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善冠,衮龙袍。
商半夏对面前人道:“皇上不该来。”眼中却见张莫问追着红陞,二人如两头猎犬一般你争我抢窜入堂下叩拜人群。
商半夏嘴角轻划出一抹笑。
噗通,张莫问不声不吭跪趴到李慕和身旁挨着。
李慕和将头坑地,动也不动,更不看他,只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里面装的什么?”
“不敢看。”张莫问伏地,果断回答。
“……”李慕和略抬脑袋,紧抻的面目竟松弛下来,有些笑道:“你小子,快成精了!”
“众卿,免礼平身——”
储玄以威毅堂堂,丰姿伟岸,隆准高挺,只一双眼眸深邃得不似佳年天子,沧桑穆灼,叫人不能再望进去。
而这,即是当世,王的姿态!
“众爱卿精诚合作,危劳数日,终解凉州悬盒之局,朕,心甚慰……”储玄以倾顾四下:“明日早朝,听旨吧——”说完拂袖而去。
“臣等恭送陛下!——”
众臣拜纳,人皆松下口气。
那首辅大人窦世明几要坐倒地上。
李慕和与从旁众人赶上搀扶,起身前对张莫问轻声道:“老实趴着,休再支声!”
张莫问赶紧撅着屁股,埋头不语,人已开始偷偷向后挪去。
“老大人这便回府休息,我等也就此散了便是。”商半夏亲自走来,相携窦大人。
窦世明连连点头,握住商半夏一只手道:“又是劳烦公子啦……”
“如此皆大欢喜,半夏也乐得清闲。”
“好好好,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窦世明老态龙钟,留下这句话,被前呼后拥小心扶走出文华殿。
商半夏回身,只叫殿中黄门清捡满地火药珠子,大臣们见状,也就三三两两退散而出,李慕和左右陪笑,瞧张莫问挪嘚挪嘚已经悄悄挪到殿门外去了,急往汇合。
“舅舅,现在怎么办?”张莫问被李慕和提溜到殿边一角。
“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李慕和四下看看,顾不得多说什么,快快说道:“咱俩今日走不走的出宫就看你了,听好,不敢看就是不敢看,咬住了,谁问都这样说!”
“舅舅……”张莫问面露愧色,似不想瞒他,但欲言又止。
“你别为难,你没看见的东西,我便不想知道,告诉我我也听不见。”李慕和拽拽张莫问的衣袖,像生死离别似的呼啦啦一口气说下去:“那公子叫商半夏,与皇上从小一起长大,是皇上的伴读,他如今无官无爵,却替皇上说说不了的话,替朝廷办办不了的事……”
“哎呦李大人!——您这是跑哪儿去了,可让杂家好找!”大统管敏公公不知从哪个旮瘩冒了出来,迎着李慕和咧嘴儿笑道,扭走过来。
“敏公公劳心了!”李慕和小脸一变,恭笑着忙道:“在下正要带小侄与公公打个招呼,耽误许久,这便回去了。”
“李大人怕是要少留啊……”敏公公不动声色接上一句:“小侄子不妨陪李大人在文华殿外相候可好?”
“这……那好,那好……”李慕和心中有数,棋牌到此就不能在明面儿上玩了。
文华殿内人正散尽,而红陞此刻还站在场中,蹙眉等待着什么。
“陞儿!”一位老臣迈步近到红陞跟前,压低嗓子道:“怎还不走?!”
“爹,我不明白,这,这就完了?”红陞怔怔问道。
“糊涂东西!人家躲都来不及,你还不跟我出来!”
