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街道,酒楼轩窗半开,亭榭拥挤,一派繁华、鼎盛景象。
嘈嘈杂杂人声连连中,二楼靠窗位子,豆白曼帘之下,靠一张八角桌,浊酒几坛,铜盏歪歪斜斜已尽瘫倒。
面容绢美的女子颓然醉卧其中,朱唇浸染酒气,杏黄夹袖霓裳长垂于地表,雪白罗帕拈在纤纤指尖,却顾不得拭得面上泪痕,只是一味举盏往小口香唇中灌洒,美轮美奂,颇具番凄婉迷离。
“殿下,你看这。。。。。”店主迎了李恪步入其中,边遣散诸多食客,又惧又怕颤颤开言吐露,“李小姐曼腰翠玉小人识得,若非皇室,定然无缘佩得带之,固才请了殿下前来。。。。。。”
“好了!”李恪一眼便识得了面前醉卧之人,少不得低声干脆打断,向身旁安威凛使了个眼色。
威凛会意,自锦囊当中摸出一锭银子,交在店主手里,“难为你想着去请殿下前来,因了我们你才遣散食客,这是殿下赏你的补偿。”
店主又荒又喜紧紧收了,千恩万谢对着李恪做礼,尔后识趣退下,威凛也回身守于门外。
恪疾步上前,心疼的抱住那醉得一塌糊涂的女子,唤出一声:“涵儿!”
高阳适才抬眸,目光触到三哥一瞬,两行清泪流淌下来,合着些许胭脂,湿了红阑干。
“傻妹妹,你这是怎么了?为何要如此折磨自己!”李恪紧紧抱着高阳,已然心急如焚;过了须臾,复又看定妹妹,轻语柔声,“告诉三哥,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高阳却不正面答复,反倒绕开:“我现在这个样子,你高兴了?”
恪定住,万万没能想到妹妹竟会吐出这样一句言词,良久无声。
高阳还之惨惨微笑,千呼万唤始出来,将那缘由娓娓而道:“父皇下旨,要我嫁到房家,嫁给房遗爱。”
李恪闻得后,心知她的委屈,也便没有将高阳方才中伤之话放于心上。想得妹妹是怎样一位盛贵高傲的公主?身系胡人与李唐两族血统,面容绝丽不说,才情、品性也是样样可拿出手;加之又自小围着父皇长大,忽而将她下嫁旁人,也自当让她亲自凤台遴选一番才好,就如此干巴巴将她嫁去,莫说妹妹接受不了,自己心里也是难受。可难受之余,又将如何?身为大唐公主,便是她与生俱来的劫,除了安慰、劝阻,做哥哥的,却亦什么都做不得。
“涵儿,你是大唐最高贵的公主,先跟三哥回去,自小你最听三哥的话了。”此地处于民间,不方便多加言语,恪只得说出这样一句。
“最高贵的公主?”高阳却将额头扬起,目光侧过,冷笑:“长孙皇后怜悯我,你也怜悯我么!”
恪又是一定,心下不由揣摩妹妹言中暗意。
“三哥,你究竟还要蛮我到什么时候去?”高阳娇婉语声带了些许哽咽,多情眸子也泛起珠泪点点:“你们以为我就那么傻么!我自小便已经知道,我的亲生母亲并不是皇后,而是父皇的一位胡人姬妾。虽然她因生我难产而死,但你们仍改变、欺瞒不了她是我的母亲。。。。。。这是一种共鸣,一种母女间源自于血缘深处的真正共鸣!”言此,略略唏嘘一阵,语声逐渐绵缠下来,轻柔缓慢:“三哥前段日子,因怕我在助立储君这件事上为难,便有意与我疏远,想必也还有一份缘因存留,便是怕闲人嚼我舌根,说我闲话吧!”
李恪浓眉皱起,这么多年,竟是一直都未能察觉到妹妹多思心态;却原来,她已尽数知晓,只是深深埋在了心底,坚强以对。越是这般,她便越痛苦。如此想着,感慨、心疼之余,声腔也便柔和阵阵,但依旧深沉、坚定不苟:“无论你的生身母亲是谁,你都是我李恪的亲妹妹,父皇的亲女儿。我们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原是一个‘爱’字,我们真的希望,你能幸福。”边说着,边搭过高阳纤肩,话语虽略带苦涩,可仔细听了去,也是一番真理道义饱含:“房家势力不逊长孙,二公子遗爱,当也配得上你。”恪心知,父皇之所以这样做,是意在保护高阳,亦是保护他。纵览眼下朝局,唯有房家可跟长孙一脉分庭抗礼,且不说可用房家势力抵对长孙一脉,拥护李恪入主东宫;退一步求其次,纵是谋划一场终归不成,父皇百年之后,有能力保护高阳、保护恪的,也只剩了房家。
“可我爱的是你,又怎能再存他人!”高阳厉声,锦帛撕裂般,划过恪的耳畔、高阳心间。
“三哥,你是聪明人,且来仔细想想。”随着那只只滴血字眼吐露而出,高阳胭脂清泪也在随之散落,如珠漫抛,“我从未见过岑忠,当日又怎能画出他的画像?那是因为,我心里、眼里、魂里都是你,我是照着你的样子,画出了岑忠的画像啊!”
