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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 2)

【饶是眼里只有羊排的郑君玥,也察觉气氛不对了。

眼前的女孩子向来从容,即便坑起家里有丹书铁契的黄巨恃都是面色如常还带着俏皮,可如今却震惊间神情变幻。

一张脸先是煞白,接着通红,人是静静站着的,可发髻上的步摇抖动得厉害。

为什么呢?

因为外面吵嚷着去抓反贼的官兵?

因为自己提起岳家逃走的二公子?

想到这里,郑君玥的脸也白了。

身边侍候着在炭火架旁烤羊排的店伙计正把椒盐撒在肉上,郑君玥对他缓缓道:“你先下去吧,余下的不用管了。”

伙计连忙把手中物什放下,出门时又轻声合上包厢门。

“坐下来。”郑君玥对江琢道。

江琢仍然站着思索,身子几乎探出窗外。

“坐下,”郑君玥又道:“兵丁已经过去,暗卫却盯着京都里的每一寸,你这么站着脸色发白,会被人留意。”

江琢的视线这才缓缓收回,见郑君玥正把啃净的羊排码放在一边,神情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她缓缓坐下去,想起他曾经在汴州岳家老宅祭奠的事。

室内的空气静得有几分凝滞,江琢抬手倒了满满一杯酸梅汁饮下。微酸里带着清甜的汁液划过喉咙,给她带来几分清醒。

“郑大人,”她抬头道:“安国公一家真的谋反?真的应该抄家灭族吗?连一个活口都不能放过?”

郑君玥想了想,视线停在她脸上片刻,又看向她握着的陶罐,道:“酸梅汁,给我也倒一杯。”

江琢提起罐子往下倒,因为有些失神,汁液高出杯沿几乎洒出来。郑君玥只得低下头,小心吸掉一口。

等能够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他才缓缓道:“应该。”

江琢瞪着他,想立刻起身离席而去。

所以满朝文武包括大弘百姓,都认为安国公府理应灭族?

郑君玥却又道:“若真如周作胥所奏,真如三个将官呈递信物证实,真如兵部核查那样,国公爷真的和长子一起勾结外贼企图谋反,则该杀。”他抬起头看着江琢通红的眼睛,停顿片刻,缓慢道:“可是,国公爷谋反了吗?”

国公爷谋反了吗?

江琢喉中酸涩一瞬,那是被她憋回去的眼泪。

郑君玥又道:“本官当时在河南道陷入汴州的案子,等收到文书,才知道木已成舟回天乏力。”说完这句他站起身,面对着窗外浓绿的柳枝,和柳枝后繁华热闹的都城,以及都城远处可见高高耸立的宫殿,颓然道:“本官不信,可本官,也只能杯酒祭之,别无他法。”

有这句话就够了。

江琢的嘴角勾起,把手中瓷罐放下站起身。

她的目光却不在宫殿上,不在杨柳和街市上,而是看一眼腰里佩剑,冷笑道:“的确回天乏力,但是有一个人曾跟奴家说过,不用仰仗天有公道,公道都是用双手夺来的。”

这句话似曾在何处听过。

郑君玥猛然转过身子,见包厢的珠帘“啪”地一声打下来,江琢已经快步朝外面走去。他半个身子探出二楼窗外,等她走到大街上,急切地喊:“江小姐!”

江琢虽然戴着兜帽,还是听到了他的话,抬头向他看来。

郑君玥想说你不要冒失啊。

想说此事复杂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想说你跟国公府又没有什么关系,打抱不平也不该你来。

可对面酒楼里有人正看向他,街上那个算命卦摊前有人坐下随便伸出巴掌,眼睛却瞄向江琢。

于是他所有的话都只能硬生生憋回去,最后张了张口道:“结账了没?”

