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安静坐了许久,这里能看得很远,看得很高,就像梦一样。
张莫问听见身后簌簌两声,后颈一热,原是凌守月轻轻伏在他肩头哭了。
他抱膝不动,任依人泪水打湿后襟。
他完全可以回身抱住她。
但他知道,他能带她走的时候,她已不愿同他走了。
夕阳还未出现的时候,凌守月站起身,站到张莫问面前。
“你走吧。”她潸然道。
“守月……!”张莫问泪眼相望。
“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在凌家……”她柔怅又道:“不要担心我,他们毕竟……是我的至亲家人,不会太过刁难我的……”
“守月……你的家事我自不会多问,可你何必,何必为难自己?!……”张莫问站起身,向前一步,可他还能说些什么,这一切与他再有什么相干?!
“……家事,我家还有哪一件能算作家事……”凌守月仿若自言自语般轻蔑笑道,忽而疏冷看向张莫问。
她仍婉妙动人,美丽近乎秋水。
她从未这样无情看他。
“张莫问,我们最好,不再相见……”
她背过身去,站在那凄凄风里,让梦醒了……
“……!”张莫问如身中万箭,心上插透利刺,他只想走,还是想逃开去,不知自己如何跌撞冲出的凌家。
凌守月再回头,人已围在万刃丛中。
余辉残照,院护中一人拱手道:“大小姐,请回房去吧。”
张莫问倔犟着不再流泪,带着满身伤痛,踏上西北的路。
他其实不应再接近古苏这座城,这里简直成了他众多恶梦的发源地。
然而命运如果可以这般轻巧安排,怎还能称之为命运?
张莫问麻麻木木,饿了就吃,渴了就喝,累了就睡,这样浑浑噩噩走了三五天也没走出几里地去。
一日行马,慢吞吞跑过水田边,他正自走神,忽见田间惊起水鸟,这才想到怀中一封书信未拆。
说是书信,其实一卷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的鸽笺,正是大衍道长的笔迹。张莫问早前出离蜀中,刚抵江南之时,曾放鸽向蜀,报过平安,其后动荡迭至,待收到回应,正入了古苏地界,往凌家猛赶,急急揣入怀中未能一读。
展信看,大衍道长音容笑貌如临眼前。
他先絮絮叨叨说了一些他炼丹制药的最新成果,这就占去大半篇幅,最后几行写道,莫问呐,你也老大不小了,灵古那个老家伙上门找我,有意将孙女许配给你,这事儿,啧啧,为师还得斟酌斟酌,灵古老头想当我的亲家……哼!我还得考虑考虑呐,啊哈哈哈哈哈!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张莫问看得哑然无声,哭笑不得。
大衍道长真乃一代神人,报信都能报成活人头上浇开水,伤口上头撒盐巴。
张莫问将信抚掌轻轻捻碎,抛散草间,望四野怅怅舒一口气。
他突勒马驻步,心中思忖,至此北上凉州,时日尚宽,何不抽出几日,西去蜀山与大衍道长他们小聚?
他自凌家出来,眼看成了个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的浪荡人物,这样状态怎能去凉州赴任,不如一路先往蜀山,访友散心!
以后恐怕机会不多了……
张莫问夹镫,拍马便行,骥风与原野一同自耳边翛翛掠过,整个人正似重又涨足了精神!
不过他这次是见不到灵犀的。
大衍道长在信中说了,就在张莫问离开蜀山不久,山林深处夸蚩苗寨长子阿奇邬年满十六,已经自带所辖族人离蜀入黔,往更南部另立分寨而去。
这阿奇邬的尊弟,便是当年张莫问从人皮刺客手中救下的苗王世子——阿离晏。
者西与阿缕朵均以族人身份相随。
立寨后,者西将成为阿奇邬寨的大巫——者西大巫士。
灵犀也经苗王夸蚩阿律兮的允意,一同南下。
她总有一天要走出去的,她说过,她能去哪里,就去哪里。
这是她的机会。
谁曾想几年之后,南疆各寨各部为了谁家迎娶这位后理国的巫女,竟打得头破血流,阿奇邬与阿离晏兄弟之间最先反目成仇、兵戎相见,挑起一场后世记载为“楞伽之战”的滔天大乱。
那时张莫问才知道,这位灵动耀跃的少女,身负异血,其父灵轩为汉人,其母在族中尊贵如日月……
当然,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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