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天赶到的时候,柳家的人已经分散开,在堤坝附近搜寻南宫燕的踪迹了,只剩下柳正钦一人丢了魂似的,仍然跪坐在南宫燕跌下去的地方,呆呆的望着那深深的堤坝发愣。
傅云天只觉得一股恐惧袭来,风一般的冲过去,揪住柳正钦的衣领,几乎是咬着牙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问道:“你把她怎么了?难道她掉下去了?孩子呢,小猴子呢?”
柳正钦嘴里讷讷了几句什么,傅云天没听清,刚准备转身问其他人,突然听见柳正钦用轻飘飘的声音说了一句:“下去了……都下去了……”
傅云天心中大火,将柳正钦往地上一推,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声音里带了几分沉痛:“正钦,南宫燕那日戏弄你确实是她有错在先,可是我总以为,我认识的那个柳正钦,虽然有时有些嚣张,经常口是心非,偶尔会不得已做些自己不喜欢的事,但绝不是一个草菅人命、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更何况还有一个孩子啊!”
柳正钦整个人被傅云天的影子笼罩,哪怕被傅云天吼、被傅云天骂都没有什么动静,此时听见南宫燕的名字,脸上才有了神色的变化。他突然间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双手将那条手链扯得更紧,喉咙里发出颤抖的哭音:“原来她叫南宫燕……”像是说给傅云天听,却更像说给自己。
他转身两只手拉向傅云天的手臂,眼泪未停,声音破碎的不像话:
“我等了她十年,她说好了不久就来找我的,我告诉过她我住在哪里啊……”
“我等了她这么久,可是是我让她掉下去了,我竟然没有拉住她……我应该和她一起下去的……为什么我总是这么没用……”
“云天,云天你帮帮我,帮我把她找回来好不好?我什么事都做不好……”
傅云天何曾见过这个样子的柳正钦,六神无主,自责又脆弱……他刚刚一时心急,自己也知道话说的重了。这么多年,柳相的期望、依依的责怪,柳正钦都自己一人担下,他说他知道他做捕快的辛苦,他又何尝不知道他的隐忍。
某种程度上说来,他会比柳正钦更快乐,至少,他是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用强迫自己去学会交际,去虚与委蛇。
柳正钦的手依然紧紧拉着傅云天的双臂,头却渐渐低了下去,傅云天只能看见他耸动的双肩。他蹲了下去,扶住他的手,微微用力,给他支撑,柳正钦抬起头来,打开手掌,傅云天看到了那条手链。
“云天,当年我把依依交给你之后,根本无法逃脱那群人的追捕,他们抓住我,想要威胁我爹,整整三天三夜……”
柳正钦说到这里依然忍不住吸了一口气,他合上手掌,用力捏住那枚钱币,迎上傅云天震惊的面庞。
“当年,救我脱险的是她。”他又忍不住哭起来:“她是南宫燕。”
柳正钦这短短的几句话,其实隐藏了太多的惊心动魄。
十年前的那天,他跑回大路,没多远就被一群人追上,用沾了麻药的布条蒙住口鼻,很快晕了过去。当他再度醒来时,已经身处一个简陋的驿站里,身边还有一群同样被缚住双手的少男少女。
他低头看向自己,发现自己不仅手足被缚,嘴巴被封,连衣服也被人换成了脏兮兮的葛衣,当然他那时并不知道自己脸上也被人动了手脚,头发也是乱蓬蓬的,哪里还看得出当初柳家少爷的半分风貌。
柳正钦彼时也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半大孩子,如此一出,他根本弄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处何境,周围都是他不熟悉的人和事,陌生的恐惧占据了他的胸膛,他激烈的挣扎起来,可是手脚被绑,让他活像一只在砧板上无力跳动的鲤鱼。
柳正钦发出的声音惊醒了睡在他周围的几个孩子,半夜美梦被人打扰,他们看上去都有些不快,有几个看都没看柳正钦一眼,咕囔几句翻个身又睡了过去,有个脾气暴的大个子男孩儿,直接于梦中腾出一只脚在柳正钦腰后一踹,骂道:“新来的吧,老实点!大半夜的……过几天就习惯了……”
柳正钦挣扎久了,也没了力气。今天发生的事其实早就耗掉了他大部分的精力,全靠想要活命的一口气撑着,可是这样一个静的可怕的夜晚,这样失去自由的和一群完全陌生的人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柳正钦心中只剩下了无尽的绝望,他想努力不哭,可泪水真的忍不住。
“也许我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吧”,他躺在那里静静地想,“还好依依不在这儿,她准害怕……”
上元节的月亮很大、很圆,皎洁的月光透过破陋的屋顶射进来,柳正钦第一次觉得,月光是冷的。
这么安静的时刻,柳正钦却听到了“呲呲呲呲”的声响。是有老鼠吗?还是说有蛇?养尊处优的柳少爷吓得打了一个激灵,双腿反射性的往回使劲一缩,带着整个身子都转了小半圈,这时他才看见,那个睡在他身后沙袋上的,正眨着眼向他微笑的女孩儿。而过了很多很多年,他才知道,那个隔着一道银白色的月光,向他无声的说着“别怕”两个字的女孩儿,名字叫做南宫燕。
傅云天站在高高的堤坝上,仔细打量了一下这里的地形,柳正钦看见他的眉头皱了皱,立马紧张了起来:“怎么样,云天?你觉得她的功夫怎么样,这么高……她,她能平安无事吗?我们要怎么找她呢?”
