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又是南宫燕和阿渊见面的日子,虽然信上写的是“戌时城外别馆相见”,可南宫燕一早就睡不着了。她早早起床换上一身月白色的新衫,将腰带系了又拆、拆了又系,总是觉得不满意,对着一面巴掌大的铜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自己绾好一个勉强看得过去的双螺髻。
南宫燕举着巴掌镜,左瞧右瞧,越看心里越惆怅,她想起偷听那夜远远见到的柳家小姐的衣貌妆发:湖色的衣衫,纤腰不盈一握,飞天髻起,珠翠摇曳生辉,饶是没看清容貌就已然让人心生爱怜,难怪傅云天对她呵护备至,再看看自己如今这幅模样……
看清了差距,南宫燕干脆完全放弃了,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发呆,南宫燕发现自己竟然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起了醋意,这种想法真是把她吓了一跳。好吧,这下子不仅在外貌上,连品性气度上都比不上分毫了,在迷迷糊糊睡着前,南宫燕迷迷糊糊的想着。
南宫燕急匆匆赶到时,她心心念念想着的那个人已经在别苑花园湖心亭中等着了。
明明来的时候脚步如此匆匆,但真看到那个梦里的少年着一袭堪比月色的白衣,闲闲摇着折扇,落落立在亭中,任湖光水影、烛光月色在他脸上交织出一派晦暗不明、动人心弦的景色,南宫燕的脚步却反而挪不动了。
她像是入了迷一般,痴痴的看着那人比山水更出色的眉眼,提了气,放轻了步子,一点一点的向他靠近。风带动水波变幻出无数光影,南宫燕觉得自己的心在这阵水波中晃晃悠悠的荡着,竟有种要被淹没的感觉。
但梦终究是要醒的。那人觉察到她的靠近,看向湖水的目光终于转投到她身上,南宫燕不自然的挽了挽鬓边的碎发,不再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连身子也比平日里挺直了三分,她高兴的冲他摇了摇手,轻唤一声:“阿渊。”突然发现,或许是久未见他,今日单是唤他一声,脸上竟然有发烫的感觉。
她见那人像是笑了笑,心中更是开心,加快步子,绕过曲曲折折的回廊,走到合适的地方却不再靠近了,自己笑笑,寻了个位置坐下,目光却是紧随他的:“阿渊,阿渊,好久不见啊,你还好么?”
男子似是被这话逗乐了,清风玉鸣般的声音里带了丝丝的笑意:“真是……好久不见了,燕儿。”
“上次见你有些受寒,现在好了么?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不过是一点咳嗽,早大好了。”
“那就好……那你最近有作画吗?我好久没看你画过了,你画的那样好,不画真是太可惜了。”
“作画需有平和的心境。我如今怕是没有这个闲情逸致了……”
“哦,这样啊……”南宫燕抿了抿嘴唇,有些难过的发现,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了。
其实她有很多东西想问的,他的父亲还是对他不冷不热的吗,他的兄弟们又有找他的麻烦吗,他最近过的开心吗,有什么有趣的或者无聊的事发生吗,或者是,他想做的事,成功了吗。关于他的事,桩桩件件她都愿意知道。可她不能问,这是什么时候与他形成的默契呢,连她自己都忘了。只是她很清楚,她15岁学成归来一直追随的那个少年,与她11岁在一片烟霞中初见的那个少年,一样,却也不一样了。
“你啊……怎么总是这样风风火火的。”
熟悉的嗓音突然响在耳畔,南宫燕回神看见近在咫尺的那张俊美如谪仙的脸,一下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男子弯了弯身子,抬起手来,宽大的衣摆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南宫燕觉得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一片淡雅却绵密的香气中,明明是让人安心的味道,她的脸却腾地一下全红了。她靠着仅剩的理智,有些僵硬的抬起头。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安静的时刻,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的在心里一笔一划画着他:所谓面如白玉,所谓星目剑眉,都说不尽眼前人的模样,明明有最英气挺拔的鼻梁,却偏生了一双含情脉脉的琉璃目,当那双眸子里满满都是倒映着你的影子,谁还会愿意离开这片汪洋呢?
