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宝石小说>历史军事>江月年年>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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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 2)

“请父亲问吧。”江琢道。

这澧城虽小,每年的案子也有百多件。江遥审案细致认真,从不敢漏抓错放,手底下更没有冤假错案。

可如今他竟然觉得棘手。

地上的歹人被打得鼻青脸肿瑟瑟发抖,可一双眼睛左右乱转,根据他审案的经验,这人是绝对不会轻易说出实话的。

这里不是大堂,没有杀威棍更没有肃然之气。且时间紧张,也没有摸过这人的底细。从哪里问呢?

江琢见江遥不开口,索性走过来屈膝施礼道:“若父亲大人允许,女儿也可以问上一句。”

虽然民风开化,但未出闺阁的女儿家还是不能跟男人多说话的。江夫人正要阻拦,被江遥挡了一下。

她是惯听江遥的话的,心想那就让女儿问吧,想必就是个贼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到此处,便听到江琢开口说道:“你叫什么我不知道,但你来的时候说了,今天是要杀我的。”

杀——

江夫人险些晕倒在地。

地上跪着的男人猛然抬头,又慌忙摇头:“小民没有杀人的胆子,小姐误会了。”

虽然他的脸被打得像是酱菜坛子,但江琢还是从这张脸上看到了狡猾。

“你没有,”江琢看着他一笑,娇美的脸庞露出一丝慑人的冷光,顿了一下说道:“那林姨娘有吗?”

噗通一声,原本站着的林姨娘跪倒在地,扯住江夫人的衣角哭道:“奴婢绝对没有杀害小姐之心啊,请夫人做主。”

一屋子人看着江琢,有怀疑的有委屈的还有狡诈的。

江琢抿了抿嘴淡淡开口:“其实这是家事,我本来不想说也不想提。但林姨娘一而再再而三要杀我,就是完全不想做一家人了吧。”

林姨娘的嘴唇动了动,辩解道:“可我为何要杀小姐?我受夫人的大恩,从丫头成了半个主子,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杀小姐?”

怎么会杀。

江琢微闭了一下眼睛。

因为人心啊,永远是贪婪和不知足的。

江琢不再搭理林姨娘。

她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除非自己拿到证据,否则不会招认。突破口还在这歹人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江琢对着男人问。

男人放松下来。这小姐虽然趁自己大意抓住了自己,可显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就算问自己一个盗窃之类的罪,也顶多关几天便放了。

想到这里他答道:“小人姓金名大缸,澧河上的船夫。”

“好,金大缸。”江琢转身从梳妆柜上的小筐里拿了几根铁簪子,闻着室内若有若无的鱼腥气,对着他道:“这一句是实话。”

男人的心里“嘁”了一声,就算我说谎你能把我怎么着?

刚想到此处,就见江琢的胳膊动了一下,手里铁簪飞出,梆的一声钉在了他脑袋旁的桌腿上。

男人被惊吓得浑身发抖,慢慢地转过头去,见簪子深深没入桌腿,只留一颗木珠在外剧烈颤动。

他觉得自己的下身也颤动一瞬缩在腿窝间。

娘的!这是个会功夫的!不是说是个傻子吗?

心念到此,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林姨娘。这目光顿时被江遥捕捉到,他突然明白女儿为什么要在这里问一问了。

原本他想顾全女儿声名,却不知道需要人顾全的是他自己。

毕竟如果外人跟林姨娘勾扯到一处,那就是坏了他的门风。琢儿竟然能为他考虑到此处,江遥心里热热的。

可是琢儿怎么还玩起了暗器?怎么审案子充满威慑力?这也是像她所说的,是原本就知道只是说不出的?

江遥一双眼睛甚至忘了看歹徒,只顾盯着江琢上下打量。

江琢神情冷淡,似乎丢簪子穿破桌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淡淡道:“如若说谎,犹如此桌腿。”

金大缸的心里打起了鼓。

没想到县令的女儿这么厉害,竟然准备对他动用私刑了。但他还是不能招,此事非同小可,招了就不是坐几天牢的事。

权衡得当,他脸上挤出几分笑道:“小姐尽管问。”

江琢看一眼垂着头的林姨娘,淡淡道:“你说自己是船夫,这自然不假,可你除了船夫,还做别的买卖。”