傅云天其实心里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可现在正钦已经慌了,他不能再乱。他又看了看,思考着说道:“正钦,你别急。她的功夫……她的轻功应该还不错,这个高度还不至于要了她的命。更何况她还带着一个孩子,以她的个性是绝不会拿孩子的性命冒险的,一定是有了把握才会带着孩子跌下去。”
柳正钦的眼神暗了暗,说道:“她的确是很在意那个孩子……”
傅云天知道他在在意什么,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正钦,伤到小猴子也不是你的本意。只要孩子没事,她不会怪你的。”
柳正钦点了点头,转身吩咐道:“再搜仔细点儿!快!就快天黑了,天黑之前一定要把人找回来!”傅云天皱了皱眉,正待说什么,柳立却急匆匆的跑了过来。
因为说起来,下令打伤小猴子的正是柳立,此时柳正钦对他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柳立心里也清楚,回报的时候就小心翼翼的:“少爷,那个……老爷又派人来催了,说有急事让少爷回府相商。这已经是第三遍了……”柳立悄悄抬眼,自然看见柳正钦不快的脸色,忙又躬下身去,声音也小了几分:“少爷还是回去看看为好啊……”
柳正钦正要回绝,傅云天却按住了他:“正钦,回去吧。”柳正钦十分不解,傅云天解释道:“柳相并不是会无事就召你回去的人。更何况,虽然此刻我知道你是真的急着找到南宫燕,而且绝无半分恶意,可是南宫燕不知道啊。对她来说,你现在依然是那个找她麻烦的人,她只会想尽办法来躲你。而且,她要是成心躲你,你派再多人找,恐怕也很难找到她。”
眼看着柳正钦的神色又沮丧了起来,傅云天连忙安慰他:“你看,我应天府的几个兄弟也已经到这儿了,找人这种事情,我们比你家的护卫可是有经验多了,放心吧,一定可以很快找到她的。我保证,一找到她,我第一时间就派人给你送信去,如何?”
柳正钦不得不承认,傅云天说的句句在理。他沉沉的拍了拍傅云天的肩,像是完成了一个男人间的交接仪式,再不多说,带上柳家的人一起匆匆离去了。
送走了柳正钦,傅云天和赶来的张义和、许洋等人划分了方向,立马就向坝低搜寻了起来。其实他对南宫燕的功夫知之甚少,想来她不过是一个市井小贼而已,功夫能高到哪里去,这样的高度,还要护着一个孩子……
傅云天咬咬牙,强自把心头那种“她是不是迫不得已?她是不是也没有其他办法了?”的想法压下去。他相信她,相信她聪明过人,相信她一定会没事的,就像当时在惊鸿茶楼,他对她无条件的信任一样。
顺着石壁和土坡向下跃了几跃,傅云天终于踏进了坝下的树林,他并没有急着往里走,而是沿着树林的外缘,仔仔细细的查看,终于让他发现有个地方的灌木丛有明显被压倒过的痕迹,他心中正要高兴,却敏感的察觉到哪里好像不对。
他心中生了很不好的预感,又往前走了两步,走到那片灌木丛的深处,蹲下去伸手扶起了一根摇晃的荆条,上面挂着一块藕色的布条,他收回手来,手上是一片深红的色泽……
他紧握住那抹藕色,直起身来,声音里再也掩不住焦急:“南宫燕,你听得到吗?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
柳正钦回到家中,柳相与他讲了一些朝中的形势,嘱咐了他几句。想来他的本意不仅是如此,可是柳正钦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让他懒于再说,面色不豫的让他回房了。柳正钦披了件大氅,摆了酒壶,就在自己的院子里一边喝酒,一边等着傅云天的消息。今晚的月亮很圆,很亮,就好似十年前的那天晚上一样。
柳正钦戒备的盯着那个脸上也是灰扑扑的女孩儿,他看见她的嘴唇在动,好像在说着什么,可就是没有声音。
他仔细的打量着她,她和周围的人一样,狼狈、脏乱,可是又好像不一样,至少那双清澈又明亮的眸子,大概是他这十三年来见过的最美的眼睛。他不自觉的蹦跶着又向她移近了几步,睁大眼睛想要辨清她在说什么,嘴巴动了动,即使被封着,也不自觉想要模仿起她的口型来。她好像被他蠢蠢的反应逗乐了,眉眼一弯,无声的笑了起来。
彼时柳正钦还不知道什么是心动的感觉,他只是觉得时间好像被放慢了,周围其他的东西好像都变小了,他好像能很清晰的看见在月光里飞舞的银色的尘埃,以及透过月光,那个女孩儿明净飞扬的笑脸。
女孩儿看着呆呆的他,又说了一遍,这次他终于看清楚了:
“别怕。”
她一遍遍对他说着的,是“别怕”。
女孩儿见他听清了,又说了一句“睡吧”,就闭着眼安然睡了过去,留下他一个人心潮澎湃。柳正钦突然觉得,也许他并不是非死不可,未来那么多种可能,他还没死,那就还有希望。
