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僧人惊问。
这边下人上茶,道士无所谓接过,气定神闲轻啜几口,唔唔满意,大汉则一口气连茶叶带茶汤吞进,咕嘟嘟漱口状,又骨碌碌一口咽下,下人给聂员外送上参汤,又赶紧退下。
聂员外服了半盏参汤,缓了口气,才将来龙去脉细细讲来,僧道无不凝神静听,大汉听了半截,露出焦黄牙齿一笑,“有趣有趣。”他抚掌道:“十六天魔舞?看我和他刀下比神通!”
“万万不可!”聂员外缓不济摇手顿足。“多少条好汉,随河流淌下去了!你们几位英雄,留住青山,待岳、韩大军一到,报国有期!万万不可妄自菲薄了自家性命!”
道人沉吟片刻,拂尘一掸:“有趣,会会无妨。真打他不过,溜之大吉也可。”
聂员外连同家人这一通苦劝,奈何僧道三人神游天外,半字也不搭理,万般无奈下只好先摆下酒饭,僧人素斋用了随下人回房休息,道人高丽松下盘腿一坐,道声好个清凉世界,便闭目不搭理周遭。唯有大汉将每样酒食仔细用尽,这才将背上竹篓卸下。聂员外赶紧招呼下人前往联系附近义军,第二天一大早,最近一支义军首领喝退虎带着数十名健壮义士赶到,僧道三人正在院内面面相对。
“敢闻三位英雄有意抗金破敌,兄弟没什么本事,但有需要请尽管吩咐!”喝退虎看了面前赤手空拳三人,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名头如米剑侠,阵前亦无全尸,这三个呆痴,无非前去送死,心里难免有些难受。“请问兵器可有需要?”他小心试探问:“金军凶残,三位英雄或是暂避一时?待我们大宋官军杀到,再有图谋也为上策。”
“此言甚是。”聂员外也插话道:“兵阵凶险,千刀万箭之下,可不是江湖侠术可以轻易抵挡的,老朽全家近日即退往临安,三位英雄若缺少盘缠,老朽早已有准备。”
头发焦黄的域外大汉忽然翻手将背上竹篓摘下,伸手从中取出一匣,开匣取出一刀,聂员外一看当下便吃了一惊,域外大汉所持,仍大理所制云南刀是也,日光之下刀铁青青,入暗处则黑沉沉,外以象皮为鞘,上刻奇花异草,刀鞘两室,各藏一刀,此云南刀贵者刀把以金银丝缠之,贫者只以皮条缠束,向来中原以为此刀为奇贵之物,亦有习武者多方设法采买,辅以苗刀秘术,非同小可。
“敢问壮士?”聂员外异之。
“苗山驱犀人,柯大。”大汉口音虽怪,但仍是中原人语。
“在下西林道人。”道士一拂拂尘,将身后一只硕大黑金葫芦转至身前,“平生只爱一点小热闹。”
僧人依然不语,许久之后喝退虎才吃惊问:“我等可有供差遣之处?”
