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莫问从炼世山庄出来,回到玉门关中旅店,心情竟比早先出门时还要繁乱。
好像把公事也给办砸了……
唉,算了,即便以后不去同炼惊蛰打什么交道,西凉地区还有驿网上许多站点通路需要耐心监察培植,不如明早先拜访凉州知府那处,让事情一件件来吧!
夜已很深,张莫问耷拉着,寻思多想无益,只是摇头。他又将臂膀上创口重新敷过一遍,便就吹灯入眠,真是人伤心更伤。
哪知第二天大早,还没爬起床来,窗外楼下忽闻人声鼎沸,加之唢呐吹弹、锣鼓奏鸣之声,喧哗吵响,生生将他闹醒。
这屋是个背间,瞧不到街上,张莫问披衣下楼,心道,这土城旮瘩能有什么热闹?
“兄弟,这是干吗呢?”张莫问见街道两旁吵吵嚷嚷,站满了同欲一睹为快的各色人等,便挤走到客栈门口,正捡着一个店伙相问。
玉门关,到底边陲塞外的第一道或最后一道口隘,此时路上,波斯、天竺服饰的旅人比肩而邻,蒙区与藏地的向导四面揽客,驼队、马队、驴队、骡子队竞相避道,争争闹闹,问问寻寻,好像世界本就是在一起的一样。
“客官您不知道吧!”那店伙边伸着脑袋向外打看,边掰下一块烙饼馍馍扔进嘴里,嚼道:“今个儿十六是菩萨生日,长安通天寺住持这几日造访玉门关一线,犒劳边关军民,替守军将士祷福祈年呐!”
“这才九月就祈年?”张莫问道。
“嗨——!”店伙瞥了张莫问一眼,嘚瑟道:“咱观世音菩萨,一年统共过三次生日。第一次呢,是二月十六。这不行,这地儿太冷,冻得鼻子没啦!第二次呢,是六月十六。这也不行,这地儿太热,烤得胡子没啦!所以嘛,九月十六最好!哎呀秋高气爽,省得菩萨和咱们都受罪啊——!”
“噗!呵呵!小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莫问笑道。
“对嘛!是吧!”店伙小哥见张莫问这人很客气,顺手从自己身前沾满面粉的围裙兜中拿出块粗巴巴的烤馕饼子递给他,道:“客官刚起?甸甸肚子……”
“好,谢了!”张莫问笑纳,这时店伙指道:“哎!看!来了——!”
转眼间,一行盛装红袈的僧侣沿拥挤长街,念诵行来。
首位大僧端捧一尊观世音菩萨金身小像,以为奉持。
前有鼓乐开道,队伍两侧亦有关中甲士护道,应是在向玉门关关口徐徐进发。
张莫问嚼着炉饼,饶有兴致一一相看。早听闻长安通天寺收配武僧远盛于文僧,今日一见,果然师父们个个钢筋铁骨,看似铜墙铁壁一般。
正想着,队列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面前晃过,张莫问差点儿一口饼子噎死。
……方小花?!
张莫问只觉脑中嗡嗡作响,这街上就像再看不见别的人了!
他定在街边店前,眼中猛然发热。
下一刻,他将吃食往嘴里一衔,双手拨开人墙连跳带迸直往前赶。
方小花,是我……
是我啊!
张莫问心中喊道,腮帮子一阵酸麻,险些就要掉下泪来。
或因喜悦,或因悲伤。
突然,有人在他腰窝间用指一戳,近身只道:“张莫问!”
张莫问惊然回头,倒把身后的千宁嫣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千宁嫣本开心逗他,却见张莫问外衣斜披,口中叼饼,面色冲动,一双眼眸更是发红泛泪。
“我……我咬到舌头了……”张莫问将口中面饼慢慢拿下,低头揉揉眼睛,平静说道。
“噗嗤!”千宁嫣笑道:“你这人真是!没瞧过热闹吗?可惜了……芳宗住持前几日间,还应邀去庄上论经讲义呐!不过那时,你还没来!”
张莫问默默向身后长街上望了一眼,僧队已经走远。
也许现下,还不是相见的时候……
大仇未报,我知道你有处落脚,便就心安。
只求某年某日,你在顺顺坟前替我上一柱香,告诉她奸宦已诛的消息……
我只求这天,赶快到来!
“喂!张莫问!怎么每次我和你说话,你都心不在焉?!”千宁嫣嗔怪道:“没见过和尚吗?!”