他是真的累了,本来还想盯着那个女孩儿多看几眼,多研究一下,没想到心一放下,眼皮就重了起来,迷迷糊糊中,他最后一个想法是:
她是没法说话吗?唉,真是可惜……
不过,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柳正钦是被一屋子的嘈杂吵醒的,那些少男少女已经醒了,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不知道在偷偷的说着什么。
昨天晚上他没能看清,现在才发现这些孩子好像都和他差不多年纪,衣着破烂,神情或怯弱或麻木,此时已经有人发现他醒了,那些孩子有意无意的就会把视线移到他身上,但遇上他的目光又会若无其事的移开去。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目光,让他感到莫名的不舒服。
“喂,你早饭吃几个窝头?”冷不丁的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把他吓了一跳,他猛地转身,把身后的南宫燕也吓着了,眉头浅浅的蹙了起来:“喂,你干嘛啊?”
柳正钦没想到是她,楞了一下,呜呜的想要说话:“你,你不是不会说话吗?”神奇的是,南宫燕竟然凭着这断断续续的呜呜声听懂了,这下她又笑了,眼睛弯起来,带了一丝狡黠:“谁告诉你我不会说话啦?”她睨了他一眼,说道:“昨天晚上是因为他——”她暗暗指了指那边的大高个,正是昨天晚上踢柳正钦的男孩儿:“他,大东,脾气不好。要是吵醒了他,又是一通麻烦……”
她撇了撇嘴,他也没什么动静了。
不过好在南宫燕多的是话题:“喂,你是京城里的人吧?看你的感觉,不像是乡下人啊……”
柳正钦点点头。
“原来京城也有人卖孩子啊……看来京城也不像我想的那么好呢。”
柳正钦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嘴里也呜个不停。可这下子,南宫燕就没法破解了。
两人正在为沟通大感头疼时,从外面进来了几个人,抬了一篮子灰色的窝头,什么话也不说,丢下就走了,看来是放饭的时间到了。屋里的孩子们一哄而上,大个子大东重重的哼了一声,孩子们都不敢动了,眼睁睁看着他拿走了五六个窝头,看他像是心满意足了这才又扑过去争抢。
柳正钦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南宫燕轻轻碰了碰他的肩,小声埋怨道:“看吧,问你你又不说,这下晚了,每人只有一个的……”
柳正钦在意的才不是这个,看着就这么脏的窝头,他可吃不下,他一直看着站在门口不远处的那个男子,那个人一直盯着屋里的孩子,看样子是个头目,身材魁梧,体格健硕,看起来就不好对付。柳正钦想了又想,依然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落到人贩子手里了,那个骗他的家丁呢?
正在他打量他的当口,那个男的也看向他了,他看见他皱了皱眉头,偏过头去说了几句,可是旁边那人被挡住了,他看不见。
柳正钦正急着往边上移一移,那个男子却突然进来了,径直走向柳正钦,解了他脚上的绳索和嘴上的布条,抓过两个窝头扔在他面前,粗声粗气的吩咐道:“快吃!”他又转身对那些看着窝头垂涎三尺的孩子们威胁道:“他身上有病,你们都给我离他远点!自己吃自己的,快吃!”
这话一说,所有人都是能离柳正钦多远就多远,自发的窝到了离柳正钦最远的一个墙角里,连南宫燕都吓得挪开了些。屋外又跑进来一个人,附在那男子耳边说了些什么,男子脸色一变就跟着匆匆走了出去。
柳正钦长这么大,一直是顺风顺水的,此刻被一群同龄人这样嫌恶,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伸手捡了那两个窝头,仔仔细细的把上面的灰拍干净了,可喂到嘴边了好几次,依然下不了口。
一双沾了点灰的手伸到了他面前:“你不想吃,就分我一个吧。”他抬头,自然是南宫燕。
他眼眶有些红:“你不怕我有病传给你了?”
“怕啊。”南宫燕回答的理所当然的:“可是估计在发病之前我就得饿死了,还是吃饱了再说吧。”
她一副乐乐呵呵的模样,带的柳正钦心里也轻快了些,他把一个窝头又拍了一遍,递给南宫燕:“给,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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