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就餐环节如同一个仪式,而此次宴会的出彩之处全在尊贵的来宾和精美的菜肴上。不似上次比斯莱家宴的随意,此次由于人员众多且头衔、地位皆有较大差异,因而不同来宾按照各自资历就坐,由于涉及面较广且不容差错,因而主人往往会在宴会日之前就清点人数,以便安排座次。而在此次宴会中,罗萨与两位兄长一道被安排到了大厅侧翼的桌席上,同桌的还有其他贵族子弟及将级以下军官。
被精心剥除了外壳的贝类闪出耀眼之色;新鲜的鳕鱼被精心地烹出原味;散发着香气的羔羊肉被装在青色的盘中,还有各式鲜蔬被摆放地同古玩一般有序而精致。除了餐桌上的各种酒类之外,杯盏之间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泉水流过声似有让人陶醉的效果,而银制的餐具在灯光的照射中投射出一片阴影,覆盖住了短暂的静谧和喧嚣。
“克拉伦斯,都说‘云雀要想飞越卡斯蒂利亚,就必须带上谷粒’,每次我都觉得这是一个笑话。罗萨,你在旅途中一定尝试过饥饿的滋味吧?”看着满桌的菜肴,夏尔笑得像是嗤之以鼻:“闲来我翻一些流浪汉,主人公在狼吞虎咽一大块干面包时,竟不让一点儿面包屑掉在地上喂蚂蚁。可瞧瞧我们日复一日的流水席,我简直怀疑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国度。”
“危机不是在路上,而是已然站在我们面前打招呼,凡是金属――不管是黄的还是白的,都是每个政府的神经,决定政府的脉搏跳动,构成政府的精神和灵魂,赋予政府存在和生命。它能主宰一切,克服任何困难。有了它也就有了一切;没有它,一切都会变得死气沉沉。我们的黄金从新大陆运到塞维利亚港口,再从港口运到安特卫普的铸币厂,让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银消耗在尼德兰,如果我们学会用汇票和商号,如果我们能建立我们的财政制度而不去依靠意大利人,或许我们人民的日子会好过一点。”文森特像是听到了,回应的若有所指。
“洛夫雷加德先生好见识!”夏尔打了个响指:“您应该认得我是谁,因而我不必再自我介绍了,对吗?我简直要为你的言论鼓掌,以前都是物物交换,后来我们终于注意到了货币,无论是良币与劣币,硬通货与软通货,金币与银币,甚至是纯铜币和青铜币,或是金属币与纸币……然后是汇票,信用这种东西说有就有,说没有也没有,空头支票有什么意义?还是真金白银最实在,攥在手里,去哪儿都行的通。有了底气,我们才能有资本去玩字面上的游戏,难道不是这样吗?”
“较之本币,当然是汇票更能体现我们的聪明才智,对吗?诚然,被我们所宠爱的汇票,在伊斯兰世界可完全行不通。我们总是用大量的现金去换东方的商品,我听说在埃及的威尼斯商人因为急于抢购,也不管不顾价格如何,以百分之三十乃至于四十的利息向土耳其人借贷,从而造成了一次次的破产。难道我们不也是这样吗?只是我们这个买主更大,亏空更大而已啊!我们还比不上意大利人,因为他们至少还有银行,而我们为了办那些业务还不是得求助于**的那些掮客么?倒来倒去,到最后亏的不还是我们自己?”夏尔耸耸肩,说的不屑。
文森特好脾气地笑笑:“照您说的,我们像一个惨兮兮的搬运工,辛勤地替欧洲人民从新大陆运来黄金,再像一个冤大头那样把金子、银子巴巴地送给其他国家和东方世界。喂饱了各位饥饿的邻居,我们这位东家倒是没饭吃了,真是不光彩的事啊!”
