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天堂有路没走成,地狱无门拼命钻。
说得就是眼前这幕惨不忍睹的重逢场面。
张莫问全明白了,他来凉州之前,还是在狄先生那里做了一些功课。
这面前的娇蛮少女,名叫千宁嫣。
她的亲生姐姐,这位怀了炼家骨血的女子,名叫千宁姬。
不过,张莫问所知道的,在西凉地区也并非何等新鲜话题。
因为千宁家两姐妹当初来到炼家,可算的上一桩很大的是非。
她俩人是从塞外之国——小宛,前来为质的。
要不张莫问初见千宁嫣,就觉得她作派风貌有哪里独特,不似中原人氏呢。
其实小宛已经破国。
千宁姬便是一位末代的公主,或者说,是一位末代的女王。因她们的父亲,小宛国主千宁仲彦,膝下只有这两个女儿。
当年先帝储由啸驾崩,死前曾密诏炼世家族从此强力遏制塞外邻邦。炼家老庄主炼世谨遵遗旨,在朝廷暗中支持下,阴谋阳谋,终于在关外挑起一场经年业火。
千宁仲彦,血战到死。
他庶出的长兄千宁伯祐,率族人向北出逃天山一带,屡屡想要复国,一直暗通西域各处,甚至北乌孙、南吐蕃地方,常久不得安生。
千宁一族自称楼兰后人,在古国楼兰存世的附属邦国,乃至整个西域三十六国中,仍享有声望。一战未能斩草除根,到了储玄以的时代,帝王手段更加狠辣,千宁一族被越逐越远,无奈选择与炼世家族联姻,还有一方生存的土壤。
炼家竟欣然同意,原来那时炼家也出了一桩大事。炼家新家主,长子炼冬至,在一场私人酒宴中被挚友刺杀。那所谓好友意欲抢夺宝剑纯钧,突然发难,一刀将炼冬至从左侧面颊劈伤到大腿。炼冬至抵命一搏,终将宝剑留下,而那凶手负伤跑了,再无音讯。炼冬至大难不死,却成了一个不能言语,终日卧床,要人时刻伺候的废人。
炼冬至最像炼世,身高马大,为人豪迈洒脱,结交广泛,少年时便随父亲走南闯北,料理山庄内外大小事务。他使一柄宽刃大剑,剑术亦高,但不如弟弟惊蛰,他在外间就十分喜欢炫耀自己幼弟在剑技上的天赋与才能。
长兄如父,炼冬至的凋零对炼惊蛰本人的影响不可言喻,但那时,整个山庄已无人在意他的感受。这个身经百战的家族坚信,炼冬至的事故,决不是抢夺一把宝剑这么简单。极短的时间内,炼家做出决定,炼世幼子炼惊蛰接任家主,炼家同时上表朝廷,接受与塞外流亡的古楼兰贵族千宁氏联姻。
远远的燕山脚下,朔京城中。
今上储玄以,或是那位神隐的当朝大太监曹公公,至此完美牵制各方。
“宁嫣,不可无礼。”炼惊蛰沉声一句。
“嫣儿。”千宁姬将妹妹轻轻拽到身边。
那小女子气恨恨看了一眼炼惊蛰,再看回张莫问,更像看着仇人一般。
张莫问不知自己又犯了这姑奶奶哪道天条,眨巴两下眼睛,真的十分无辜啊。
“唉……”炼惊蛰心软下来,摆手让跟入的几位剑客庄丁退出花厅,转身对张莫问抱歉道:“张大人,小妹顽劣,说话冲撞一些,但想必是认错人了。”
“我没认错人!都是他,害我的小马没了!”千宁嫣一听炼惊蛰在外人面前说她顽劣,当下委屈起来,眼中泛起泪花。
“宁嫣!”千宁姬在旁阻止道。
“姐姐!你就是帮着他!”小妹子气急道。
“哎呀好啦好啦——!”炼老太君一人端坐堂上,这时开口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全都坐下吧!”她自己却站起身。
“母亲。”炼惊蛰一见,寻问道。
“唉……老不中用啦,老身先回房去,你们陪少卿说说话。”炼老太君缓缓谦身,便待转去。
“是我打扰,老夫人随意,在下隔日再访。”张莫问拱手道。
“少卿啊,老身忘了介绍。”炼老太君忽然侧身道:“这位是……”
她欲指千宁姬,不想张莫问已然抢答。
他对千宁姬恭敬作揖,朗声道:“公主殿下。”
这一喊,炼老太君将眉一皱,炼惊蛰心中更是“咯噔”一声。
张莫问啊张莫问,你之前不是挺会讲话,你明知我母亲不喜千宁嫣,怎可在这家中唤她公主?!
