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雷耀扬说的是真的?
又或者,这女仔比她想象中更善于隐藏?
“我们下去吧。”
“酒会还没结束,我再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
她拉着齐诗允往门口处走,对方顺从地跟上。
在离开房间前,齐诗允最后看了一眼那架钢琴和满墙的荣誉,内心波涛汹涌。背对着那间充满过往的房间,她才终于敢让眼底深处那一抹扼腕与痛惜,短暂地浮现。
不仅仅是因暂时通过「考验」而后怕,更是为了那个被整个家族视为污点、被亲生母亲如此轻描淡写地评价的男人,感到一阵刺骨的悲凉。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从这样一个充满希望的少年,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这个疑问,很早就在她心中生根发芽,但在这一刻,长势惊人。
她窥见了雷耀扬人生过往的冰山一角。但那个他最终叛逃离家的原因,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在她心中疯狂冲撞。
而雷宋曼宁方才那看似不经意,实则步步为营的寻找与谈话,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何等心思深沉又冷漠无情的对手。
宽绰空间里,圣诞的欢声笑语再次涌入耳中,齐诗允的脸上重新挂上得体的微笑,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震撼与探寻从未发生。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复仇的信念,只因今夜窥见的一切…而变得更加复杂。
凌晨过后的旺角,属于圣诞的喧嚣渐次沉寂。
银白色波子停在芙蓉花园楼下,齐诗允抬头望着那片熟悉窗口,没有灯光,只有微光勾勒出窗棂的轮廓。
她拒绝了雷宋曼宁让她留宿石澳的好意,那栋豪奢却充满压迫感的大宅,每一寸空气都让她窒息。她需要回到这里,回到这个与阿妈共同生活、充满了烟火气与温暖回忆的小窝。
哪怕,如今只剩下空寂。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推开门,一股久未住人、即便定期打扫也无法完全驱散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依旧,阿妈常坐的按摩沙发扶手巾铺得平整,花架和露台上的几盆绿植静默地舒展着枝叶,却再也等不回那个悉心照料它们的主人。
空。
冷。
这两种感觉,在圣诞夜这个本应团聚的时刻,被无限放大,拨弄着齐诗允每一根神经揪扯。
她脱掉高跟鞋,一步一步走过客厅,仿佛还能听到阿妈在厨房里忙碌的声响,听到电视机里传来的电视剧长片对白……
而现在,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绕过卧室,她径直走进书房,拧亮了桌面那盏温暖的旧台灯。昏黄光晕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照不亮满室的清冷与悲伤。
女人微微弯腰,打开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这里面没有文件,没有机密,只珍藏着一段她曾以为可以握在手中的、如今却裹满砒霜的甜蜜过往。
其中,是一迭用精致丝带捆好的卡片,每一张都是雷耀扬送花时附上的,上面是他遒劲有力的英文笔迹,抄录着济慈、雪莱的情诗。字里行间,都是那个冷硬男人不曾对外人展露的、温柔而真挚的浪漫。
还有几本厚厚的相册,记录着他们在芭堤雅海滩的相拥,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外穿着正装聆听莫扎特音乐会,在萨尔茨堡观景台上依偎着对抗猎猎山风……
照片上的她笑容明媚,倚靠他身边,眼中满是信赖与爱意。
抽屉最低层,还有那支黑色万宝龙钢笔。
海美湾灯塔那场逼迫之后,那男人开着自己那辆快要报废的老爷车,用这种带着他印记的强势方式,为她送上了一份「致歉」礼物。也由此开始,书写了他们的无尽纠缠。
指尖掠过照片上雷耀扬或微笑或深沉的眉眼,抚过那些情诗卡片上墨水的凹痕,她握紧那支冰凉的钢笔,心中酸涩难当。
今晚在石澳大宅那个房间里看到的景象,与眼前这些甜蜜的证明,如同两股矛盾的洪流,不断在她脑中涌动。
那个曾拥有无数荣誉、本该前途无量的雷昱阳,是如何一步步变成如今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雷耀扬?雷宋曼宁…为什么可以对他如此冷漠?
仿佛他的人生轨迹,只是一场任性的、不值一提的错误。
而自己,或许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同时窥见过他这两种截然不同人生侧面,并深知其中苦楚与无奈的人。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悄无声息地成串滑落,砸在相册光洁的封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但此刻,她不是为自己的命运哭泣,而是为雷耀扬的曲折落泪。
她哭他被家族抛弃的孤独,哭他被命运捉弄的无奈,哭他明明深情却不得回应的痛苦……也哭他们二人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此生注定无法圆满的爱情。
报复雷家,是她的宿命。
爱雷耀扬,是她的劫数。
齐诗允紧紧攥握那支万宝龙钢笔,冰冷的金属质感嵌进掌心。但这情绪里,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在极致的悲伤与清醒中,如同钢铁意志悄然成形。
复仇,势在必行。无论如何,雷家都必须付出代价。
但是,雷耀扬……
她抬起泪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陷入无止境的迷惘。
他不一样。
他从来都不是雷义,也不是雷宋曼宁。他是被那个家族伤得最深最彻底的人。
所以今后…自己是不是只能用极端方式回应他的爱?也必须坚定与他分离的决心?