恪已然崩溃在当地,他的头脑好乱、好杂,他甚至不知道往后该以怎样一种态度,复再去面这一直以来最为疼惜的妹妹李涵?
高阳必是醉了,未曾留给恪丝毫喘息、忖度的工夫,接连妙语串珠:“三哥,我常常在想,前生里,我定当是你唇齿间一支清箫。朝朝暮暮,陪你、伴你,携同你走过无数静心清数的闲散时光,形影不离。你只对我一人诉说心曲,娓娓而道你的寂寞。相依为命的空,渐渐感怀了我,佛化了我。。。。。。我便也有了人的情态,会爱、会笑、也会痛。。。。。。直到那一刻,你轻柔的抚弄我的温婉身段,叫我得以为你演出另一番轻扬入骨的婉约乐章。谁知,却引来了她,同你一样亦是寂寞的她。她是你的劫,也是我的劫。。。。。。至此后,我亦随了你降临浊世,用一世的心伤来偿还我的罪孽,最后,再陪你一道陨去。只因前生我是你贴身的一只洞箫,沾染了你的血气、心性;固此,托生成了你的妹妹。”
恪识得高阳的醉眼迷离,无心听她言语这些。到底兄妹情深,血浓于水,适才那一席企求超越之话,恪也权且不去作想,依是如往常那样,抚过妹妹眉弯,语气温暖:“涵儿,你醉了,先跟三哥回去,有什么话清醒之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我偏不要!”高阳兀然颓笑,跌跌撞撞直起身子,一把将窗推开。
“涵儿,你做什么!”恪两行俊眉骤时挑起,飞身上前便要拉过妹妹。
“你别管我!”高阳借着酒劲儿挣脱了哥哥的怀,直挺挺站于两扇皆数洞开窗子之间,提起语调,高阔锐声:“下面的行人听着,我高阳公主李涵今日在此进行酒楼招亲,如有意者,逐次于我来前遴选!”娇音起落间,门庭处便渐涌了人潮来。看热闹的,不明所以的,惊异的。。。。黑压压一片。可终到底都还识得最基本的真情与理趣,未搞明白世事始末缘由,还没有哪个胆大的真敢上得楼来。
李恪疾步而过,不由分说将高阳拦在身后,强势的关好窗子,面对妹妹的冥顽不灵,心下略微着恼,更多还是疼惜:“你到底想怎么样!如此折腾,岂不使得皇家颜面尽失!”
“我不想怎么样!”高阳挥扫盈袖,不加掩抑痛哭失声:“我也不能怎么样,我能怎么样?我只想自己为自己做一次主。。。。。这辈子一直都是别人在为我做主,我只想自己为自己做一次主!”
想来妹妹这酒一时半会儿也解不得,恪便打了手势,急唤过安威凛,命他前去雇了马车,自己横抱起高阳,下得楼去。
高阳被恪抱着,倒也乖巧几阵,不加反抗倚于三哥怀中,却只是哭。李恪一路细语安慰,好说歹说,终将高阳抱得车内坐定,送回了唐宫之中。
。
宫内失得公主,莫说要作长久隐瞒,早有人在高阳出门之时便留意了前来禀明太宗。
这个女儿的脾气、秉性,太宗素来识得,想是去了房家探看驸马形容、内才,便也未做过多理会,只是吩咐张英遣了人去房家侯着,等公主出来后,一并护送回来便是。
谁知,还不及一顿饭的功夫,就又听得张英回还后说,遣去的人问过房府门丁,并未见得公主来过。
太宗正疑惑间,便见了长孙无忌疾步闯殿,一步跪倒苦声:“皇上,有失体统,有失体统啊!”
“辅机有什么话起来说,莫要心急。”太宗闷闷之余,抬手叫他起来。
“皇上!”无忌做下一揖,“高阳公主拉了三哥李恪,至长安一处民间酒楼买醉,进行近乎荒唐的酒楼招亲!正被臣的门班见着告知了臣,臣便马不停蹄的进宫向皇上禀了来呀!”
“三哥李恪”这四个字,无忌有意咬重,想是要借高阳事端正拉了吴王下水。
太宗启先震惊,旋即便会了无忌心下之意。高阳见驸马不随心意,闹一通醉也是有的,只想必事情也并无如此之重,被无忌借题发挥,浓墨重彩一番也未可知。况且李恪风气他最清楚,定然不会做出如此有悖伦理事端。可也不好此刻便拆掉无忌的台,闹一通尴尬出来,反倒不便引出后续言语,便微笑一下,随心道:“辅机,你想得太多了。定是高阳径自溜出去玩耍,结果不甚喝醉,恪儿前去劝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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