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南宫燕接过去,像是在纠结什么,又低下了头,声音闷闷的:“……我没病。”
他抬起头,像是怕她不信似的,又补了一句:“真的。”
“我知道。”南宫燕依旧回答的理所当然。
“啊?”柳正钦有些懵,南宫燕将手里的窝头掰开来,自己吃了几口,揪出其中最软的部分出来,捆着的双手捧着那窝头递到柳正钦面前来:
“其实没你想的那么难吃,喏,要不要试试?”
柳正钦勉强吃完一个窝头,又有了些力气。他实在是不想在这里多待,眼看着刚刚那个男的被人叫走,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屋外好像没有了什么动静,柳正钦活动活动了自己的脚腕,用手指使劲勾着勾着,总算是抓住了解绳的关键之处,趁着一屋子人都各自忙活着,没人注意这边,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挪到了门边,抓住时机,一下子解开束缚,风一样向屋外冲去,一下子就没了人影。
依然啃着窝头的南宫燕淡定的目睹这这一切,旁边有几个孩子也已经注意到了这边,大东下意识的就要叫喊,南宫燕手中的窝头准确无误的砸在了他的头上,她向他比出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大东有些不明白状况,张了张口,终于还是没出声,又抛了个馒头过来给南宫燕,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可惜好景不长,听见外面的一片人声嘈杂,南宫燕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小子果然逃不掉……”
不一会儿被五花大绑的更严实的柳正钦就被人抬着丢了进来。柳正钦砸在地上,痛的哼了一声,挣扎着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骂道:“你们都是畜生!禽兽!贩卖人家的孩子!做坏事就不怕有报应吗?……”
那几个人不过是负责看门的喽啰,也不跟他废一句话,砰地一声关了门,任他怎么喊也没人理他。
柳正钦渐渐没了力气,停下来时才发现这屋子里静的有些吓人,那些孩子已经吃完了早饭,此刻都安安静静的墙角窝着,大东的眼神有些木木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几个女孩儿还会偷偷看他一眼,可眼圈像是有些红。柳正钦觉得这情形越来越诡异了,他逐渐冷静下来,决定先弄清楚现在的状况再说。
他转头朝堆着沙袋的墙角看去,南宫燕正蜷在上面休息,黑色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柳正钦犹豫了一下,再一抬眼正对上那个女孩儿的眼神:平静无波、清澈见底。
柳正钦下了判断——她和他,和他们,不一样。
柳正钦心里有点慌,经历过一次背叛,他现在不敢相信任何人,可单凭他的力量,已经证明了显然逃不出去。他直直的盯着那个女孩儿,毫不动摇的与她对视,终于,她先敛了眸子,从沙袋上滑了下来,大咧咧的坐在了他身边:
“我们互相回答对方的问题,一人一个来,行不行?”
柳正钦点了点头,又很快抢着说:“那我先问,不想回答的可以换问题!”
南宫燕觉得一个男的计较这么多,有点嫌弃的看了他一眼。
柳正钦脸有点烫,但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他靠近南宫燕,小声问道:“你是谁?”
“跳过,换一个。”
柳正钦没想到第一个问题她就不给面子,有些慌乱:“那你说,你为什么在这儿?别想骗我!你跟他们不一样!”
南宫燕扯了扯自己脏乱的衣衫,抱怨道:“都这样了还不一样?”
她顿了顿,终于回答了这个问题:“我来京城找人,半路没银子了。刚好他们也是要来京城,我就找了个大婶把我卖了,你瞧,这不就快到京城了吗?有吃有喝的,多好啊……”
她瞟了柳正钦一眼,努努嘴说:“我看你也不简单。该你回答了,你怎么在这儿?”
柳正钦有些气愤:“有人把我抓到这儿来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或许和我爹有关……”
“你爹?”南宫燕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你爹是大官?有人寻仇?”
柳正钦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又仔细想了想父亲的官职:“也不算大吧……就是……”他急忙刹了车,有点愤愤的看着南宫燕。
南宫燕倒是很大方:“好啦,第二个问题,你问吧。”
“我们现在在哪儿?”