她要报复雷家,摧毁他们引以为傲的财富与名誉地位,这意味着,她需要利用他与家族的矛盾,需要在他可能阻碍自己计划时,用更决绝又冷血的方式将他推开。
须臾过后,齐诗允将那些满载回忆的物件,一件件,极其不舍又郑重地放回抽屉重新锁好。仿佛将那个还会为雷耀扬心痛、还会因回忆而软弱的自己也一并封存。
圣诞夜过去了。
而她的战争,才刚刚进入最残酷的阶段。
将那些承载着爱与痛的过往重新锁进抽屉,仿佛也锁上了自己情感的最后一道闸门。
齐诗允走到窗边,想透一口气,窗外清冷的月光与远处未熄的霓虹交织,映照着她泪痕已干却更显疲惫的脸。
就在这时,搁置在书桌上的手提电话突兀地亮了起来,连续的嗡鸣声在寂静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看向屏幕上的名字那一刻,心脏在瞬间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打来?
心情还未完全平复,她下意识地想要按掉,指尖却在接触到手提那一秒,鬼使神差地错按成接听键。
电话接通,她没有立刻开口。
他也没有。
听筒里,是一片同样的沉默。
传入耳中的,只有细微的电流声,以及…雷耀扬那头,属于深夜空旷街道的风声。
他不在室内。
沉默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住两颗饱受煎熬的心。他们都在贪婪地捕捉着对方哪怕一丝一毫的声息,以此确认对方的存在。
良久,电话那头,终于传来雷耀扬熟悉的低沉声线:
“……merry
christmas。”
这几个字,轻轻敲在齐诗允的耳膜上,却像重锤砸在她的心上。圣诞已经过了,他却在凌晨两点,对她说“圣诞快乐”。
他去了哪里找她?花园道?
然后……又找到了这里?
她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哽咽溢出声来。她望着窗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清冷:
“圣诞已经过了,雷耀扬。”
“……嗯。”
他应了一声,又是短暂的沉默,然后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那边,应该结束了吧。”
他应该不知道她去了石澳的酒会,可他一直在关注她的动向。这个意识,让齐诗允鼻腔一酸。
她仿佛能看到,他独自驾车穿过圣诞夜喧闹的街道,先去了没有灯光的公寓楼下,又辗转来到这栋楼前,以及想象到他抬头望见这扇亮着的窗时,那种复杂难言的心情。
“…嗯,结束了,刚回来不久。”
她低声回应,没有问他为什么知道,也没有问他为什么来。
对话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但谁都没有要终止的念头。
在这无声的交流里,隔着一部手提,隔着冰冷的夜空,他们仿佛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感受到那份同样沉重、同样无法宣之于口的思念与痛楚。
他或许靠在车边,望着这扇窗,指间夹着烟,神情无比落寞。她则靠在窗边,听着他那头的风声,想象着他此刻的样子,刚刚下定的决心又开始不受控地动摇。
这虚无飘渺的陪伴和感应如此微弱,却又是这个寒冷深夜里,唯一一点不真实的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齐诗允觉得自己快要在这沉默中溺毙。
她必须结束它,在他说出更多让她无法承受的话之前。
“我……”
女人深吸一口气,找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敷衍的借口:
“…我有点累了,想睡了。”
电话那头,雷耀扬听出她的意味,呼吸似是滞了几秒。
“……好。”
最终,他只吐出这一个字,声音比刚才更显低落。
“那……再见。”
“……再见。”
说完,齐诗允毫不犹豫按下挂断键,仿佛慢一秒就会控制不住自己冲下楼去拥抱他的冲动。她虚脱地靠在窗边,手提从掌心滑落,掉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窗外楼下,雷耀扬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才缓缓阖上机盖。
男人抬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扇依然亮着灯光的窗口,眸中最后一点微光也彻底熄灭。
他拉开车门,发动引擎,林宝坚尼像一道孤独又不羁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旺角的夜色里。
而他不知道,就在几个钟头前,他深爱的女人曾站在他生活过十七年的房间里,为那个早已「死去」的「雷昱阳」痛彻心扉。
他也不知道,就在刚才那通彼此沉默到静止的电话里,她已用尽全部力气,将她无法言说的深爱,埋葬在了那声「再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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