金大缸神情微怔不说话。

江琢又道:“寻常船夫,腰间系草绳脚蹬厚布靴。你腰里系着革带,一条革带五十文钱,恐怕你划上一个月船也存不到这些;你的靴子是牛皮制,价格更比革带贵上几倍。所以你是船夫,又不是船夫。如果我没猜错,你别的买卖就是替人消灾,是个用船夫的身份伪装的杀手。”

金大缸看看革带又看看被他脱在床边的靴子,脸色发白。

娘的有钱就要对自己好,谁知道还被人抓到把柄了。

同样脸色发白的还有江夫人,她抚着胸口看看江遥又看看江琢,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这个夫君一向是宠惯女儿的,就算女儿痴傻,也常常抽时间给她读书陪她玩耍,所以如今江遥让女儿做主问话,她觉得很正常。可是她女儿是怎么回事?今日才能说话怎么就说这么好了?还会审案子还会掷飞镖,难道是平日跟丫头婆子打架练出来的?

江夫人神情犹疑紧张,考虑是不是该去庙里问一问,别是入了邪祟了吧。

江琢继续道:“你犯过的案子以后再交代,今日我且问你,谁人指使你来?”

金大缸靠着桌腿往后缩一下脖子,还想装迷糊:“小姐说的什么,我,我不懂。”

话音刚落,一根簪子就抵上了他的喉咙。

明明刚才说话时江琢还在丈远外,可此时却如鬼魅般突然出现,金大缸觉得自己的脖子一热,是鲜血淌下,随即他才感觉到疼。

这么快的速度,这么狠的招式,稍微不慎他就会死。

“别杀我!”被人道破身份又有性命之危,他的心理防线终于被击溃,大叫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收了三十两银子替你家小妾把你丢湖里!”

铁簪退去血线飙出,金大缸才捂着脖子意识到自己失言。他光溜溜的两条腿在地上胡乱捶打几下,失心疯般道:“娘的我这是怎么了?”

怎么眼前这女子像是从死人堆里出来的?怎么她身上有浓重的杀气?怎么自己只被她一吓就全都招了?

然而江琢不愿意再跟他废一句话,她退到一边,对江遥道:“其余的就请父亲问吧。”

牵扯到林姨娘,她问着的确不合适了。

金大缸被丢入监牢,江遥还未问半句,就见江夫人颤抖着手把被林姨娘抱住的衣袖扯开,难以置信般道:“我听琢儿之前说,你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杀她?”

林姨娘的头仍然垂着,似木头般一动不动。

江夫人抬手在半空做出要打的样子,可又缓慢收回,痛心道:“林雅儿!你十四岁要被发卖到暗娼巷时我们救了你,这么些年并未亏待过几分,怎么你!你好狠的心!琢儿虽然顽劣,却也不曾伤你!你……”

她说不下去,斜斜地靠在椅子上哭起来。

江琢知道此时她应该过去劝慰,可她还未动,江遥已经越过她站在江夫人身边,扶住肩膀安抚。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凡行凶杀人,必有恶念,你为什么?”

室内的空气似乎被浓密的丝网罩着,里面的人毫无动静。过了很久,林姨娘才缓缓抬起头来。

她的脸上已经没了慌乱,取而代之是衰败的神情。她的视线落在江夫人身上,空洞得像是没有尽头。

“对我好,”林姨娘的声音竟然是凄惶的:“我原本想到了年纪嫁给府里的小厮,你却让我做姨娘。做姨娘也好,半个主子,吃穿都好一点。可是三年了,老爷碰过我一次吗?他的心里只有你们娘儿俩,就算江琢是个傻子,都一味宠惯着。我问过老爷,是不是没有心思再添子嗣。老爷说江琢便是子嗣,养好这一个就够了。”

她猛然转头盯着江琢:“便是吗?她是个女儿,又是傻子!老爷竟不怕绝后!竟宁肯无后不孝也不愿意碰我,我这才明白过来,只要她活一日,老爷就无心去西院。是杀一个傻子还是守一辈子活寡,这个选择不难。上个月月初我趁她睡觉勒死她,没想到她睡一觉又醒了。原本我想放过她的,可今日她竟然开了心窍!”

