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济拿起一块莲子糕放进嘴里,喃喃道:“可是……还是不对,那么多宝贝,是怎么运走的?”
“神神道道的,在说什么呢?”狄依依大为不满,总觉得这厮有十万心思,却总是藏着掖着,别人问一句,他才吐露一句。
云济惊醒过来,敷衍地笑了笑:“没什么。”
此时胡小胖已拽着柜顶转了三圈,柜体转了两圈半,背向的柜门又转回了正向,他高声道:“哈哈!让我揪那锉子出来!”
说着在柜子上踹了一脚,用力扯开柜门,他刚往里看了一眼,突然惊叫一声,一个屁墩向后跌出。胡惜雪等人坐在前排,望着柜子里钻出的东西,有一个算一个,都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冷战,一片人仰马翻。
原来柜门一开,里面竟钻出一只怪物,须发如针,骨头外露,青面獠牙,满面狰狞。这怪物身材短小,躯体并不十分清瘦,却偏有瘦骨嶙峋的骇人模样。胡小胖跌跌撞撞滚下台,扑向胡惜雪,吓得眼泪与鼻涕齐飞。
“莫怕!莫怕!”台上的鬼怪竟也是手足无措,尴尬不已。
云济强忍着受到惊吓后的不适,蹙眉道:“旱魃?”
“公子说得不错,是旱魃!不不不……是那三寸丁!”使活的彩戏师急忙解释,“诸位看官莫怕,这是咱们要演的下一出戏,唤作‘天女打旱魃’!”
原来“醉美人”和“天女打旱魃”两出彩戏是串起来的,量活的矮子藏进柜子里后,就立马开始变装,在醉美人表演时,用藏好的贴脸软面具,将自己扮作旱魃,准备“破地而出”,谁知被胡小胖突然打开柜子,众人都吃了这一惊。
在他解释之下,众人才明白过来,狄依依兴致勃勃,催他们继续。
台上的美人向众人款款致礼,抬起头时,原本的妩媚神情已然消失,满面庄严肃穆。只一招手,一件霓裳羽衣被掷向空中,她纵身一跃,临空将霓裳穿在身上。那广袖上缠着两根披帛,迎风一抖,袅袅舒展到半空,如烟霞漫天。妩媚妖女瞬间化身为仙气飘飘的天女。
“旱魃”凶相毕露,张牙舞爪向“天女”扑来;“天女”广袖一抖,掏出一条长鞭,向旱魃打去。一时间“旱魃”“天女”一丑一美,激烈交锋,台下乐声激昂,叫好声随之响起。
旱情已持续两年多,即便东京城中百姓也惴惴不安。“打旱魃”这出戏最是应景,加上“天女”身姿之美,光辉夺目,宾客们一个个看得兴致盎然。
过不多久,旱魃落败,横“尸”当场,“天女”娉娉婷婷得胜而回。
一阵喝彩声中,狄钟目送那“天女”身影转到台后,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把双眸收了回来,转到胡惜雪身上。却见她香腮胜雪,痴痴盯着云济侧颜,眉宇间尽是崇拜之情。狄钟肚里泛酸,问云济道:“云教授,你在看什么?”
原来云济也痴痴盯着台上,似乎“天女”已去,他还依旧翘首而望。被狄钟一问,他回神道:“突然想起京中闹旱魃一事,传闻当时有孩童坠入铁瓮,瓮中水不烧而沸,等孩子救出时,已化为旱魃……我在想,那旱魃会不会是孩童乔装而成的?”
胡小胖睁大眼睛凑上前来:“听说水不是被蒸干了吗?那坠入瓮中的娃娃早就被煮熟了,还怎么乔装?”
云济一时无法回答,在座诸人对闹旱魃一事都只是听说,不曾亲眼见过,当日发生之事也是人云亦云,细节处早已被以讹传讹,有多种说法,根本无从知晓详细经过。
转眼到了傍晚,堂会终于唱罢,宾客已走了大半,剩下的人被迎进后堂,一道道素斋端了上来。
一见这些菜,狄依依便觉眼熟。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听云济叫住了上菜的丫环:“这些素斋,可有名头?”
丫环致了万福,指着桌上佳肴道:“这道素烩唤作‘罗汉荟萃’,用的是鲜蘑菇、板栗、冬笋等十八种食材制成,暗喻佛祖尊前的十八罗汉。这道菜叫作‘孤云出岫’,选取上佳的莴笋一分为二,伴上老醋和葱花,好似山谷深渊……”
还没等她说完,狄依依顿时想起,这桌菜和高家那顿素斋十分相似,连菜名和说辞都相差无几。
云济淡然一笑,佯做好奇道:“这一桌素斋卖相极佳,名头更好,我猜是出自贵府某位才女之手吧?”
