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小九睁开眼,已经不知过了多久。入目处皆亮堂堂的,绝不是马车里头有的景象。小九揉了揉眼,环顾四周绣帘低垂,妆奁层叠,皆华美异常,倒像是个大户人家小姐的闺房。小九咦了一声,想起身四周转转,方发现自个儿方才原是抱膝靠在床边,时辰久了腿脚难免发麻。她强撑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坐下。只见桌上摆着一把团扇和一套白玉杯,瞧那材质仿佛同自己先时打了的白玉壶一般无二。小九下意识地将身子往远处靠了靠,她可不想不小心再打了一个,叫那黑衣女子再嚷着要自个儿赔钱。伸手揉了揉酸疼的脖子,想到那黑衣女子,不由嘟囔抱怨几句:“黑心鬼,下车了也不同我支会一声。”小九话音刚落,却听耳边“啪”的一声,唬了小九一跳。回头看去,方见是桌上的红烛爆了个大烛花,在旁无他人的房间里显得分外清晰,小九一手拍了拍胸口,又想起那黑衣女子似笑非笑的一双寒眸,怔愣了好久,方像模像样地学着平时客栈里往来的汉子道了一句晦气。小九随手拿起桌上的团扇在手上把玩,只见团扇上是两只团绒大猫戏蝶的图样。也不知是如何绣的,那两只猫的眸子清透水灵,极是有神,活灵活现。其中一只卧着作势要扑,一只立着不知在张望些什么,十分趣致可爱。小九伸手摩挲着扇面,只觉触手绵软,倒似真的猫一般。小九瞧着喜欢,倒笑嘻嘻地喵了几声来凑趣。
门外素来寡言少语的少年瞧见这幕,嘴角亦扬起一道柔和的弧度。良久,他低垂了眸,清了清嗓子:“你醒了?”听到身后的声响,小九猛地回过头来,见是方才的少年阿离。小九想起方才自己的模样都被他瞧去了,不由横了他一眼,不住道:“这鬼地方,什么人都来得悄无声息,可不是要吓死人么!”说着将团扇往桌上一丢,别过身子不去看他。
等了许久也不见阿离回应,小九生了几分憋闷,偷眼望去,却见阿离面上带着浅浅绯红,似有些羞赧的模样,同前头冷若冰霜的模样截然不同。小九又在心中编排一阵,方别扭地开口道:“你来找我做什么?”“青娘吩咐,等你醒了便领你去。”阿离答道。青娘?小九转了转眼珠,想来便是前头那个黑衣女子。想起她便又想起王掌柜一家人的模样,小九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于是没好气道:“这就要去做活了?也不让人喘口气。”阿离被她一噎,良久方道:“青娘是个好人,你别这般说她。”小九哼了一声,还是依言起身:“不是说等着?还不赶紧带路。”阿离讷讷应了,赶紧领着她出了门。
出了房门,小九便瞧见洁白的梨花栽了满院,沿着石子路向前走,那梨花随风摇曳,有细碎的花瓣落下,倒似春日里头下了一场好雪。小九拾起肩头的一片花瓣,心思却又飘回了扬州城。三月是琼花开得最好的时节,还记得那日,自己将在客栈中见到的听到的趣事一一说给众人听,又说起桥头那棵老树花开得正好,元哥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拍手不停道要与她同去折花,说得连素来体弱的贞娘亦起了兴致。云娘姐姐在灯下绣着自己的嫁衣,听到这边也抬了头,抿嘴瞧着他们直笑。几人一直笑闹到晚饭的时辰,王婶端上一笼槐花蒸糕,芳香扑鼻,仿佛连空气中都透着槐花的丝丝甜味。元哥欢呼一声,顾不得烫,便抓起一块蒸糕往嘴里塞。王婶一面数落元哥,一面将蒸糕分给众人。王叔乐呵呵地瞧着几个孩子,说等天气再暖和一些,便带着他们去踏青摘槐花,回来再做槐花小点吃。
“此处唤作青碧园。”阿离指着梨花园中一方石碑道。梨花自小九的指尖滑落,她抬头看向阿离手指的方向,那石碑上字迹清丽,当是出自女子之手,却又带着几分洒脱随性之感。“青”字已隐隐有些模糊,下边的石头也比旁处莹润些许,仿佛是有人长久摩挲的缘故。
走出了青碧园,便瞧见一座高塔耸立。高塔前头是一片空地,不远处有一汪绿水,在日光映衬下泛出粼粼波光,不时有红色的锦鲤跃出水面,打了个旋,又落回水中。湖水的正中处,一丛白莲开得正好,时有蜻蜓飞过,不时栖息在待放的花骨朵之上。湖水后头,一片红梅连成一片,几乎要灼痛小九的眼。而湖水同高塔之间的空地处,矗立着一面足有一人高的大镜。而镜便则摆放着一个石桌同几个石凳,之前的黑衣女子已换了青碧衣衫,正坐在桌边兀自品茗。她已不复方才盘着飞天髻的模样,而是将墨缎般的发披在身后,发末处仅以一条墨色发带松松扎住。见二人来了,青衣女子冲他们微微一颔首,示意二人近前。