开了心窍,会说话,便可指证她曾试图谋杀自己。

这便只能除去了。

说到这里林姨娘叹息一声:“这是天意了,我没有做主子的命。”

江夫人听她说到勒死江琢的事,慌忙站起来去看江琢的脖颈。那里的瘀痕已经消失,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

她抱住江琢又哭起来,哭完抹干净泪水,转头看向林姨娘道:“我真是瞎了眼,引狼入室又让老爷聘你为妾。如此毒妇,当逐出家门。”

“不。”开口的是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江遥:“虽然林氏算得上家中一员,但亦是我朝子民,诛恶不避亲近,我不怕丢脸,也关牢里去吧。明日审明画押,按大弘律法办。”

林姨娘没料到江遥竟不怕家丑外扬,她挣扎着站起来,凄厉一声道:“夫人!你看呀!你们口口声声为我好,哪里好了……”

还未等她说完,大门打开,两个婆子进来抓住她的肩膀拖她出去。零碎的叫唤声在夜色里分外刺耳,慢慢消失。

江夫人已经不再哭,她的手轻轻触碰江琢的脖颈,心疼和自责在脸上浮现。江遥劝她宽心,让丫头扶她回屋歇息。

等她走了,江遥忽然转头对江琢道:“琢儿,你真的是我女琢儿吗?”

江琢微垂着头没有答话,她收回刚才的凌厉之势,思量如何解释。

是被看出来了吗?

纵使长相没有变化,壳子里毕竟换了一个人。江遥是常审案的县令,怎么不会看出自己的女儿不一样了?

她其实已经来了一个多月,那日刀斧把她一砍为二,再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脖子火辣辣地疼,而林姨娘正转身离去。这些日子里她每日都在不可思议和震惊中努力装傻,如今为了达到那个目的不能再装,若被江遥认出,她便只能离开了。

那会更难一点。

那会让她要杀光李氏皇族的目标更难实现一点。

澧城县令江遥慢慢朝着她走近。他的眼里星星点点透着洞察和温和的光,然后他的脚停在江琢面前,开口道:“琢儿,你太让为父惊喜了。”

竟然……

江琢怔了一下,她在江遥脸上看到自己曾经很熟悉的神情。

——芽儿!你这马驯得不错!

——此计神妙,芽儿是如何想到的?

全天下的父亲都有过这样的神情,这是骄傲里有一点惊讶,欣慰里掺杂着赞赏,这是父母对子女认可时的神情。

江遥举起胳膊似乎要抱一下江琢,她脸色发红下意识退后半步。这动作突兀不自然,江遥抬起一半的胳膊只好顺势背在身后。他轻声咳嗽着掩饰尴尬,半转过身去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歇着。”

抬脚离开时,还轻轻关上了窗户。

江琢心中几分酸涩。

在江遥心里,自己是他突然开蒙的女儿,可其实真正的江琢一个多月前便死在林姨娘手里。

他再不会有一个女儿了。

不会有一个即使痴傻也被他宠爱的女儿。

一直瑟缩在门外的丫头墨香等江老爷离开才敢上前,她一边整理屋子一边偷眼看江琢。

江琢忽然问:“她——我以前,常常跟父亲大人——抱?”

墨香停下动作看她。

原来小姐会说话后忘记以前的事了吗?想到这里墨香原本有些害怕的脸庞上立刻神采飞扬,对她的惧怕也少了些:“是小姐常腻着老爷要抱抱,夏天打枣子的时候还非要骑在老爷肩膀上呢。”

又提起有一次江琢闹着要钻狗洞,夫人拦不住要打,老爷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硬是拖拽住夫人,任她钻了出去。

纵使江琢痴傻,也都十四岁了,这江遥还真把她当做孩童般溺爱啊。与之相比,自己的父亲就从不这样。他严苛得更多一些,就算夸她,也常常再添一句提防她自满的话。

——这马虽驯得好,却瘦了不少。

——计策虽好,偷袭时也要多加小心。

可就算是这样的话,也再也听不到了。

江琢突然转身看着北方,泪水在眼窝里打转很久后才被她隐忍地咽回去。

车裂,那该多疼啊。

“墨香,”她忽然道:“我记得匣子里有一串檀木珠子,你拿来给我。”

珠子圆滚滚的,穿在细细的银箍上做成手链,总共九颗,每一颗都有小半个铜钱那么大。江琢随手拿了一根铁簪,在每颗珠子上刻下一个名字。最后那颗只刻了一个“李”字。

做完这些她认认真真把手链戴在腕子上,长舒一口气驱走心中的悲恸,躺下闭眼道:“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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