子眼中泪水盈盈欲滴,顿时所有心思只化成强烈自责,伸手握住妻子道:“桑儿,对不起。我一时失言……”
甄桑但觉丈夫掌中热气蒸腾,顺着自己手臂缓缓传入五脏六腑、奇经八脉当中,丹田受此滋补,体中真气也似变得浑厚起来。她忙推开赵海川手掌,柔声道:“海川,长夜漫漫,还有几个时辰才能挨到天亮,你莫要不停不歇地外泄真气。雨儿……雨儿好似睡着了,你也歇息一会,我抱着他就可以,受不了风寒的。”
赵海川柔声道:“些许真气,要不得紧的。雨儿睡了么?”
甄桑低头看了一眼,见赵雨儿眼睑微微抖动,嘴角轻蠕,好似入梦一般,轻声笑道:“昨晚便不得休息,今日又走了一天的路,雨儿终是个孩子,这番奔波可把他累坏了,此刻已是梦回大散关,找她的菜刀姑娘去啦!”说及此,又想起丈夫刚才的责怪之词,叹道:“唉,这两个孩子倘是有缘,自会有个好结局;倘是无缘,便让雨儿此生跟在咱们身边,一生一世也罢,我这个当娘的但有口气在,就不会让他心里觉得苦……”
赵海川心中苦涩,道:“桑儿,都怪我无能,让你娘俩跟着受苦了!”
甄桑道:“海川,说那话干甚么!我甄桑虽是江湖女儿,所求无非寻常女子之所望,有你跟雨儿在我身边就够了……”忽又低泣道:“只是每每念及雨儿这怪病,我心里就跟刀割一般痛……倘是这趟希望落空,雨儿岂非活不过今年……”伸手与赵海川手掌一握,声如蚊呐道:“海川,其实我……还是可以为你再生个孩儿的……如此,总不致于让赵家段了香火……”
赵海川温柔一笑,眼望星空道:“桑儿,你应知我的心思。世间不靖,大宋国运式微,鞑虏未平,内忧外患,国且不能安,试问一家又何以安之?我赵海川能于万民凋零、山河破碎之时与你偕手杀敌报国,共同守卫这片神州热土,此生还有什么可遗憾的!而雨儿的降世,更是上天给我最大的誊顾!因你,我可得为人夫;因雨儿,我可得为人父。有你和雨儿在我身边,纵千军万马当前,吾亦敢只身向前,肝脑涂地而心头欢快!人丁香火么?天下赵家是一家,岂会因我一家而亡!”
甄桑瞧着赵雨儿睡熟,拉过赵海川的手咬了一口,又轻轻揉着咬过的牙印,怨道:“呆子,谁让你亡啊死的!我不许你说不吉利的话,咱们一家三口要好好活着,活个百年千年!”
赵海川心头一暖,感受着妻子的爱意,只觉此情此景夫复何求,真气缓缓一收,三人周边气墙渐来渐弱,寒风趁隙呼啸而及,幸好被窝当中余温未减,暖烘洪的好生舒服。
许久,赵海川道:“桑儿,有件事要跟你说。你还记得蜀山剑派的左玉堂么?”
甄桑嗔道:“呆子,白玉堂不是被鞑子高手砍了头了么?大半夜的说他干甚?”她恼丈夫破坏当下气氛,往赵海川肋下一掐,又道:“你是不是后悔放过那两个杀他的鞑子?当天怎么不一掌打死他们才好,是不是?”
赵海川道:“我只恨此生杀人太多,便有悔悟处,也是战场之下无法手下留情,人命在我挥掌起落间瞬间凋亡,每每想及总有不忍之处,又怎会后悔没杀了那两鞑子呢?倘是因为那两鞑子杀了大宋义士我便找他报仇,那我双手沾满多少鞑子鲜血,岂非不容于天地之间?”
甄桑叹道:“海川,世道如此,你莫过仁慈了,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哪有那么多的计算考量?倘是见不得生命活生生的消逝,我怕你终有一天会过不去自己那一关,徒增内心痛苦折磨!”
赵海川闭眼叹道:“比起人世间的大痛苦,我这点苦楚算得了什么!唉,这世界,什么时候才是个朗朗乾坤、清平岁月啊?”
甄桑不愿他再思及这问题,便道:“海川,你刚才提及左玉堂作甚?他不是你亲手将之与其它二人合葬的么?”
赵海川道:“大名府的金枪王岳满江,龙虎山张天师门子弟子法梦真人,此二人确已惨遭鞑子枭头,咱们沿途所见的路边遗尸,也大都跟他们一样遭此悲惨下场。唉,光华仙物尚未出世,已造成如此大的杀孽,但愿此物并非不祥之物,否则此趟西去之人,只怕没几个能安然归来。”
甄桑心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光华仙物此等重宝出世,又怎能避免得了一番血腥厮杀?这有甚么可奇怪的!”暗笑丈夫太过妇人之仁,便道:“江湖本是炼狱杀场,既已走上这条道路,便无回头之日,生死但凭个人本事,也没什么可报怨的。只是万万想不到像左玉堂这般的高手也会被那两个鞑子所杀,蒙古十三鹰真的如此厉害么?还是他左玉堂只是个欺世盗名之徒?”
赵海川微一沉吟,道:“蒙古十三鹰固然厉害,玉面白首左玉堂更非欺世盗名之徒!十三鹰凑齐或可能杀得了左玉堂,区区两个排名靠后的十三鹰,连让左玉堂拨剑的资格都没有!”
甄桑讶道:“啊?难道左玉堂是被十三鹰众人围攻致死?”
赵海川微一摇头,面色凝重道:“十三鹰现在应是分散埋伏在途中,以阻止中原武林西去之路!倘要凑齐,只怕也是光华仙物出世之时。玉面白首左玉堂……他根本便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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