待二人走到跟前,青衣女子方放下手上的白玉盏,冲着小九道:“我听人唤你九丫头,也有唤你小九的,你的大名却是叫做什么?”她面上分明是笑着,小九却觉得她的笑意远远未及眼底,而那眼底,分明藏着一片不由旁人靠近的冰雪之色。她又看向小九,小九忙低了头,仿佛不能承受她的凝视,嘴上却还是强道:“什么大名小名,我的小名叫小九,大名也叫小九!”那女子唇角一弯,仿佛被小九逗乐了一半。她转头看向河畔,忽道:“既然如此,那你以后便名唤九歌吧。九歌,这是长离。”小九的目光随着她的话一路转至阿离身上,阿离却只是憨厚地笑笑,便低下头去。“那你又姓甚名谁?这里又是什么地方?”那女子讳莫如深地一笑,方施施然道:“我名唤青鸾,九歌便同长离一般,唤我作青娘吧!”而此处是何方,青鸾却不再多说。小九正要追问,突然听见一声清脆的鸟鸣声,她抬头一看,却见是一指秭归鸟振翅飞过,一路向湖泊那头的桃林。
原来是这样……从方才便有一种怪异之感梗在小九的喉头,叫她莫名觉得异样却说不明白,直到看到这只秭归鸟,方如醍醐灌顶一般。如今方是三月,正是梨花琼花开得正好的时候,却如何又有冬令方当时的梅花同夏日方有的莲花呢?“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小九回过头去,却见青鸾同长离所处的地方已空无一人,唯有落英纷纷,无声应她。莫不是见了妖怪了吧?四周寂寂无声,小九几乎能听到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她攥紧了拳头,指甲在手心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
“唉……”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叹息,小九猛地抬起头来,却看见湖畔的大镜隐隐约约地泛出一层柔和的光。小九愣了一瞬,仿佛受了蛊惑一般走向了那面大镜。镜中的女孩眉毛生得又浓又密,略微有些凌乱,下头有一双杏眼,显得极为有神,此时却略带了几分迷惑看向小九。原来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啊。小九有些失望地向后退了几步,镜中的自己也向后退了几步。正当她转身想要离去之时,镜中又传来一声叹息。小九回头看去,镜中的小九却不见了。小九不由骇然,惊惧之声梗在喉头,步子生生顿住,动弹不得。镜中渐渐升起了云雾,良久方影影绰绰见到几个人影,又过了一会儿,竟是王掌柜一家人的影像出现在镜中。看到熟悉的面容,小九这才放下心中的惊惧。
镜中的王掌柜坐在桌前兀自叹气,面前虽摆着碗筷,却是不曾动过的模样:“也不知九丫头怎么样了。”王婶给他夹了一块素鸡,宽慰道:“方才丫头走的时候,我远远地瞧了一眼。你说那姑娘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我却觉得那姑娘瞧着是个宽厚之人。你没见她那边的那哥儿,生得好,想来也不曾被亏待了的。”仿佛是觉得王婶说得有理,王掌柜的表情亦缓了缓。可过不了多久,他面上又被愁容笼罩:“哎,你可听说没有,那些地方,专门养了些哥儿……”说到这边,王婶慌忙地打断了他,压低了声急道:“老头子,没的说这些个腌臜事情做什么,也不怕带坏了元哥儿。那姑娘坏不了,你听我的,准没错!”元哥儿好奇地探过脑袋:“爹,娘,你们在说什么呢?养些哥儿做什么?”王掌柜这才惊觉自个失言,轻咳一声:“元儿,今儿个先生布置的功课你可做完了?”听见“先生”二字,元哥儿不由苦了脸:“先生今日已讲了《论语》里头的《述而》一篇,明日还要抽书……”王掌柜点了点头,又正色道:“可有什么心得?”元哥儿的脸拉得更长,支吾了良久。