南宫燕有些失笑:“喂,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是跟着他们才来京城的,我怎么会知道?”她看着柳正钦有些失望的脸色,决定还是补上几句:“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个城郊的小驿站,可是太老了,从这儿过的大路都塌了……周围几乎没什么人家,也不会有什么人经过,外面守着的人不少。”她默默的下了结语:“你逃不出去。”
柳正钦被她那种轻飘飘的语气气的不行,扭着身子就往旁边挪了几寸,南宫燕却是毫不客气的也跟着挪了过来:“该我了吧。”她的眼睛一直很亮:“你……认不认识一户姓杨的人家?当官的,应该还是个大官……有认识的吗?”
“姓杨的?”柳正钦皱了皱眉头,刚刚的气也给忘了:“当然认识,杨可是个大姓,光是听我爹提过的就好几个呢,什么兵部的、御史台的还有太傅什么的……我一时也记不清了。”
“这么多?”南宫燕微低了头,黑色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别灰心啊,你找的人就姓杨吧,等我……”他正想说“等我逃出去了就帮你找”,可看看两人都被绑着的双手,这样的处境让他的心又凉了下来:“该我了。你和那个大个子是什么关系?我们在这儿说话,他可看了你好几眼了……你说他们都是被卖来的,可为什么大家都不逃?还有我看见了……”
“打住打住,你这是几个问题了?”
南宫燕对于他不遵守游戏规则有些不满意,但她也知道他不是恶意,回答起这几个问题来还是很爽快的:“他啊,是我徒弟。”
“徒弟?”柳正钦瞧瞧明显瘦小的多的女孩儿,再看看那个大个子,显然不能相信。
“对啊,我教他变戏法!像这样——”南宫燕侧过身来,将手放在和柳正钦之间的角落里,十指微动,手腕一翻,手上的绳索就散开了,再一翻那绳索又系上了。
她向柳正钦挑挑眉,很有些得意:“怎么样?你要不要做我的徒弟?”
柳正钦试着想她一样解开绳索,但刚刚那些人显然吸取了教训,他没能找到下手的地方,把手腕都挣红了也没有结果。南宫燕就这样闲闲的靠在一边看着他,看他没力气了,这才把双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这个啊,是需要天赋的!”
柳正钦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瞪了她一眼,心想:我是怎么会觉得她可爱的?他看了大东一眼,说道:“他好像真的挺听你的话的……可他们为什么不跑呢……”
南宫燕依然是那副轻飘飘的态度:“少爷,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吗?除了几个小妹妹,大家大多是自己被家里卖出来的。大东就是家里的老大,他不离家,他的弟妹们就只能饿死……他们从这里跑,又能跑到哪里去?这些人和他们当初可是签了字画了押的,反正家是回不去了,去哪里不是一样?”
她好像说的有些累,又往后靠了靠,声音也更轻了:“所以过日子哪有那么多的因为所以,只有很多的无奈和必须啊。”
柳正钦生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这样底层百姓的生活常态,第一次听说和自己同龄甚至比自己还小的人会卖身养家,第一次意识到生活除了他的父亲母亲让他看到的一切外还有完全不同的另外一面,一时间有些发愣,没有说话。
南宫燕以为他是担忧和害怕,想了一想,凑到他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其实我也在盘算着走了。过一段时间,再让他们带我们走一程,我就带着你出去,如何?”
她离他实在是太近了,黑黑软软的头发垂下来扫过他的脸颊,细细的声音响在他耳侧,他不知是吓得还是怎么,脸上一面烫一面凉。他离南宫燕远了些,又觉得这样不好,好像有些疏远的意思,就又向她笑了笑。
南宫燕正要取笑他这种怪异的举动,就听到门外传来声响,听这动静,来的人还不少。她只来得及挪回自己的位置,就看到来了几个黑着脸、挎着刀的大汉打开门,把柳正钦堵上嘴直接架了出去。
一屋子的人被吓得不轻,南宫燕也跟着躲在墙角,她直觉上有些不妙:今天来的几个不是平时见到的人,难道是他的仇家来了?
