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三月初春,天气渐渐暖融,城东闹市也不复冬日冷清,有商贩沿街摆起了小摊,冲来往路人吆喝:“三丁包嘞三丁包,新鲜出笼的三丁包嘞!”这方喝罢,那头有商贩也不甘示弱:“酱菜酱菜,上好的酱菜,乳黄瓜、宝塔菜,香心菜、什锦菜,都来瞧一瞧哎!下饭吃酒,都别错过嘞!”许是李太白那句“烟花三月下扬州”传遍了整个大燕,此时游人如织,连带着东市的商贩亦个个赚了个钵满瓢满,云来客栈更是其中翘楚。
“小二,老子的菜怎地还不上!”一个虬髯大汉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这位爷,您的葵花斩肉正在灶上炖着呢。这葵花斩肉需得取去皮猪肉切丁后,并上荸荠、蟹肉,以六味调料拌匀,再用陈年高汤一同炖了,方能入味。这些子工序费了好些功夫,偏偏缺一不可,方才叫爷久等了。”小九年方十岁,扮个小子模样,平日里便在云来客栈做跑堂的小伙计。她模样长的俊,脑筋活络,嘴皮子又利索,说起好话来直叫人觉得仿佛嘴上抹了蜜一般,故而往来的客人都喜欢她。小九一边说着,一边殷勤送上了几样小菜:“这位爷,这是前几日方腌的甜酱瓜同嫩生姜,正是好吃的时候,还请爷用上一些。小的这边去厨房催催,决计不让爷久等。”
小九的目光不经意看过与虬髯大汉同桌的女子身上,那女子眉眼和气,同那大汉是截然不同的样子。只见她小腹微凸,仿佛有了四五个月身孕的模样。咦?小九心中暗暗纳罕一声,正要看个分明,却听厨房那头嘱咐传菜。小九忙收回目光,往厨房那边赶去,却见正是大汉点的葵花斩肉。小九也顾不得烫手,忙不迭地将那葵花斩肉端了上来,讨巧道:“这位爷,您的葵花斩肉。咱们云来客栈的葵花斩肉,最是鲜嫩可口,吃完后唇齿留香呢!吃罢了夫人若生麟儿,必定同爷一般威猛,若是千金,也同夫人一般模样赛天仙。”却见那大汉眼赛铜铃,粗声道:“格老子的,老子的儿子必然同老子一般,生得高大健壮,来日继承老子的镖局,威震天下!”这大汉原是替人走镖的。小九暗暗咋舌,却想起方才所见,一时迟疑,未曾接话。
忽地,一旁的女子横他一眼,轻轻开口:“你怎知必然是个男孩?我倒觉得是个女儿也好,女儿熨帖,来日你出去走镖的时候,我也有个伴儿,不至寂寞。”那大汉方才还吹眉瞪眼的模样,听了妻子这话,不由软了声调,仿佛是怕惊了妻子一般:“是是,我也觉得女儿极好,女儿极好。”此后又是软言宽慰妻子,又是为其布菜。小九不意这大汉竟是个爱妻如命的,去厨房传菜的路上仍是吃吃笑个不停。
“小二。”小九只顾暗笑,不知何时身旁多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竟唬了她一跳,“我家主人平素用惯了这白玉壶盛酒,还请打一壶琼花露酒来。”那少年声音平平,面上亦无表情。小九心道真是怪人,将那酒壶接过来。她本不懂玉,一眼只觉这玉壶莹润生光,入手滑腻,当是价格不菲。却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用这样的好玉做酒壶使。小九执着白玉壶的手更是紧上几分,她偷眼往沁竹阁里瞅了瞅,却见案上摆着同那酒壶一般材质的一套四个酒杯。只一个人并一个小厮出门,作甚带这么一套杯子。果然是那什么来着?哦,对,上梁不正下梁歪。想起边上那古怪的少年,也不管自己的成语用得可对,小九暗自腹诽。案后的女子身着一袭黑衣,小九往上看去,却见那女子生得极美,一张芙蓉娇靥正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似是能读懂自个儿心中所思所想似的。小九心中一突,只觉得诡异万分,忙埋了脑袋,低声道:“这位小哥还请先候着,小的一会儿就来。”说罢,小九猛地转过身,匆匆离去。
“怪哉怪哉,今天怎么连着遇到怪人。”小九心中的怪异之感挥之不去,口中连连嘀咕,“莫不是我到了犯太岁的时候了吧。明儿个定要同掌柜的告个假,到城外慈恩寺拜上一拜。这酒壶瞧着便价值连城,可得小心着。菩萨保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念了几句佛,小九觉得心头仿佛定了一些,小心翼翼地执起白玉壶往沁竹阁走去。
“客官,您的琼花露酒来了。”小九仔细看着脚下,唯恐一不小心将酒壶打了,便是三辈子也还不上了。眼看着顺利走到桌边了,小九正要松一口气,不知怎地,一时眼前一花,回过神来的时候,自个儿已在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而方才还拿在手中珍之重之的玉壶,如今已在一侧的地上碎成了好几瓣。小九懵了,坐起身来瞧着那玉壶的残骸,良久回不过神来。