“为了有更多的流动现金,威尼斯人可是想了很多招数的,他们的铸币黑市我也曾拜访过,地下货币交易也十分繁荣,十人委员会[1]查的再严也没有用,只是……竟被你们说的如此不堪”,何塞坐在文森特右侧,也笑,“鉴于布拉西纳上尉如此诚恳地承认了我们被误用的劳力,我不得不敬您一杯!我稍微了解过这一年英格兰人的交易情况――谁叫我们现在有点势不两立的势头,他们现在可聪明呢,不知使了什么招数,所有与东方的交易仅有四分之一左右使用现金。更何况,那些海盗头子们这么热衷抢劫我们的商船,按这样下去,我相信我们总有一天会实行禁运,只有这样,才能防止黄金、白银外流,不过这又不知是哪年的事了,也不知到时我们究竟还能剩下多少。”
“做二道贩子不是挺好的吗?我倒是想做个倒买倒卖的奸商,不过没机会呀”,夏尔嘿嘿一笑,“克拉伦斯,你之前不是看过财政报告的吗,说说,我们的钱都去了哪里?”
克拉伦斯思索了片刻,回答道:“王室开支和国防费用是大头;花在意大利的,也有,但不多;花在法国的,我们可以不去计较了。问题不是开销,而是如何开销,是如何哪怕不是一本万利,至少也得是有长远回报的开销。在数字的游戏上,投下去,必定指望着回报。而与其去购买商品,不如投资产业来的划算。一个人得到鸡蛋并不困难,但养一只会下蛋的母鸡才能解决长远问题,只有这样,才能有源源不断的蛋吃,凡事同理,不是吗?”
“您说得对,所以当我们坐在这里花天酒地、暖衣玉食地谈论这些问题时,被我们食用掉的,不是道道佳肴,而是一个个金币或银币。可是……我最动容的”,何塞举起举杯,“是诸位提到了‘人民’,或许我们应该为此干一杯。我承认,我的耳朵,很久没有听到这个词语了,感谢诸位提及。”
“这个理由我接受,而且……太好了”,夏尔举杯,“我想我会尝试着感谢比斯莱――天知道我有多喜欢他,可是我竟从未感激过他,但是现在一切不同了,就因为今天两次过瘾的对话,简直太棒了!”
众人都笑了,年轻的人们举起了举杯,相互致敬着喝完了杯中的葡萄酒。罗萨坐在夏尔的右侧,听着军人们的对话,虽不甚明白,但她仍为这种气氛而感动。只是在她将酒杯放下来的时候,与金发青年对上了视线,青年微微笑点头,而她只是看了他一眼,内心平静。在一开始看到何塞与埃米莉亚坐在一起的不快,在此时平息,因为她听着他们谈论的这些事,觉得自己似乎没有什么资格烦恼。尽管――金发青年与女伴的亲密,仍让她难过,却同样能让她清醒。
杯盏狼藉的后面是食客们酒饱饭足的表情,午后休闲的日光催促他们懒散,也让他们觉得惬意。尽管罗萨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在心满意足之后,去感激生活;但她始终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这次来到这里的目的。于是她打算先去向比斯莱为自己曾经给他带来的麻烦道歉,再向何塞为他所做的一切而表示感谢。
“比斯莱,如果你有时间,愿意分我一点吗?”她找到的比斯莱,正在与一位年长的女宾交谈,她耐着性子等他们说完话,而后轻轻地问朋友:“我不是故意这么粗鲁,只是有一些话必须说出来。”
“当然可以”,比斯莱惊异地看着她,“罗萨,为什么要这么拘谨?这可不是平时的你啊,是我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怠慢了你吗?”
“我不得不为自己之前的失礼行为道歉,你真心诚意地邀请我,我却带着目的前来――不止如此,我甚至还破坏了你的盛宴,让大家不欢而散。我很抱歉,我为自己的狂妄与自以为是感到非常羞愧,我说这话,并不是请求你的原谅,而只是……要表达我的歉意。”
“……”比斯莱认真地看着她:“你这么郑重其事,我还以为是了不得的大事,结果只是因为这个。罗萨……我与你父亲是老友,看着你长大,了解你的个性,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你也应该了解我的,对吗?你认为,我会介意吗?我的肚量,可不只是针眼那么小啊!”