千宁姬亦是吃惊。大凡之前官员拜访,皆称她为“夫人”“少夫人”,哪有胆子当了老太君的面尊她公主的?
唯有千宁嫣,她突然面露喜色,跳到张莫问面前道:“那我呢?”
“我不认识你。”张莫问抱拳,冷静作答。
“哼,坏人。”千宁嫣在张莫问近前低吟一声,竟全不作恼,看她又背手蹦跳到炼惊蛰身边,拿一双杏眼瞧着这位炼庄主,像在故意气炼惊蛰。
“张大人,我早已不是……”千宁姬楚楚低眉,还未道完,张莫问对她身后那个侍女道:“丫头,你家夫人站着半天了,不知道搀扶一下吗?”
此话出口,更使得厅中人人暗自吃惊。
炼惊蛰当下变色,克制说道:“张大人,你怎管起我家家事来了……”
那侍女本就端着一张臭脸,给张莫问一说,立时心虚收敛,只偷着斜看炼老太君那边,似在体察真正主子的心意。
“采珊,张大人说的……难道有错吗?你先退下吧。”炼老太君清淡说完,头也不回,带着两个贴身丫鬟,慢慢向后厅踱去。
那采珊不敢言语,低头矮身,退到花厅门口,炼惊蛰忽然道:“你以后不要服侍夫人了。”
采珊一愣,继而微声反复应着:“是,少爷。是,少爷。”急倒出门去。
炼老太君听到儿子的话,在后厅转角停步,但她只顿了一顿,便即抽身而去。
花厅中,满桌干冷饭菜,留下张莫问、炼惊蛰与千宁姐妹四人,鸦雀无声。
“二叔……”千宁姬扶住妹妹的手,喊了炼惊蛰一声。
炼惊蛰兀自抬起头,有些失神对张莫问道:“张……贤弟。”
“炼兄不必客气,时辰不早,愚弟告辞了!”张莫问抬手对众人一拱,果断迈出花厅。
他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这个家,和凌家一样压抑,一样无情,一样不可理喻。
“贤弟,我送你吧!”炼惊蛰在后面道。
“不要!你陪姐姐,我去送他!”千宁嫣将炼惊蛰衣袖一扯,人已嘻嘻蹦将出去。
张莫问疾走穿廊,出屋,行到武场空地。
外面庄丁们见他独自一人,面色不佳,个个心中莫名,犹豫是否上前阻拦一下,却看千宁嫣欢天喜地从主堂跟追出来。
张莫问在山庄门口领了马,不置一辞,上马就走。
这小丫头也怪,她说要送他,却不与他作别,只骑马在后,紧跟着他。
黑灯瞎火,只有一朵月亮,张莫问跑出炼世山庄十里地去,忍无可忍回马,道:“你跟着我干吗?”
“就许你跟着我,不许我跟着你?”千宁嫣娇嗔炫耀道:“我还知道你住在哪里哩!”
“我跟着你是为你好,你跟着我又是作什么?!”张莫问暗道,这姑娘,水袋也给你扔没了,害我早时间在荒漠跟你一路,回到玉门关差点儿连人带马渴死,原来你也知道!
“我愿意!”千宁嫣听张莫问口气不善,忽想起白日中的事情:“要你多管闲事!你也没得武功,突然奔马出来吓我,我一分神,让马贼把坐骑斩去了!”
“我就是没有武功!我就要多管闲事!”张莫问陡然恼怒起来,心火一阵发作:“你武功天下第一又如何!我问你,你姐姐在炼家受着欺负,你怎能熟视无睹,成日逃出来自己玩耍!现在边关异动,你难道不知凉州知府被人睡梦中割去头发?!你姐妹二人在炼家为质,此时忽然失踪一个,叫人如何不去多想?!……”
张莫问一口气责备到这里,一时心道,完了,我又要挨打了。
哪知千宁嫣手攥缰头,一双亮眸中,竟扑扑落下泪来,她泪珠越掉越多,一捂脸,泣不成声。
空旷的驰道上,张莫问任她哭泣。
一切,都是孤独的。
半晌,张莫问才开口道:“……我知道你委屈,你姐姐,总是好脾气的……她是在意你的,我想炼庄主也是在意你们的。你不要伤心,世间不是那么好,也不全然那么坏……”
张莫问说道这里,胸口一阵发疼。
他又想起谁,和谁,和谁。
他们都去哪里了?……
“……”千宁嫣轻拭脸颊,抽抽鼻子,伸出一手边抚摸马鬃,边低垂眼帘羞道:“你疼不疼?……”
“什么……?”张莫问从自己忧深的怅然中回过神。
“今天打了你,疼不疼……”千宁嫣又问。
“大小姐……这还要问吗?!当然疼啦!快疼死啦!——”张莫问嚷道:“你也可以说对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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