“哎呀,好好的玉壶,怎地就这么打了!”黑衣女子站起身来,面上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阿离,你去把掌柜的寻来,我要同他好好说说,打碎了我的白玉壶,他要如何赔才好。”名唤阿离的少年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小九微微一愣,若是她没瞧错,那叫阿离的少年眼中,分明有一种同情,仿佛自个儿是待宰的羔羊一般。小九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不多久,王掌柜便赶来了。他体型本有些敦实,此时匆匆赶来,额上已有了一层薄汗。“九丫头,怎地这般毛手毛脚的!我同你说了多少次,做事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这般不长记性,看我一会儿怎么教训你!”王掌柜厉声道,小九却觉得找到了主心骨,她自幼便无父无母,七岁便在云来客栈跑堂,吃住皆同王家人一道,一直将王家夫妇当自己的长辈。王掌柜虽嘴上说得严厉,眼中对自己的担忧却是瞒不住的,这般严厉,想来是怕这黑衣女子苛责自己吧。“姑娘,对不住。这是小伙计犯的错,您的酒壶不知值多少钱,小的定当赔给姑娘。”王掌柜不住地同那黑衣女子作揖,赔着小心。“赔?掌柜的,有一句话叫千金难买心头好,你可知道?这酒壶是我的最爱,平素吃住皆是离不了左右,掌柜的要拿什么来赔?”那女子冷笑一声,语中颇有些咄咄逼人之态,“我看掌柜的是实在人,也不想同这小娃计较,掌柜的若真要赔,便是这个数。”女子说罢,竖起三根手指在二人面前晃了晃。“三千两?”王掌柜长舒了一口气,伸手抹去额上的汗,笑容可掬,“小的这便差人去取,这便差人去取。”黑衣女子勾唇一笑,仿佛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三千金。”她说得泰然自若,似乎无分毫不妥,却将王掌柜和小九骇了一跳。“这位姑娘,本店做的是小本买卖,这三千金……”王掌柜搓着手,面上似有些为难。那女子又哼了一声:“我这玉壶,本是千年寒玉所制,千年寒玉价格不菲,每千年才能得巴掌大一块,将酒浆倒入酒壶内,纵然终日曝晒,亦可保百年不坏。前几年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得来,费了少说五千两黄金。如今只需掌柜的赔付三千两黄金,已是大大的划算了。”
虽说云来客栈的生意向来红火,但毕竟是小本经营,便是将客栈卖了,怕也凑不足这三千两黄金。王掌柜的脸上亦露出难色,而那黑衣女子只顾着用自己带来的白玉杯品茶,并不多话。王家的情况小九是再明白不过的,见到二人这番模样,王掌柜的为难,只觉得那黑衣女子分外可恨。暗暗一咬牙,小九上前一步大声道:“王叔你不必求她,我小九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全部家当不过三百文,这三千金我是赔不上了,你看怎么办吧!”王掌柜吓了一跳,忙上前捂住小九的嘴,赔笑道:“姑娘,这孩子不懂事,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同她计较。这……小的一时赔不出三千两金子,若是姑娘不介意,小的愿将客栈盘给姑娘,每月只取些银子够一家老小吃穿便好。旁的盈余全归姑娘……”见黑衣女子似有些动摇,小九一急,奋力挣脱了钳制,冲王掌柜切切道:“王叔,客栈是您一辈子的心血,不能因为我就这么毁了。云娘姐姐快要出阁了,前几日您同王婶不还商议着给云娘姐姐备嫁妆吗?还有元哥快到进学的年纪了,我,我也盼着元哥儿将来得个功名,光耀门楣呢!还有贞娘自幼身子弱,还需每日一帖药将养着……”说着小九只觉得眼前景物都糊得不成样子,她一抹脸,转身对着黑衣女子,字字坚定:“小九愿给姑娘当牛做马,偿还债务,还请姑娘带我同去吧!”王掌柜见拦不住她,只能在后头唉声叹气,一时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黑衣女子的指尖下意识地在玉杯边缘摩挲,她饶有兴味地打量了小九一番,忽笑道:“这却是笔赔钱的买卖。”小九以为她不允,急急又要开口,却听她又道:“罢了,这笔亏本买卖却是不做也得做了。小丫头,你同我走吧。”黑衣女子起身,在桌上摆了一锭银子,便要领着小九走。“姑娘,小九她……”王掌柜踌躇再三,终是出言拦住她。黑衣女子回头看他一眼,如同审视,逼得王掌柜吞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我会善待小九,此去若想见她,每年今日,带一壶琼花露酒到城外慈恩寺,我自会带她同你相见。”黑衣女子也不管他是否答应,冲他略一颔首,便带着阿离同小九一同消失在人海之中。
小九跟着两人上了马车,想起前头出门时王掌柜依依不舍的样子,眼眶不由有又红了。她瞪一眼那黑衣女子,不想被她瞧见自己的糗样,于是将脑袋埋在膝盖上掩住了自己的面容。想起多年来王氏一家对自己的好,不多久,小九膝盖上的布料已经湿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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