可怎么办,南宫燕的直觉总是那么准确。这接下来的三天,是柳正钦记忆中最黑暗的三天。
柳正钦抬头饮尽杯中的酒,举起酒壶摇了摇,这才发现又喝光了。他敲了敲桌子,骨节分明的手指叩在白玉桌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来人啊,再上一壶酒!”
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端上来的是不是酒,而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
他本来想发火,可是对着这个一直陪着他母亲,又从小看着他们兄妹长大的老人,他又没法说出语气重点儿的话来。
“徐妈,你怎么还没睡啊?”
徐妈的头发都已经斑白了,她是看着夫人长大的,后来夫人嫁过来,她又看着少爷小姐长大,地位和柳府里其他人自然不同。她从袖中掏出一个暖炉,换下柳正钦手中已经凉掉的那个,将他的大氅又拉紧了些,细细的劝道:“小少爷,不早啦,该回去休息啦……”
柳正钦很听徐妈的话,他端起那碗粥起来喝了几口,粥有点烫,热气熏得他眼睛疼。
“徐妈,你还记得我被仇家绑走的那一年吗?”
“唉哟,这怎么忘得掉啊……”徐妈本来已经被柳正钦拉着坐在了石凳上,想起这件事就坐不安稳了:“那些人啊,都不知道怎么生的那么狠的心,对一个小孩子下那样的手……畜生啊!”
是啊,那群人被柳大人逼上了绝路,早已是丧心病狂。他们起先还想从柳正钦口里逼问出些东西来,可是没想到柳正钦年纪不大,嘴却很紧。到后来,他们就只是打,鞭子、荆条、烙铁……只是一场疯狂的泄愤而已,为首的男人只交代了把命留着,可那些人下的手常让柳正钦觉得,自己能活下来,一定是有天大的运气。
不,不止运气,还有那个女孩儿每天晚上悄悄送来的药膏。
他其实已经记不清了,因为每次被丢回房里,他都是昏迷不醒的状态,但他能想象的出她如何悄悄的为自己处理了最严重的伤口,如何灌他喝水、强迫他吃一点窝头。他唯一清醒过的一个晚上,听到她在他耳边用笃定的语气说:
“看来不能等了,再等你就没命了。明天,我找机会带你出去,你撑着点。”
“别怕。”
不再是口型,他终于听清楚了这句话,以后的很多个时刻,他都靠这句话撑了过来,靠这句话安慰自己,那段记忆不全是漆黑的夜,也曾有过月光。
徐妈一个人絮叨了一会儿,就看见她疼爱的小少爷流出两行眼泪来。她以为是自己戳中他的伤心事了,连忙安慰道:“小少爷,别怕啊,都过去了,那样的事,再不会有了,再不会有了……”
柳正钦将头枕在徐妈的膝上,一双眼睛黑漆漆的,难得的想要继续这个在柳家无人敢主动提及的话题:
“徐妈,你知道吗?当时全靠一个小姑娘,我才能逃出来,当时我以为她真的就是一个变戏法的,可是现在想想,一个变戏法的哪有那么厉害呢?她迷晕了一群人,还打倒了几个……连当时的大夫都说,要不是之前吃了保命的药,我哪能拖这么久……”
他后半句说的声音越来越小,徐妈也没听清楚,只是轻柔的拍着他的肩,一个劲儿的感叹着:“是啊,哪有这样的小姑娘……莫不是老天爷派下来的仙女吧,咱们这样的人家,老天肯定是要善待的啊……”
柳正钦就躺在那里静静地听着老人家开始念叨起佛理来,嘴上却轻轻的和了一句:“是啊……她一定是仙女了……”
他又躺了一会儿,酒意有些上头了,眼前的东西有些看不分明了。
他缓缓的闭上眼睛,眼泪又顺着脸颊滑下来:可我把我的仙女弄伤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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