看到此处,小九不由扑哧笑出声来,其实王掌柜又哪里懂得这些科举制宜的事情呢?不过是借此转移元哥儿的注意力罢了。又想起王掌柜之前揣度青鸾同长离的身份,她自小在外跑江湖,哪有什么不懂的。想起长离那张或腼腆或冷凝的面容敷粉施朱的模样,小九笑得几乎要打跌。
就在此时,镜中的景象竟又起了变化。王掌柜一家的景象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又是方才那层层叠叠的云雾。小九遽遽上前一步,朝前探去,一只手已抚上了镜子边缘,仿佛被什么蛊惑了一般,小九只觉得一眼之间心神便沉入了其中,手脚皆不能由自己控制了。眼看便要跌向镜面,说时迟那时快,长离不知从何处蹿出,几个起落便将小九拽离了镜边。“不要命了吗!”少年低斥一句,却难掩关切之情。小九好久都回不过神来,待回过神来,长离已将一方月牙形状的白玉佩寄在了她的腰间。小九伸手去拽那玉佩,端详一回,张大了嘴巴:“这是给我的?”长离将那玉佩翻到正面,指着上头“九歌”二字:“是青娘特意叫我拿来与你的,方才我同她去,就是为了这事。外人接近三生镜,难免为它的戾气所伤。你身上没有这玉佩,三生镜自然不会认你为主,若是我再晚来一步,怕是你已经魂飞魄散了。”长离解释了一番,小九却只是茫然看着他:“你说的是什么?我怎的听不明白?”长离看她一眼,这才笑起来:“是我大意了,你同我来。”说着,长离起身,带着小九往离湖不远处的高塔去。
走得近了,小九方看见那高塔上悬了一块招牌,上书“知天命”三字。小九并不懂字,却觉得这字迹虽然苍虬,却叫她无端生了亲近之意。跟着长离往里走,只见楼内摆满了书架,而书架上整齐叠放着一册册书,竟无一处空余。小九走近书架,有些疑惑:“青娘带我来此处,竟是要找个管账的不成?这我可不行。”小九一直在云来客栈帮手,每月账房的先生都要将账本拿来与王掌柜看,账本上密密麻麻,只消看上几眼,小九便觉得头疼得紧。长离自架子上取了一本册子,忍俊不禁:“你过来瞧瞧。”小九结果那册子,只见面上写着李景愉三字,忙将册子拢在怀中:“这……这……陛下的名讳哪是咱们这些小民能写的,这可是……他们说什么来着?大逆不道,对,大逆不道!”小九的手都有些抖,却见长离不以为然,只瞧着自己有趣,气便不打一处来:“我本是扬州城内的店小二,偏被你们唬来干这杀头的活计,真真是……”长离见她气极,忙将那册子翻了几页:“你且看看。”小九就着翻了几页,只见是“佑平政变”、“登基为帝”之类的字样。小九抬头看了一眼长离:“这是什么?你们原来是要编史书么?”长离仿佛知道她会这般问,指着一处道:“你看这边。”小九对着那处仔细瞧了:“胡氏女祸?胡氏又是什么人?怎么会有这么一场女祸?”长离从她手上拿过那本册子,重新放回架上:“天机不可泄露。”见小九扁了扁嘴,似是极不满意这般答复,长离又道:“万物皆有天命,天命已定,佑平二十八年胡氏入宫,至于女祸,便看这一场造化了。”一番话说得玄之又玄,小九并不明白,但她却听明白了一点:佑平二十八年……小九想着,突然睁大了眼睛:“佑平二十八年?如今才佑平十八年!莫非……”仿佛感知她心中所想,长离点了点头:“不错,此处便是掌管人间命格的司命之馆。”小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竟是遇见了仙人?小九下意识地拿起手边的一本命格簿,只见那册面上写的正是《云来王氏贞娘》,正是同自己一道长大的贞娘的。思忖着贞娘素来体弱,不知是否能够福寿双全。小九只迟疑了一瞬,便翻开贞娘的命格簿子。良久,小九终于阖上簿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将那册子放回去时,小九方发觉,贞娘的命格簿子边上,正是当今圣上的命格簿子。小九抬头问道:“这册子是怎么摆的?”长离微微笑道:“天命之前,众生如一。”“那青娘……”小九开口问道,长离却将一本册子递给她。那册子内里皆是空白,没有一点墨迹。小九阖上簿子,指尖抚上外头的那行字:“少司命青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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