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夜。
石澳大浪湾道,冬日海风似刀锋凛冽。
当齐诗允的座驾缓缓驶入「no.
shek
o」那气派非凡的铸铁大门时,透过车窗望着那座在夜色与灯火映照下更显恢弘的宅邸,她的心跳和呼吸都为之一滞。
这座背靠龙脊,坐拥无敌海景,象征着财富与地位的绝世大班屋,其历史可追溯至上世纪早期。由澳洲归来的雷氏先祖聘请英籍建筑师设计,历经三代扩建修缮,融合殖民时期的恢弘与现代主义的简约,如今再看,也毫不逊色于本港众多斥巨资修筑的奢靡宅邸。
就是这里。
这里是雷宋曼宁的居所,也是雷耀扬度过了十七年的「家」……更是那个…下令杀害爸爸的元凶曾居住过的地方。
车胎碾过精心铺设的私家车道,仿佛碾过她心头的旧创。
女人下意识抓紧方向盘,即便车内暖气很足,她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一路直窜头顶。
落车走进高大白色廊柱撑起的宽阔门廊,入口处,是两扇取自意大利古老教堂的雕花橡木门。
踏入灯火辉煌的主厅,内里已是衣香鬓影,笑语喧哗。
爪形水晶吊灯光芒落在光可鉴人的卡拉拉大理石地板上,空气中,浮荡着一种混合了蜂蜡和稀有木材的独特味道,仿佛是历经数代财富与品味沉淀后的气息。
齐诗允脸上挂着完美的社交笑容,应对着各方投来的目光和问候,内心,却如履薄冰。
吊灯璀璨,耀目碎光折射进她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
然而无人知晓,她每走一步,都仿佛能感受到这地砖下可能浸染着的冤屈血色,身边那些谈笑风生的宾客,在她眼中,仿佛都成了依附在这座由罪恶堆积起的财富堡垒上的幽灵。
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厅内陈设,扫过每一件昂贵的古董家具、每一幅价值连城的艺术品真迹…可这一切奢华,有多少是建立在无辜者的尸骨之上?而现在,自己却要以宾客的身份,强撑笑意,站在这片她本该憎恶与摧毁的土地上。
雷宋曼宁作为人群中最夺目的焦点,很快引起齐诗允注意。
剪裁贴身的墨蓝色塔夫绸礼裙衬得她样貌愈发明艳,肩上半搭着一条色泽油润饱满的玄狐披肩,绰约风姿中,更显其雍容气质。
一瞬间,目光交汇,隔着距离两人都相视一笑。
中年女人亲昵上前,邀对方跟在自己身侧。
继子雷昱明携妻儿去欧洲度假,这样的缺席,显然让女人心情松弛不少,谈笑间,也多了几分平日罕见的随意。
“诗允,来,跟你介绍下,这位是刚从纽约回来的judy,burson现任首席公共事务官,明年起开始接手亚太地区的业务。”
齐诗允莞尔一笑,礼貌与对方引荐的高层握手寒暄,乖顺地接受来自雷宋曼宁的照拂。
但她能感觉到,雷宋曼宁今晚对她的态度,与之前几次接触有了微妙却明确的不同。
那种隐约的探究、欲言又止的复杂,被一种更为标准也更为疏离的客套所取代。仿佛两人之间那层略显亲近的薄纱,被无形地抽走。
而这一切,源于数月前那通深夜电话。
那夜雷耀扬破天荒致电自己的郑重警告,至今都言犹在耳:
“……警告你,离她远点。你的欣赏和关怀,她承受不起,我也不允许她承受任何意外。”
“保持你现在的不知情和同情者姿态。她愿意和你来往,纯粹是工作使然。请你别越界,别试图去点拨或暗示任何事。维持现状,对谁都好。”
“雷家欠齐家的,是血债。但这笔债,不该由她一个不知情的人,用这种方式来讨,或者来还。你明白我的意思……”
这是亲生仔几十年来,第二次主动联系自己,语气却是毫不留情面的冒犯,可这反而…激起了雷宋曼宁更深的好奇。
她不信,或者说,不完全信。
雷耀扬如此紧张地划清界限,更像是一种欲盖弥彰的保护。那么,何不亲手测试一番?若齐诗允果真对过去不知情便也罢了。她们维持这表面的“合作”关系也无可厚非。
可若她知情…那这场游戏,就更有趣了。
他看似是为齐诗允构筑屏障,实则也将对方原本一些模糊的试探和计划打乱了。当时他笃定地说“她什么都不知道”,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那齐诗允的接近就少了最危险的那层动机。
如果是假…那这对夫妇,一个在明处与她周旋,一个在暗处凌厉警告,倒还真是…绝配。
可在这场豪门与血腥交织的泥潭里,谁又能真正保护谁?雷耀扬以为自己能只手遮天,护住那个看似坚韧实则命运飘摇的女仔?