一连数日,附近数支义军探马迭出,四下散落的乡间乡邻本就多为相熟之人,消息来得倒也迅速。几日后便有探报说连日暴雨,柳条岗子小石山树林外马蹄印子甚重,小石山因久无人居,现只有破泥屋两间,旧土地庙一座,亦是久无人往。近日夜里常闻那里马嘶,小石山前出离卡子渡口只有十五里,不知是否是金军游骑在那里藏匿避雨,此时节正值河道汹涌,水岸两边泥泞不堪,土陷草绊,马行不易。
西林道人掐指一算,嗯了一声点头,说声是了。正是十六天魔舞所在。
喝退虎立即纠集附近义军,刀叉棍棒,三四百人冒雨赶来,道人见了却摇了摇头,直说多去多杀生,挑四十精壮好汉,远远随着即可。
“你们不用兵器?”喝退虎看僧道两人,忍不住又问。
“小石山里如果藏了金兀术,那还真得挑把好板刀。”西林道人大袖一摆问僧人:“你说对不对和尚?”僧人一言不发闭目不语。
“这个度,我是劫定喽。”西林道人哼哼哈哈椅上盘腿一坐:“可惜那个不自量力的米全,花拳绣腿,竟然还给他成了身后功名。”
隔日大雨如泼,大清早,小石山外便被一迭声怒骂所惊,矮山树林里,正是避雨为一,休整治伤为二的十六天魔舞一支。金军探马本来受损就不多,可无奈大雨如注,人甲马俱透,步履维艰,只有先选小石山土地庙扎营,四下团团防守,只待雨过天晴再做打算。金兵前哨这早晨忽闻人声,立刻张弓搭箭准备施射,殊不知前面风雨如沙,眼也休得睁圆,勉强看去,只见泥水间两人一前一后跌跌撞撞而来,前面的是个道士,在泥地里自撑个油伞,昂首嗒嗒又踩又跳而来,后面又叫又骂的是个汉子,口音泼辣,一听就不像南人,金兵百夫长听不是中原口音,迟疑压了压身前金兵弓弦,说时迟,两人已跌跌撞撞进了小树林,一眼看见身前数十位全身滴答答滴水,手持兵刃的金兵,顿时愣在当下。
“还我银两!”迟疑片刻,大汉复又对道士大吼道。
“哪里有什么银两?”道士自顾自整理雨伞,晒晒道,白了大汉一眼。大汉大怒,作势扑上前去要打,被身前金兵抬起一脚踢倒。
大雨如注,两人被金兵揪住连拖带拉摔在土地庙前,道士忙不迭整理雨伞道袍,大汉抬头一看,庙内破台上,或坐或站一列黑甲之人,无一人带有面具,领头者五十开外,最小者面色清秀,大约只有十五六岁模样,最后面是一位面色妩媚女郎,手中一张精铁雕弓。
“这个好看这个好看。”大汉盯着女郎一迭声道,女郎闻言满面通红一捻孔雀箭尾。
“来者何人?”为首黑甲者一声怒吼,道士赶紧低声下气弯下腰去:“小道西林,晨行雨路,被无赖纠缠,情急之下多有冲撞,小道这就回避。”说完转身迈步就想开溜,破庙前除四周岗哨,早已被淋透的金兵团团围住,道士连身也没转够便被揪住衣领又扔了回来。
“他欠我银两!”大汉怒道,恶狠狠指去道士。
“银两?”道士在刀尖中苦笑道:“今天怕是连命也保不住,还惦记你的什么银两?还你还你!”言毕劈手从身边金兵手中夺得一皮碗,将身上挎着的葫芦拔开,从中倒出白药少许,走到破庙前滴水檐下将皮碗连药接满雨水,手指一竖默念个咒,举碗入口略漱,劈口吐在地上,四周金兵发一阵楞,真是轰然一声大喊,连台上十余人中也有忍不住喊出声来。
西林道人吐在地上的,皆为精银。
庙前金兵立刻有人拾起地上白银又捏又咬,发片刻痴,立刻又俯身去捡拾,道士嘿嘿一笑,摇头摆脑连吐连走,金兵一拥而上,纷拾地上精银分辨真假,大汉张口结舌站在滴水檐前,庙内台上十余人亦忍不住拥往台边欲分辨真假,西林道人忽然将空碗一抛,怪吼一声:“十六天魔舞!”