那人从她头上取下一片枯叶,顺手抚上她的额头,因为习武而有些薄茧的手就这样紧紧的贴着南宫燕的皮肤,一点点,将属于他的体温,属于他的气息传递到她的身上。
他垂下眼睫,看向眼前这个已经有些迷糊的丫头,语气里带了淡淡的忧、浅浅的惑:“身子不舒服吗?脸这般红……”
“没,没有,就是,就是有点热。”南宫燕收回目光,急急的退了两步,那人也不再追问,含着笑转过身去,手又收回了长袖里:“是吗。刚刚在想什么?”
南宫燕抬手按了按自己那颗不安分的心,定了定神:“在想,在想……啊,就是柳铮,那个人果然是老谋深算,我将他的书房翻了个遍,除却上次发现的那份名单,再没别的有价值的东西。就是不知道他是当真身属清流还是行事谨慎了。我会再找机会去查探的……”
“燕儿。”
“啊?”
“柳府的事,我会安排其他人去做的。日后,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阿渊!你这是……这是在怪我么?”南宫燕心里顿时焦急起来,有些急切的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最近是做的少了。你别生气。再给我五天……不,三天,三天之内我必定会有所获。”
“燕儿……”
“阿渊!”南宫燕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攥着拳,本是抬头直视的,可遇上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的低下头去,声音也不似刚刚响亮了:“我说过要护着你的……”
“护着爷?呵,你和那个叫傅什么的捕快走的那么近,自己的性命尚且难保,爷不早点打发了你,难道还等着受你的牵连吗?”柔柔媚媚的声音传来,只是话语间全是与这嗓音毫不相配的讥讽之意。
南宫燕惊异的回头,却见一个身着梅红纱衣的美人袅袅娜娜的沿着那曲曲折折的回廊向着这湖心亭走来。
她心中一紧,未待男子下令,身形就如流云般掠出,红衣女子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口,就被她卡住了咽喉致命之处。为了阿渊的安全,这个人不能留!
南宫燕心一横,手上正欲施力,突然肩部被一颗石子击中,一阵痛楚传来,逼得她松了手,连连后退了几步才稳住。她抱着疼痛难当的右臂,难以置信的望向那个对她出手的人:“阿渊,我……”
那人收了手,眼神里没了熟悉的温柔,连声音也是淡漠的:“燕儿,不要胡闹。这就是我说的要来接替你的人。玉翘,你们互相熟悉一下吧。”
玉翘慢悠悠的站起来,整理好有些凌乱的衣衫,扶了扶钗环,嘴角浮上极有风情的笑,朝着南宫燕的方向一步一摇的走过来,缓缓抬起一只手:“多谢你的见面礼。我是玉翘,如今在万春楼替爷做事。你是南宫姑娘吧,哈,听爷的幕僚方先生提过你。以后柳府的事就不劳姑娘,白操心了。”
南宫燕懒理她话中的挑衅,只一味的看着亭中的人:“阿渊,我知道,我知道错了,真的,你不要赶我走好吗?我接近傅云天只是为了……只是为了从他那里得到更多官府的信息!我心里只想着如何为你好……而且,而且我绝对不会拖累你的,绝对不会!”