望着身旁神情无懈可击的齐诗允,雷宋曼宁轻抿一口杯中酒,心情复杂到极点。
应酬几巡,酒至半酣。
中年女人微微扶额,带着几分薄醉对齐诗允浅笑道:
“可能是年纪大了,饮几杯酒就觉得累。”
“诗允,你随意,当自己家就好,我…想去露台透透气。”
她以微醺需透气为由暂离,又对贴身秘书低语了几句,维持着一种怪异的吊诡。
她知道齐诗允会好奇,会想探索这宅邸。
而她,已经为对方「准备」了一个去处。
望着雷宋曼宁渐渐远去的背影,齐诗允短暂松了一口气,卸下些许不必时刻伪装的紧绷感。
女人端着酒杯远离人群中心,沿着挂满艺术佳作的拱形走廊信步而行,心中的警惕性还是因雷宋曼宁的冷淡态度而时刻紧绷。
但当她走到二楼一条僻静走廊尽头,脚步突然停滞。
这里有一扇虚掩着的房门,门缝里透出些许温暖光亮,像是这觥筹交错的喧嚣世界里,唯一的僻静之地。
齐诗允犹豫了一下,或许是出于好奇,又或许是某种冥冥中的牵引,她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房间内不似主厅那般灯火辉煌,可光线照拂到的地方,都沉淀着隽永与厚重的傲然与不凡。格局与装潢与其他房间一脉相承,但细节,却透露出鲜明的个人印记。
目光所及,是整面墙的胡桃木书柜,内里整齐排列着各类书籍。从厚重的德文哲学原着、天文图谱再到音乐理论,涉猎极广。
而在接近落地窗的位置,一架保养得宜的黑檀木三角钢琴静静地立着,不远处,还摆放着一台有些年头的carl
zeiss天文望远镜。
接下来,映入眼帘的景象,让齐诗允瞬间怔在原地,无法挪动分毫。
书柜里那些留影被精致的相框嵌住过往,几排擦拭得锃亮的奖杯和证书昭示着这间房主异于常人的出类拔萃。
「香港十大杰出学生」、「英基学校联合会杰出学术奖」、「全港校际钢琴大赛冠军」、「英国皇家音乐学院联合委员会(abrsm)演奏级文凭」……
奖项摆放的时间跨度,从他少年时期一直到十七岁离家前。每一座奖杯,每一张证书,直观地展现着一个与她所熟知的雷耀扬,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这些…本该是属于那个卓尔不群、拥有光明未来的「雷昱阳」。
而略微泛黄的旧照片上,是五官眉眼都和那男人极为相似的长相。
青春期的他,穿着笔挺的圣保罗中学校服,样貌已是俊逸出尘。双眸里…却透着某种与其年龄不符的沉郁,藏着一抹她此刻能清晰辨认的孤独与倔强……他站在父母之间,三人都显得并不亲近。
霎时间,女人的心脏像是被猛地被一拳击中,痛得她眼底一直泛酸。
她曾在冷战前那次激烈的争吵中,用“你生来就在罗马”这样的话刺伤他,将他的起点视为一种原罪,一种无法理解她苦难的隔阂。
可眼前这一切,无声却震耳欲聋地反驳着她。
他的「罗马」并非只有锦绣富贵,更有严苛到令人窒息的过高期待、孤独的自我跋涉,以及被家族光环紧紧束缚的、无法松懈的人生。
因为他同样在攀登他的「高山」,而那山顶的风景,或许从来不是他想要的。而他后来不得已的坠落与蜕变,其惨烈程度,恐怕丝毫不亚于她从浅水湾到深水埗的颠沛流离,甚至更为决绝彻底。
一股强烈的歉疚猛地压向心口,裹挟难以言喻的酸楚浪潮,在齐诗允胸腔里横冲直闯,逼得她眼眶发热。
她为雷耀扬感到心疼,为那个才华横溢却走向截然不同歧路的少年,更为那个始终被至亲轻蔑评价贬低的男人。