台上领头黑甲老者闻言立刻踏台飞退,真是百战精锐时时刻刻满弓满弦的小心,台下西林道人大雨中双袖一翻,两条火龙竟然绕身飞出,一条扑啦啦就将身边金兵熊熊点燃,另一条火柱直扑台上,破庙漏雨柱下,瞬然火花四溅。土台上十六天魔舞顿时飞跌翻扑,只想把身上火焰扑灭,只有站在最后的少年和女郎及其他两名站在后面的未粘上火柱,亦已是骇得面无人色。虽然屋外大雨,但道人所放火柱不但不灭,反而遇水更烈,台上台下一迭声暴烈惨呼,台下苗人柯大不知何时早已将竹篓放下,手一伸,便是一柄黑沉沉厚刀,再一拍手,已是双手各执一刃,一顿足便进了庙内。饶是十六天魔舞身经百战,也顾不上连烧带吓被柯大一刀劈进人丛,柯大面前一天魔舞迎面撞上挡无可挡,兵刃又不及拔,索性一扭身硬以背甲接刀,这天魔舞身上玄甲本是精铜打造,后有重皮,挡得一刀未必重伤,但只要挡下这一刀,身后天魔舞便可抢出这一刀的时间拔刃反击。
大错特错。
柯大的大理云刀,刀本极重,又兼锋利无比,斩象劈犀,无不应手而进,天魔舞哪接得住这露背一刀?顿时就被破胸而出,一声没吭被斩杀于泥泞之中。台上一片火焰,柯大眉飞色舞痛快无比,连斩连击,一气便杀翻四人,天魔舞首领一看势急,横身飞起猛撞土墙,轰隆一声竟然将土墙撞塌了半边,整座庙本就残陋失修,又被连雨浇透,受这一撞竟然也轰隆一声平地倒下,一气将柯大和天魔舞等全部砸入了飞灰土浆之中。
台下西林道人手一擦,兀得多了柄拂尘,在烟火黑雾中神出鬼没前戳后打,中者无不喷血倒地,那柄看似轻飘飘的掸子,竟然是精铁打造,金兵身上皮甲连日水浸,韧硬皆失,一击之下几无防护之功,一击便崩,那边破庙废墟中土堆连拱,最先从废墟里站起的,正是天魔舞十六郎,随即砰然一声砖石横溅,从土墙下站起的,正是苗人柯大。
小石山四处布防的金兵听见土地庙人喊马嘶烟火四起,瞬然本能提兵回防,道士和柯大一击得手,根本不恋战。“跑跑!”一喊,两人已分头冲出重围,四周金兵要么被两人劈倒,要么忙于扑灭自己和同伴身上的烈火,根本无暇顾及。西林道士满脸喜气一气冲进小树林,十六天魔舞头领被这种江湖之术突袭,伤亡惨重超过与敌军正面对垒,岂不怒火中烧?一挺手中长刀,发足便追,土地庙废墟里接二连三钻出天魔舞,十二郎一眼看见柯大砍瓜切菜一般狂奔而去,雕弓一弯就是三枝连环钢箭,真是劲弓利矢,精甲也要射他个透心亮,但三箭连中柯大背篓,柯大不仅没事一般,反而被箭力一送,连踏树木,眼看就要入林,十六郎怒吼一声,长刀破雨已经冲出。十二郎恐其失手,也引弓急追,刚从废墟中爬出的另一天魔舞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也弯刀一横追击。小石山之所以被称为小石山,山不在高,碎石嶙峋,树根盘绕,一行四人扑进林中,转眼拐弯就上了小山顶,十六郎眼见前面地上躺着两名金兵,均是一刀送命,伤口鲜血还在喷溅,心下更是恼恨!看前面林地又半间茅屋大小空地,三人刚追到,忽听背后岩石上有人大力喘息,待一回头,真是眼前一晕。
石上站着的,正是柯大,只见他刀已入篓,双手竟然举着一块青苔厚石,闷喝一声当面砸下,弯刀天魔舞眼见巨石朝自己砸来,那是一惊之下魂飞魄散挡无可挡,当下弯刀一丢拼命往后跃出,巨石轰隆一声入土,溅起泥浆如暴雨,十二郎、十六郎闭目闪开,待十六郎睁开眼睛,鼻前正是怀抱背篓的柯大。十六郎情急之下一刀前出,但无奈被柯大背篓横在胸前所阻,刀锋根本递不出去,电光火石间柯大一手拔出十二郎射出扎在背篓上的钢箭近在咫尺间噗噗噗在十六郎脖子上连扎三下,十六郎全身精甲,但脱了面具,头颈毫无防护,尺寸间就被柯大一击得手,身边十二郎刚抹一把脸,近处只见柯大青色面庞一现,“嗖”的射来一支竹箭,以柯大手大臂长,用此小巧竹弓直如孩童玩具一般,但竹箭近处威力丝毫不逊长弓,扑的一声正中十二郎肩头,随后间不容发又向摔在泥地里的弯刀天魔舞连出三箭,那天魔舞本就被巨石一骇,又见这竹弓小箭,深知这种域外大汉张小弓绝非善事,真是吓得胆寒,在地上连滚带翻才勉强躲开这连环三箭,柯大一见得手,唿哨一声跃向石后再不见踪影。