男子并没有接话,隔得有些远,南宫燕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她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想要告诉他桃花林里初逢她是怎样的对他一见倾心,想要告诉他她有多么怀念那段和他一起的年少时光,想要让他知道她是为了更好的帮他才会远去数年习得一身武艺而归,想要让他相信她绝不会拖累于他,哪怕丢掉她的性命……想说的太多,反而都噎在了喉咙里。又或者说,她到现在都还不能相信他不要她了,不相信玉翘所说的都是他的本意。
她在等,等他的拯救,或者是摧毁。
亭中的人终究是有所动容:“燕儿,我哪里说是要赶你走了……只不过是不希望你再插手……”
“我知道,我知道。”南宫燕看见了阿渊放在身侧紧捏着扇柄的手,她知道他也很难过,他每次心情不好就总喜欢一个人憋着,也从不与旁人讲,只会对着东西撒气,看上去那么稳重的人,其实是一副孩子脾性……她是那么清楚他的一举一动。
她明明知道他处在多么危险和艰难的处境,自己就是为了守护他而来,现在这样任性的发脾气又是在做什么呢?南宫燕觉得自己做了件大错事,得赶紧弥补。
她悄悄侧头,将眼底的泪意掩去,转头冲亭中人笑道:“阿渊,是我犯糊涂了,多了玉翘来帮你是件好事啊,我一个人……我也确实帮不了你什么……你放心吧,日后我会和玉翘好好相处的,我们两个一起一定能够很快解决柳府的事的,你不用担心。”
她又转头给了玉翘一个表示友好的笑容,只推说着今夜还有别的事情,匆匆忙忙的就走了,再不给其他人拒绝的机会。
南宫燕走后,李明渊又在亭中立了许久。玉翘只着一件纱衣,在这秋风中立着实在是有些难受,可眼瞧着这主人都还没有动身的意思……
刚刚在南宫燕面前得意了一回,玉翘心中很是喜悦。也是嘛,就那么一个不经人事的小丫头,也想和她堂堂万春楼头牌、花名远播的玉翘姑娘斗?眼前的人,虽然地位尊崇,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男人……
想到这里,玉翘回身拿来一件鸦青的披风,款款上前,娇声叮咛道:“爷,这乌云都把月亮遮了,怕是一会儿就有雨来。爷要当心身子呀,否则伤着自己,心疼的可是旁人呀……”
可她不过才踏进亭中,那人冷冷的眼光扫来,任她心中再渴望上前却都无力再迈出一步了。他接了她手上的披风,自己系上,漫不经心的说道:“是方大人让你来的吧。”玉翘心中一跳,赶紧伏下身子,那声音依旧淡漠,更带了一种决人生死的王者之气,让人听了心中忐忑:“既然他找了你来,你就该明白,什么该你做,什么不该你做。否则,就趁早离开吧,别误了性命。”
衣袍的角在玉翘面前扫过,那人吝啬的不再与她多说一句话就离开,而被那人的功力压制住的女子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无力的歪坐在地上。
南宫燕飞一样的逃离了别苑,只顾着埋头跑路,等到再停下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四下无人的地方。此时已近午夜,又是乌云蔽月,周围的一切并不能够很容易的看清,可南宫燕还是清清楚楚的明白她把自己带到了哪里——已经废弃的皇家花园,她和阿渊初遇的地方。
虽然此时是桂花开的最好,可南宫燕还是很倔的找了一棵大桃树靠着坐下。夜风吹的有些凉,南宫燕将腿抱得更紧了些,感觉到手上有水滴落下,她以为是下雨了,谁知摸了摸自己的脸,才发现是自己在落泪。南宫燕跟自己的眼泪较上了劲儿,流出一滴她就擦掉一滴,流出一行她就擦掉一行,直到不管怎么擦都止不住眼泪,直到泪水和瓢泼的雨水混在一起,她才放弃了挣扎,任无数心事化成眼泪流淌。
在她的梦里,总有一片灼灼的桃花林。那片桃花林点亮了她十一岁的记忆。
那时,她还未能寻到亲人,无处可归,恰好见到此处有一片果园,又有房屋宫殿掩映在一片烟霞之中,正是天赐的栖身之所。她娘教她的功夫,绕过为数不多的几个看守的侍卫还是绰绰有余的。于是她就堂而皇之的过上了借住的生活。直到十五岁的李明渊和他的母妃一起来此赏花的那日。
远远地,年少的女孩儿见了那么多人,那么大的阵仗,本是想躲的,可终究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就换上一身宫女装,偷偷栖在一棵茂密的大桃树上,桃花开的旺,又在僻静的地方,根本就没人注意到竟然有一个小丫头躲在上面。她就静静的伏在桃花树上,看见有人在庭院中备了云毯桌椅、美味珍馐,一个俊秀的少年挽着一个和蔼的贵妇坐在榻上,亲密的说说笑笑。
女孩看着看着就想起她早死的娘亲和毫无音讯的爹来,心中酸溜溜的。再回过神来,发现庭院中东西都撤了,人也不见踪影,想来已经结束了,她吸了吸鼻子就打算不再躲了。往树下一看,一下子被吓得魂飞天外:“你,你是谁?!你在这儿干嘛?!”
树下的少年盯着她的脸看了很久,久到她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没洗掉的时候,他却突然漾开了笑容,声音是珠玉落盘般的动听:“这是我家的花园,小丫头,你在树上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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