此刻,她站在他生活过的房中,几乎能想象出他在这个房间里伏案苦读,在钢琴前反复练习指法和音准…而后来,他所经历的一切,再也无法与眼前一事一物有所衔接。
就在她望着那些过往出神,眼眶微润时,身后传来了一阵轻柔的呼唤:
“诗允?”
“原来你在这里。”
雷宋曼宁的声音响起,似乎没有了刚才的醉意。
她半倚着门框,目光颇为平静地扫过房间,最终定格在齐诗允脸上,仔细审视着她每一丝表情变化。
“到处都找不到你,我还以为你同我不告而别。”
“怎么走到这间房来了?”
这几句看似平淡随意的问候,令齐诗允有些猝不及防。
所有涌起的感性和冲动,都被她在瞬间被强行压下。她迅速转身,眸光清澈,无波无澜,脸上是一副误入他人私密领域的歉意和纯粹好奇的表情:
“对不起雷太,我随便走走,有点迷路,看到这间房门没关,就忍不住走进来看看……”
“这房间,还有这些奖项,真的好令人惊叹。”
听着她的这番解释,雷宋曼宁缓缓踱步进来绕了一圈,她指尖不经意掠过钢琴光滑的漆面,语气颇为平静:
“是啊,这房子房间多,是容易走错。”
“这间啊……以前是昱阳的房间。他小时候,还算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她用了“昱阳”这个本名,并刻意停顿,仔细观察齐诗允的反应,却只见对方适当地流露出些许惊讶:
“昱阳?是…雷太你的……”
“我儿子。”
雷宋曼宁接口,神情突然冷淡下来:
“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心比天高,不服管教,好好的路不走,非要离经叛道,让家族蒙羞。现在……算了,不提也罢。”
中年女人轻描淡写地评价着,用词克制却不留情面。她静静凝视对方,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她看到了齐诗允的赞叹,看到了那丝符合常理的惋惜,却没有捕捉到任何一丝属于知情者的心痛与复杂。也未从她眼中,捕捉到任何超越这件家族秘辛应有的情绪。
可这几秒钟的沉默,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齐诗允的心跳如擂鼓,但她必须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才能抵挡险些暴露的情绪。她听出了那份刻意贬低背后的试探,也听出了雷宋曼宁对自己儿子那份深刻的漠然。
女人悄然掐住掌心,让疼痛维持清醒,流露出适当的惋惜,
“那还真是,太可惜了……”
“我刚才发觉这本《权利意志》很少见,是英译初版吗?”
她把话题转移,既不深入追问雷昱阳的现状,也不对雷宋曼宁的评价表现出过多共鸣或异议,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就像一个局外人对主家往事的礼貌性感慨,不带任何个人情绪。
“记不太清了,你钟意的话…可以带走。”
雷宋曼宁说着,认真凝视摇头礼貌拒绝自己的好意的女人,那眼里纯粹的好奇与惋惜,似乎暂时打消了她的一些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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