这老者便是红康顺,年奔五旬,精神矍铄,文臣模样,正色巍然。此人颇有一番来历,不日窦世明退后,定是他接继内阁首辅大位,将为历代最年轻的内阁阁首。
这位红大人十一岁殿试,正值永朔年间,由先帝储由啸亲擢翰林院,是天子门生。哪想储由啸暮年,性情反复,一日唤红康顺于御前道,小康还乡去吧,你要辅佐的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将开天辟地。
红康顺那时青涩,只听得五雷轰顶,恩师莫要赶我。红康顺当年哭着出了京城,也不知做错什么,在老家江南金易府从个吏部小役重新做起,得到储由啸长子登基大宝,一跃入京,幼子继位,更飞黄腾达。
我的儿子,将开天辟地……
红康顺不知是喜是悲,他神童出仕,风华正茂间踌躇满志,却不能一展鸿图,如今回首,竟也庆幸,储由啸之言现下听来,像在托孤,可他那时太年轻,未经历炼。
大起大落,一朝归来,储从又过于仁弱,他尽心相佐,储玄以霸气毕现,他倾心赴命。
我的儿子,将开天辟地……
红康顺终得其主,在他人生最恰当的时候,往事不可追,他亦不再后悔,他远离一切迷徨,只知勤恳躬劳,在事务上,早行首辅之实。
要说有什么愧歉,就是自己这个独子红陞。
“唉……”红康顺怜爱看看老实巴交垂手跟在身后的儿子。
红陞难得见一次父亲,要么府中匆匆几句,要么堂上公事几言。今次被父亲骂了,反而觉得亲热,更是跟随得紧。
“爹……”
“什么事等会儿说!”
红家父子前后脚出了殿门,正撞见敏公公领着李慕和与张莫问又转回到殿门前来。
李慕和看见,也顾不得敏公公就在近旁,急对张莫问道:“那是阁部的红康顺红大人父子,你可不要再失了礼数,呀……你这个小混蛋,你不害死你舅舅你是不高兴哇!”说着拎起张莫问的耳朵一阵乱拎。
敏公公在前边听得也是直摇头。
张莫问这厢几要两眼一抹黑。
什么叫冤家路窄啊,这就叫冤家路窄啊!
当年在太湖船上和红修永打了一架,平时见到姓红的都是绕着走,现下好了,一个是他大伯子,一个是他堂兄弟,红修永这个妖孽,家里还能有什么好人吗?!
“陞儿,还不过来谢谢李监正。”红康顺看在眼里,这时开口。
“红大人。”敏公公低身俯首退到一旁。
“红大人请了,慕和不敢当。”李慕和丢下耳朵,走上一步,深纳道:“今日太是胡闹,慕和真是,真是无颜再见大人!”
“李大人何必放在心上,公子即说皆大欢喜,李大人虽舐犊情深,却不应太过忧虑啊……”红康顺似在安慰李慕和,转而又道:“陞儿,你同张公子,以后该多亲近亲近。”
红陞本来脑中就乱,心头又一百个不愿意,冲口就道:“那个盒子,你如何会开?”
旁人都不作声,是啊,那个盒子,你如何会开?
张莫问知道这茬躲不过,好言好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人打天灵,物冲宝盖,就是铸锁的也要留个簧栓保平安,红公子没开过锁吗,钥匙打不开的,便将簧扣顶碎了去,小人不过刚好看见了保险栓子,要不然也不能在这里向红公子答话了。”
红陞听得一愣一愣,一会儿将信将疑,一会儿又懊恼自己为何在此疏忽了。其实他于方技匠工的全都不懂,一个贵胄家的少爷,门都不用自己开还知道什么锁!
“红大人,这小东西班门弄斧,鲁莽至极!若不是撞上大运,真要闯出弥天的祸事!”李慕和捶胸顿足状插话进来。
“哎!”红康顺听到这里将手一摆,他看看敏公公,道:“李大人另有要事,他日我定登门致谢!”
“哪里哪里,红大人慢走,红公子慢走!”李慕和送别红康顺父子,知道红康顺的许多话是讲给敏公公听的,便是讲给上面人听的。
张莫问看着红陞离去的背影,不禁拿眼望天,叹一口气。
红陞,你们找着保险栓子你们也开不了这个盒子。
为什么呢?
因为盒顶五个保险栓子只有一个是真的。
其他全是障眼的陷阱,即触即炸。
这盒子,你如何会开?
这盒子,我如何不会开?
这盒子,就是我张莫问造的。
我,就是玲珑太岁。
不能忘记的,是蜀地深泽大川中抵死之兽的嘶吼。
张莫问手执长矛,见那洪荒巨兽狮头猊身,背耸砺角,壮如蛮山,凄叫魔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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