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冒仁更是把头低了下去。
张莫问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郑宝鼎。
然而郑宝鼎说的都是对的,这也是郑宝鼎这样的家庭如何谈论和看待所谓的“你这种人”的生活的。
临枫堂和几乎任何一个大武馆一样,住馆徒弟往往是一边给武馆干活一边学艺,吃住全免,这和走堂徒弟不同,走堂徒弟多为当地富商官宦子弟,一般早上在私塾书院学文,下午来武馆学武,他们只负责交钱,对武馆没有义务,却是武馆巴结地对象,像先年临枫堂有皇帝拜入门下的荣光早已不敢想,然而高官巨贾之子确是让众武馆抢破了头。
临枫堂也要活下去,自然不能免俗,住馆弟子和走堂弟子除了在大武堂上一起演武,其他时候是不可以一起授艺的。记名弟子倒是另说,一般都是由师父亲自选出,以后行走江湖,不只可以打着武馆的名号,还可以打着师父的名号,正是所谓的亲传弟子。
“张莫问,其实这样也不错吧,总比在外面当下人,被人呼来喝去一辈子强。在这里,还勉强道一句师兄师弟……”郑宝鼎回头望了一眼张冒仁,讥笑道:“俺,俺,俺说的对吧,冒仁师兄?”
众人又放肆地大笑起来,张冒仁也不抬头。
“我张莫问只结交英雄好汉,不认识软蛋怂包,你不配叫我师弟,我也没你这个师兄,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没事别和我说话,搞得像我们很熟一样。”张莫问突然不紧不慢吐出这一长句。
没有人和郑宝鼎这么说过话,以至于一开始,郑宝鼎听来还以为张莫问就这么服了软,立马和张冒仁划清界限绝交了。
郑宝鼎回过头,见张莫问依旧平静地盯着自己的双眼。
“郑,郑哥……”尖脸少年有些惊恐地看看郑宝鼎,又看看张莫问。
张莫问不怕他们,不怕郑宝鼎,尖脸少年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
四下里尴尬极了,郑宝鼎终于哑着嗓子说道:“张莫问,你难道武功盖世?双拳敌不过四手,好汉也架不住人多,你看看我们这里多少人,你打得过吗?”
“郑宝鼎……”张莫问昂胸抬首,正气凛然地环顾四周,他的眼神终于又回到郑宝鼎的脸上,张莫问平静地说道:“你傻啊?!打不过,你不会跑啊——?!”
然后,张莫问转身就噼里啪啦在偌大的空场上跑开去了。
这是一场临枫堂多年未见的追逐。
当年替朝廷在江南道击杀叛匪,恐怕也没有一次撒出过这么多徒弟去。
郑宝鼎一众反应过来要去追张莫问的时候,张莫问的身影几乎要消失在大武堂之上。
“他妈的!追!快追!”尖脸少年一边跑一边招呼一边心虚地去看郑宝鼎的脸色。
郑宝鼎也在追赶着,脸上一副怔怔的表情,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夭寿啊,这混小子怎么能说跑就跑了呢?!
大武堂上一时土尘大起,二十多号人开始一场狩猎。
“前面的!堵住他!”
“看啥看!快来帮忙!”
“他往后山去了!”
接下来,临枫堂内一路鸡飞狗跳,罐跌盆打,重重回廊内人头攒动,身影翻飞,叫声骂声此起彼伏。
就这样,待到张莫问领衔串堂过室跑入临枫堂后山的时候,郑宝鼎身后跟来帮忙的,外加追来看热闹的,比之前大武堂上多了几倍也不止,人群逶迤像一条吐信的长蛇,也扑入后山。
然而张莫问,他突然不想跑了。
他从家跑开,从玉府跑开,从印天跑开,从船上跑开,从云极寺跑开,从飞花阁跑开,从凌家跑开……
他不能什么事都跑。
他不能跑一辈子。
张莫问在草地上突然回过身,迎面向郑宝鼎大步走去。
郑宝鼎等一众少年奔得兴起,见张莫问突然回转,有不少功夫浅的一时刹不住身形,直接滑跌,噼噼啪啪摔坐在长草上。
“张……”郑宝鼎定住脚步,暗调内息,想找机会动手。
张莫问这时已经走到郑宝鼎面前,他吭也不吭,对着郑宝鼎的面门就是一拳!
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叹,郑宝鼎捂着头倒下去,张莫问骑上去就打!
“哎呦!哎呦!”郑宝鼎一开始还能挣扎还手。
少年们追得凶猛,此时就算功夫好些的,气息也已大乱,旁的少年哪还顾得什么功夫招式,一个个回过神来,抢上前去对着张莫问连捶带打。
张莫问也不管旁人,别人踢他咬他拽他扯他,他不动如山,他只管打郑宝鼎这么一件事。他面无悲喜,目光沉毅,打得即不快也不慢,但每一拳都结结实实砸在郑宝鼎身上。
他就这么一拳一拳地打,他打掉欺辱,打掉虚荣,打掉浮夸,打掉愤怒,打掉无奈,打掉不公,打掉阶层,打掉压迫,他打掉名,打掉利,打掉一切看不起他和他看不起的东西!
郑宝鼎给打的满嘴鲜血,牙飞天外,眼肿山高,已经认不出样子。
旁的少年们见郑宝鼎和张莫问二人成了这个样子,早已骇得住手,他们慢慢退去,内心实在惊恐极了,随后纷纷逃离。
后山一阵凉风袭来。
张莫问觉得很悲哀。
“莫问啊!莫问!不能打了!要死人了!”直到张冒仁扑到他身上的时候,张莫问早已罢了手。
“莫问!你听俺的!快跑吧!他家可不是好惹地!”张冒仁查看了一下郑宝鼎,赶快给张莫问说道。
“他死不了,我有数。”张莫问从地上坐起来,看看自己满是鲜血的拳头。
张冒仁不可置信地看着张莫问:“你,你没事儿?你,你让俺看看!”
“没事儿,一点儿皮外伤。”张莫问答道。
“胡说!几十号人围着你打,黑压压那是一片,你,你还能站起来!”张冒仁脱口而出。
“师兄,打群架就是这么打的,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就……”
“就什么?”张冒仁老实巴交地问道。
“就盯着一个捶到死。”张莫问向张冒仁传授了秘籍。
“不过师兄,我给打得疼死了,还有人咬了我一口,你也不来救我?”张莫问责怪道。
想到自己刚才说漏了嘴,张冒仁支吾起来:“莫问,你别怪师兄,师兄没用……俺,俺就是没用……”
“师兄,人不同流合污,便是一条好汉。”张莫问夸起人来,从不客气。
“唉……”张冒仁又看看郑宝鼎,摇摇脑袋叹道:“算了,今天你不打死他,他就打死你。莫问,你快走吧!俺知道,你心里苦,可这,实在是闯了大祸,他家走的可是官盐,他,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张冒仁拉着张莫问,急急给他指了一条小路,说道:“你从那里出去,有多远走多远!你屋里的东西俺都替你收好,别急着回来拿,俺会一直替你收着。”
“师兄……”
“哎呀!走么!”张冒仁推着张莫问走。
“师兄,你保重!”
“诶!”张冒仁答应一声,直到看见张莫问的身影消失在长草之中。
张冒仁回过身,走过去又瞅了瞅郑宝鼎几眼。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张冒仁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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