“我一直忘了这事,直到爸爸提醒我,这一点也让我很惭愧,可是我保证这种事情不会再次发生。”
比斯莱笑了:“罗萨,你不要这么严肃,你看与你同龄的姑娘们不是很欢乐吗?一点小事,何必这么耿耿于怀。罗萨,你不需要每一件事都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也不要动不动就给自己扣这么大的帽子,这会让你变得不快乐。我知道你所受的教育,可是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太放在心上,你自己很累固然没错,也会让别人不安――这也不是你所希望的,对吗?放松一点吧,不要把自己逼到角落里。”
“……好”,罗萨看着朋友,为他的话感到意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你的这番话,比斯莱。”
“你看你的肩膀,这么瘦弱,能扛多少东西?克拉伦斯是男人,他的担当是应该的,有些东西让男人们去考虑,你不要整天忧心忡忡,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总是笑得那么开心,不要长大了之后反而愁眉苦脸了,对吗?”比斯莱拍拍她的肩膀:“去吧,去享受盛宴,加入年轻人中间,你本来就属于他们。”
“我知道了,谢谢你,比斯莱”,她觉得朋友的忠告对自己而言很重要,奇妙地松了一口气,也觉得是应该自己的心情放个假,而在此之前,她决定先向何塞道谢――因为他为伊内斯的事情出了力,而她一直不曾知晓事情内幕。如今她知道了,就不能视而不见事实真相。
远远地看见何塞与埃米莉亚站在庭院的月桂树下欢笑说话,她心有不甘却又觉得自己大煞风景地走上前去。看到她来,埃米莉亚露出吃惊之色,而何塞依旧微笑。“很抱歉,打扰了你们的谈话”,她说,“但是我有几句话要对……要对法兰特斯先生说。”
“如果我回避一下,是不是比较好?”埃米莉亚看着罗萨说,她面容和善。“不,不需要”,罗萨回答的干脆,“没有什么需要刻意回避的,我只是……要向法兰特斯先生道谢。”
她注意到,金发青年正懒散地倚在树干上,而年轻女孩的身体微微缩进,靠在他的身上。他们是如此亲密的站在一起,罗萨发觉自己的理智在努力支撑着自己的言语,她有一点点怪自己,如果一早知道如此,就不应该刻意去挑战自己的意志。
“……法兰特斯先生,很抱歉到现在才来向您道谢,或许这会显得很没诚意,但我还是谢谢您。也许您早就忘了那些事,但我永远会感激您为伊内斯尽的每份力,那些事情对我来说很重要。如果您……您需要帮助,我是说如果,我一定会尽力。”她说的真心诚意,却没有办法直视他的眼睛。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就不要再说感激的话”,青年看着她,“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自内心。那些都是我心甘情愿做的事,不需要感谢,更不需要报答。”
树影下他的脸温柔地出奇,然而他的话却让罗萨想哭。她努力露出笑容:“不管怎么样,谢谢您做的一切。还有,还有……您刚才的那些话,非常感谢……”
“你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青年的语气不再似之前平缓:“你是对所有人都是这样,还是唯独对我例外?”
“……很抱歉,我的意思很明白”,停顿了片刻,青年的语气回复到轻松诙谐,“请你不要这么恭敬地用上敬语,如果你认为我们之间还能算是朋友,就请你不要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布拉西纳小姐,就应当是布拉西纳小姐,我比较喜欢跟比斯莱说话的那个你,请你也用对他的态度来对待我,否则会让我怀疑自己没有成为你朋友的资格。”
“对不起……因为您……因为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必须表现出足够的致谢的诚意,难道不是吗?我这么谦逊地表达我的谢意,你怎么能不领情呢?”她心境开朗了很多,因而语气变得轻松,看着他说。
“不好意思,我就是不领情”,青年也笑,“所以下次你要长记性,不要再犯这样的错。道谢的话也不必说了,我帮你这么大忙,三言两语再加一张空头支票就想把我打发了,你觉得我是这么好糊弄的人么?”
“当然不是,只不过外交文书虽然是用来撕毁的,不过该说的话还是得说的,难道不是这样吗?”她笑得挑衅:“我以为你会了解这点,还需要我重申么?”
“原来你比我厉害,好吧,那我们找一个比较和平的解决方式,看看有没有你我都能够接受的方法来了结此事。这样,感激的话要说完可不简单,还不如用吻来表示比较容易,你怎么看,布拉西纳小姐?”青年笑得肆意。
“这真是个好主意,不过我已经道了很多次谢,用吻的方式似乎太过隆重,你觉得呢?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反正我会觉得我亏大发了,所以……”说着她笑了,似乎找回了那个无法无天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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