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晚时分,张莫问幽幽转醒,他躺在一间草屋之中,四下昏暗,外面的月光星辰就格外醒目。
有虫鸣和溪涧的声响,远远近近。山中夜半清冷,张莫问将身上一席薄被掀开,哆哆嗦嗦走到半开的竹窗前,那窗椽简陋,窗板也不过一管竹枝歪斜斜搭撑着。张莫问忽觉口中苦涩,似给人喂下什么药去。他伸手扶住那窗,想往外边儿瞧瞧,哪知另只手才碰到竹撑儿,这粗重的窗板便“喀哒”一声扣上了。一板排竹于窗棱上敲出清脆,传响悠远,在寂静的沉夜中将张莫问吓了一跳。
半只蜡烛也找不见,张莫问摸索着拉开门,霎时月光倾泻而入,像阳光般刺眼。
这样大这样圆的月亮,就好像直直站在人面前!
张莫问面对这沧海遗珠,漫天星斗,俯瞰千山幽谷。广袤的大地携着群峰的气魄、夜雾的幽思向远奔去。黑沉沉的夜,明飒飒的天,人渺小如同沙粒在苍生中故世周折。
眼睛适应了这明暗的变转,张莫问迈出门去。没踩两步,又听“咔吧咔吧咔吧”作响,紧接着“嘎——!”一声叽嘣脆响,右脚下那段铺地的排竹,骨节处立时断得两半!
碎竹飞落,底下黑得空无一物!
张莫问惊得一把扑出,抱住眼前一根毛竹杆子。偏这杆儿支着顶上草蓬,硬是给张莫问摇撞得连着整座草楼“叽嘎叽嘎”一阵乱响。
“还有完没完了——?!快进来——!”一声怒吼,是大衍道长的声音。
张莫问在竹杆上扒拉扒拉,扶着站稳了,发现原来这草楼台上并排是两间草屋。他再定睛四处打量一下,此处竹台草庐竟是悬空结在高山深涧之上,瀑布到这儿就一个拐弯急坠下去,好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豆腐渣直掉的完美建筑!
好险!张莫问心中感叹,还未来得及摆出惊魂未定的姿态,也就只好整整衣衫,推门走进隔壁那间烛火微明的草室中。
“大衍道长。”张莫问进门抱拳便拜。
毕竟是大衍在这个夜里收留了自己。
“你叫张莫问?”大衍道长随手将一封书信甩在面前的桃木案几上。
大衍道长亲启
陆高朗熟悉的字体跃然而现。
这封张莫问翻山越岭贴身携带了千山万水的薄书,封面依然白净,上面的六字手书,张莫问一路上看了一遍又一遍。
那时,这是他未知的命运。
现在,这是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要留下吗?
眼前这个干瘦又有些神经质的小老头盘坐在一方案几后的蒲团上。室内陈设也是简陋,几乎空空。他依旧身披那件大红金绣棉袈裟,在微弱的烛火中,脸色更加焦黄。袈裟上的万佛金像也沉隐下去,好似欲言又止,不可说,不可说。
“咳咳……是,我叫张莫问。”房中弥漫着丹药浓重的气息,与草药明显相异,抛却了清新,凝炼出蕴厚。
大概之前口中苦涩的药丸味道也是大衍的关照了。
这丹味儿熏得张莫问鼻息不适,嗓中发痒,咳出声来。他突然想到爷爷张四方垂垂死前迷恋过的各样红丸乌粒,下意识从心底泛出一种强烈的厌恶,浮于脸上。
“怎么?不喜欢?”大衍问道。
“不是不喜欢,是有些……不舒服。”张莫问答。
“嗯……”大衍道长不置可否,伸出两只细长枯干的手指摁在案几的信上。
“这信,我阅过了。你,也看看。”大衍道长将书信推向前。
张莫问恭敬上前,接信,展阅,虽衣衫俭旧,亦有撕裂破处,但用的都是江南文场上的正统礼节。
大衍看在眼里,而张莫问展信,发现信纸中掉下一根赤色的火穗!
原来陆高朗那时将赤须剑剑穗抽下一根,夹入其中。
张莫问心头一热,捡起火穗,恭敬承给大衍道长于案上。
行甲弟
陆高朗信首如是称呼。
张莫问上下快速扫读,只见陆高朗竟对几个月前古苏郑宝鼎惨案只字未提。
……小孩儿资质由心,若外出历练,或可早有所成。……
陆高朗在信中有一句这么说道。
师父……
我要留下来的……
陆高朗竟为自己如此费心,张莫问咬咬牙,那这几年,便就在蜀山上跟着大衍道长混了!莫叫师父远在千里,还要操心……
张莫问将信看完,抬起头,只听大衍道长阴阳怪气着哼笑道:“他老人家倒是悠闲自得。一封信,把咱们俩都打发了!”
“……收下你,也不知是福是祸……”大衍道长仰天独自言语了一下,然后小眼儿滴溜溜看了一眼张莫问。
“嘿嘿……”张莫问赶紧乖巧地傻笑。
大衍道长听了鼻子里出气,道:“哼!我可没陆高朗那么好忽悠!”
他从张莫问手中一把抽回信,揣入怀中,便道:“天色发白,你马上去给我跑趟腿!”
然后他回身拎出一个精致的铜扣螺钿漆器小盒,两个巴掌左右大,对开的门脸上嵌着白蝶贝的小巧芙蓉鸟珍果纹饰。
这在蜀地可是稀罕物件。
见他又小心翼翼开启盒盖,里边长脖儿的青花瓷小瓶一共六盏,都用红绸布塞着口儿。
“可别给我打了!这药,珍贵着呢!”大衍道长瞄眼儿瞪着张莫问,凶呛呛地指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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