“你来,有什么事吗?”张莫问转过头,好声好气认真问道。
千宁嫣反倒不好继续发作,只将轻纱的袖口卷卷撩撩,清清嗓子说道:“当然有事,我很闲吗?”
“哦。”张莫问洗耳恭听。
千宁嫣看他淡然外加木然样子,跺脚道:“嗳呀,也没什么事!那个……我告诉你一声,炼惊蛰正在客栈等你。”
“什么?炼庄主在客栈?”张莫问一听,觉着玄乎。昨天晚上毕竟相当难堪,怎么今日一早就找上门来……我还有大事未成,可不能栽在这里!
“同行几人?”他一时问得有些急。
“嘻嘻……!”千宁嫣得意笑道:“就是怕吓着你嘛,我才提前赶来跟你说的呦!”
“我才不害怕,我是怕你骗我。”张莫问道。
“人家干吗要骗你!狼心狗肺,爱信不信!”千宁嫣娇怒转身,作势要走,又补上一句:“你顶什么用处,他一个人来,也可以杀了你。”
“哦,那我逃命去了!”张莫问将外衣披正,两袖一穿,腰束一扎,手握馕饼,这就准备反身开跑。
“欸——!张莫问你回来!”千宁嫣在后面叉小蛮腰叱道:“有没有出息!讨厌!你快回来!”
张莫问远远站着。
“不理你!他一个人来的,说要谢谢你救命之恩什么的……哼!你爱去不去,不去拉倒!我走了!”千宁嫣发完一通脾气,回身“噔噔噔”就走。
张莫问追上去,道:“你去哪儿?”
千宁嫣听了,站在街上又气了半天,半晌才道:“我回去了,我给姐姐煲了汤,叫人看着呢……”
“张莫问……”千宁嫣轻声接道:“其实那天我不是贪玩,姐姐她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我想帮她找回来……”
“找到了吗?”张莫问道。
“找到了。”
“那就好。”
千宁嫣抬眼瞧见张莫问温暖的浅笑,害羞得蓦然转过身去。
她兀自顾盼几下,露出笑嫣,便一个人行入复如平日的街潮人海当中。
她还能见着他的,她一点儿也不担心。
“客官,客官!”千宁嫣刚走,之前的店伙小哥追到张莫问身边,讪笑低语道:“哎呀!客官是炼庄主的朋友,怎么也不知会一声?照顾不周,照顾不周啊!”
张莫问看着千宁嫣再次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不禁摇头轻笑,然后恢复正色对店伙小哥道:“何事?”
店伙一把将张莫问手中馕饼夺拿下来,赧然轻声道:“客官怎么能吃这个,客官请,客官请!炼庄主大驾光临,正在二楼雅座相候您呐!”
炼惊蛰单枪匹马,独自找到客栈中来。那客栈掌柜的受宠若惊,利落清空了二层整楼茶座,好叫两人说话。
“炼庄主。”张莫问端正衣衫,走入茶厅,炼惊蛰正自长身站在花窗木格边。
近手的桌案上,热茶两盅,更摆上几碟早点小食,是十分精致的酥制糕品了。
“张贤弟,坐。”炼惊蛰十分出众,却总像淡淡的风。
“炼兄,小弟昨晚多有冒犯……”张莫问抱拳谦身,深深一揖。
“不说这些。”炼惊蛰示意张莫问坐下:“倒是我要多谢贤弟,从马匪手中搭救了宁嫣这个丫头。”
张莫问轻笑带过,端起茶盏抿上一口,只等炼惊蛰切入正题。
果不其然,炼惊蛰接道:“贤弟,几日后我山庄中有场夜宴,还请贤弟直往,不要推辞。”
张莫问放下茶盏,谢道:“炼兄盛情,小弟感激不尽。只是小弟此次赴任西凉,明面上全是为着鸿胪寺在敦煌那边整理典籍、修拓壁像等等之类的事宜,不然,我也不会夜访贵府,尽量避人耳目了。”
炼惊蛰听罢点头:“贤弟提及得是。若我说,我正有一房叔伯,几日后大寿宴宾,贤弟可愿来凑个人数?”
张莫问笑道:“如此太好,到时广撒寿帖,炼兄可千万别忘了我呀!”
张莫问来到西凉,第一件要紧的事务便得理清西凉地区人际脉络,要不一切活动都别作他想。刚才两人一唱一和,已将初会本地名流豪杰之事商定下来,以炼世山庄作寿为个幌子,好令张莫问先和这些人物打个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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