提到“才女”,丫环不自觉看向自家小姐。胡惜雪赧然摇头:“云教授猜错了,说甚才女,奴家可不敢当!这素斋的名字不是奴家所起,而是铛头自己带到府里来的。”
云济一愣:“贵府果真是钟灵毓秀,居然连铛头都这般风雅。”
“云教授说笑了,”胡惜雪迟疑一下道,“这位铛头师傅姓李,原本是安定郡王府的铛头,做得一手好素斋,不知什么缘故,被赶了出来。因为德水书坊印制的书出了岔子,家严亲自去郡王府致歉,恰好碰上被赶出门的李铛头,便将他请到了寒舍。”
“安定郡王府的铛头?”云济顿时来了精神,“吃了这般雅致的素斋,小生实在心痒难搔,想要见见这位铛头,不知可否方便?”
“哪里话,这有甚不便的?”胡惜雪当即着人去请,很快那位李铛头赶了过来。这人腰背挺拔,着一袭灰布长袍,浓眉大眼,仪态端庄,果真是郡王府出来的管事气度。
云济问道:“李铛头,敢问你为何离开郡王府呢?”
李铛头憨然一笑,向胡惜雪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不怕云教授笑话,小的是不慎触怒了王爷,才被赶出来的。”
“哦?”
“郡王府王太妃信佛,每逢元日,都要吃素。当日小的做了这一桌素斋,结果王太妃看后连连垂泪,王爷也勃然大怒,推翻了一桌子菜,命人将小的痛打一顿,赶出了门。唉……其实也怪小的太笨,不该触了王爷的霉头。”
狄依依大为好奇:“一桌素斋而已,怎就触了霉头?”
“这一桌素斋,是去岁真珠郡主跟小人一起创制的。真珠郡主不仅锦心绣口,吐属风流,对王太妃更是一片纯孝之心。去岁元日,她专门为王太妃准备了这桌素斋。王太妃吃得身心大悦,直夸郡主孝顺,取的菜名又极有禅意。没想到……去年上元节郡主被人拐走,自此杳无音讯。王太妃几乎哭瞎了眼睛,王爷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一口空棺材发了丧。谁知到了腊月,新印制的《周礼义》中冒出一篇郡主失踪实录,闹得东京城里尽人皆知,王爷正窝了一肚子火……也怪小人,前一夜守岁,喝了一肚子猫尿,元日早上都不清醒,居然做了这么一桌子素斋。王爷和王太妃一瞧,难免触景生情……”
李铛头还在絮絮叨叨,云济已经陷入沉思。事情跟他估算的全然不同,年前在高家这一趟,怪事一件接一件,看似杂乱无章,其实都落在那个被胡安国卖给高士毅的姬妾雪柳身上。高家的胖铛头说那一桌素斋,是雪柳指点的,可在这位李铛头口中,这几道素斋,却是真珠郡主所创。
一连串的事好似一枚蚕茧,看戏法时刚刚有了一丝眉目,以为就要拨云见日,结果这桌素斋一上,刚整理出抽丝剥茧的线头,顿时被拍得凌乱不堪,将云济重新推进一片雾水之中。
用过素斋,已是夜色阑珊。
胡惜雪请几人到池边小亭闲坐。云济有意无意道:“年前那几天,狄九娘办了一件大事,在陈留寿光侯家大闹一场,还碰到跟你们胡家有关的事。听说一年多前,令尊曾将自己的一名美姬卖给寿光侯。后来那美姬被烫伤了脸,居然又被退了回来。”
云济话头一停,胡惜雪面皮太薄,说得多了难免惹她难堪。
胡惜雪果然面露尴尬,眼眸一转,正欲岔开话头,胡小胖却抢先道:“你说的是那个狐媚子吗?我娘说,狐媚子生的都是野种,咱们不能跟她牵扯不清!”
“狐媚子?”狄依依诧然,“她都已经毁容了,还叫她狐媚子?”
胡惜雪拍了胡小胖一下,对云济等人道:“莫要听他胡说,这孩子嘴上就没个把门的,听得只言片语,就张冠李戴到处乱说,诸位可别误会。”
胡小胖肥嘟嘟的脸涨得通红:“我哪有胡说?就在上个月,那狐媚子刚生了野种,好多人都知道呢!”
“住嘴!”胡惜雪向来温雅贤淑,此刻却疾言厉色道,“忘了爹爹怎么揍你了?”
胡小胖顿时收敛了几分,色厉内荏道:“我怕甚?老头子老是打得我屁股开花,现在终于遭了报应,自己屁股想开花都开不了。”
眼见姐弟俩针锋相对,云济急忙阻拦:“雪柳竟然怀孕生子了?其实令堂大可不必为此事烦心,雪柳毕竟是被高家退回来的,肚子里怀着孩子,跟令尊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胡小胖甚是不忿,“她被送回来的时候肚子平坦坦的,老头子时不时找她聊天,还关着门不让别人听见,后来她的肚子就变大了!别以为我不懂事,男人女人关在一间房,女人肚子才能大起来……”
“你胡说什么?”胡惜雪羞臊得面红耳赤,伸手去捂他的嘴。
狄氏兄妹相顾莞尔。狄依依招呼道:“行啦惜雪!小胖知道这么多,都是大人了,可不能让他太没面子!你说是不是,三杯倒教授?”她转头一看,却见云济手持茶杯,若有所思,杯中茶水已经喝干,却还放在嘴边干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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