那边厢十六天魔舞头领引刀直追道士,却见那西林道士一边念念不休,一边拂尘指捺点戳,身前身后金兵无不中者便倒,天魔舞头领邪火上升,前锋探马大军放出十六天魔舞,以如此精兵悍将引全军之锋,这次图谋的就是大宋全境,这被几个江湖术士杀破阵,回去主帅金兀术面前,怕也是阵斩的命运,心下之恨更是发一声喊扬刀急追。刚追过山弯,忽见前面一人,天魔舞头领一见之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刚才道冠高束拂尘飞扬的道士,转眼就成了秃顶和尚,南蛮子果然妖孽!这一惊一吓可非同小可。
远远又有声音传来,“是他是他。”语音随说随远。和尚袖子一鼓,便撞上前来。
天魔舞头领一愣,胜负已经倾斜。十六天魔舞久经战阵,阵前之法俱为凶猛刚烈之技,金人悍勇,兵刃长硬,往往占尽阵前上风,排兵布阵亦是堂堂正正,十六天魔舞遇敌则连环邀击,各为前攻后卫,远则有十二郎箭矢接应,近则九郎、六郎铜锤铁鞭,攻防无虞进退有章,不料被和尚赤手空拳而上,接敌就是眼观鼻鼻观心,出手全是分筋错骨打穴裂肉的中原精巧打法,长刀几无用处。拳掌横飞间天魔舞头领一急长刀应手而飞,一出手也是金军阵中硬拳,双方呼呼几招,头领一掌向和尚头顶击去,掌风所至雨水横飞,忽觉手中一凉,定睛一看,和尚手中竟然亮晶晶一柄短刀,正正由自己手中透掌而出。天魔舞头领当下心中真是狂怒至极,赤手入白刃,短打近身,待自己抛了兵刃堂堂正正拳脚接敌,他竟然又亮出短刀。“贼子!贼子!”头领拼力大吼,已凝神硬生生从刀尖上拔出手掌,和尚早已一式鱼游水从头领肋下反至他身后,噗噗在他背上又是两刀,心下还奇怪,这金贼好端端扔了自己兵器作甚?天魔舞头领气血真是逆行,一招虎尾夜剪翻身,当下立刻又是一呆,面前哪有和尚?明明是嬉皮笑脸的道士!天魔舞头领兀自还没出招,却见道士劈头盖脸就是一拂尘,精铁所制,全无招法,就是拼足了力气猛砸下来,天魔舞头领一声不吭噗通一声便连头带脑被砸进泥浆之中。道士揉揉鼻子,也不客气,伸手便在头领身上乱翻,雨连线狂下,和尚也从暗处走出,天魔舞头领怀中油布包里的令牌、手图等应手被道士翻出,道士和尚对视了一眼,嗯了一声,几名被土墙砸得头破血流的天魔舞带了十几名金兵正赶了过来,道士看他们近了,忽一下冲出去大袖一舞大吼了一声:“火啊!”
金兵金将何等乖巧!会再吃火龙之亏?闻吼立刻应声卧入泥浆雨水之中等火龙横行,雨幕横飞下松林飘摇,道士与和尚就此扬长而去,只留下一声“火啊”的回声在小石山上缭绕。
金军游骑探马立刻收拢队伍清点,十六郎奄奄一息被抬入林中雨小处,不几便忽然睁开双眼努力看了一眼漫天飞雨,就此咽气,十二郎肩中一箭,伤口处半绿半紫,血线如蛛网弥漫,分明竹箭上有域外剧毒,天魔舞头领大郎昏迷不醒头破血流,火伤者十有四五,十六天魔舞阵前杀敌无算,今日却在这小石山一战中六死五伤,十二郎看上去性命亦不保,关防谍报俱失,损失已非惨重可言,当下二郎不顾手下汹汹报复之意,决意渡河退兵。
兵马过梁溪桥,十二郎堕马,天魔舞二郎回头一望,叹了口气提马兀自前行,金军前锋探马余骑一百一十余人,缓缓过桥。十二郎堕入泥泞之中,非不救也,不能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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