江琢在楼下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真是有心了。”

炙热的开水从壶中滚落,烫开了明前毛尖细嫩的叶子。紫檀案前岳萱独自煮茶,而节度使孟长寂正站在门口看着外面渐渐暗下去的天色。

“的确是有心。”孟长寂神情沉沉道:“他们不说在别处,说在平凉捉住了你。平凉是什么地方?国公爷曾在那里驻守八年,半数军将都是他的旧部。”

岳萱唇角含笑点头。

孟长寂的手握了握,讥笑道:“不就是想诈出营救你的人好一网打尽吗?可惜他们的算盘这次要落空。”

早五日,岳萱便通过各种讯息糅合分析,知道了宰相元隼暗地里的动静。所以在他们找到人假扮自己又做出平凉街市抓人闹剧的同时,节度使府的信鸽已经飞往北地跟国公爷要好的各州府,知会这件事是陷阱。

所以他们随便押解吧,就算一路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也不会诈出一个“反贼同党”。

正聊着,门外有岳萱的人快步走来。

脚步很轻,人很瘦,像是随时会从哪个砖缝钻进去让人找不着。

孟长寂让过身子道:“你的麻雀来了。”

岳萱苦心经营的消息组织“雀听”,孟长寂总打趣说是一堆麻雀瞎喳喳。

“什么事?”岳萱道。

那人垂头:“澧城江小姐。”说着躬身把一张纸条送上:“飞来的,详尽消息明日才能到达。”

最快的马也比不了信鸽,但是铜管里塞的纸条宽窄有限,写不了太多字。

岳萱低头认真地看了纸条一眼,见孟长寂凑过来,笑道:“怎么?关心起了江小姐?”

孟长寂哼了一声道:“小草你莫不是关在家里实在太闲?信不信我把你丢到大街上去?”

不知道是不是这话有了震慑作用,岳萱把纸条递给他道:“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孟长寂几分意外,低头看了那上面极小的字:“说是诗书是江遥亲自教的,这我信。可说她从未学剑?”

从未学剑可以连斩五城兵马司九人小队?

孟长寂还记得那晚在长街上,看到江琢持剑在血泊中冷笑的场景。那种神挡杀神的样子,绝不是闺阁小姐做得出来的。

“真是见了鬼了。”他道:“还有什么?”

“还有件小事。”来人道:“江小姐午后出城去了。”

“去哪里?”

“走官道,向北。”

向北啊,京兆府没有北边的案子,她向北做什么?

“不会吧?”孟长寂看向岳萱,面露惊讶之色。

从平凉往都城的官道很宽,这是因为北边战事多,十八道府兵调军往返频繁,官道就越修越宽了。

二十多名官兵日夜兼程,自从接到钦犯锁进车牢,没有敢停下过半步。眼见夜色将黑,为首的将领高森却不太急着回到都城。

不光是他,他的副手刘昌也不着急。

这是因为他们此次说是接人犯,其实是为了引安国公府同党现身。从平凉送“岳萱”回来的兵士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挠,那也许是足够保密。可他们出城迎接三十里,故意吵得京城人尽皆知,却依然没有人拦截。

这便怪了。

又奇怪,又失败。

高森忍不住有些气闷。

他在平定安国公府谋逆案时出了力,从六品副尉擢升为五品都尉。这一次如果能再捉住几个反贼,便又立下战功。

可如今空着手回去,怎么向大人们交代呢?宰相大人一无所获,又并没有捉住岳萱,明日早朝必然会被皇帝斥责。

这么一想,高森抬手示意军将停下。

“原地安营扎寨!”他大声道。

军将下马开始搭设简易行军帐篷,高森故意指挥他们做了个大开的守势。那个假岳萱坐着的车牢,放在离官道最近的地方。

都这样了,你们还不劫吗?

高森时不时往南边看,终于,天际最后一片晚霞由红转灰后,见一人一马缓缓而来。

他心中一喜,差点便跳起来。

马是今日新买的,说是个胆小的军马,因为在战场上甩下骑兵逃窜,被贱卖给车马行。可江琢一眼就看出来,这马不是胆小,是烈性过盛。

想必那骑兵不能把它驯服又从马上摔下,便找了个这样的借口。

江琢在马前站住,抬起手,马儿犹豫片刻,便低头把马鬃偏向她。那是在等待她抚摸,是马表示遵从的意思。

车马行老板大惊失色,说刚才报的价格过低。可江琢已经翻身上马,一拍马臀嘚嘚走远。

或许动物原本便比人类更有灵性,或许它能看到自己体内,藏着一个曾率千军万马取敌军首级的岳芽。

所以今日的开局很有利。

所以江琢发现对方距离京都仅仅五里不到,却开始安营扎寨,便觉得更是顺遂。

她轻夹马腹缓缓向前,似乎是赶夜路的生意人。

距离营帐十来丈远的时候,江琢看到了路边正忙中有序收拾营地拿出口粮的兵将和那个车牢。

火把之下,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坐在里面。

江琢的心砰砰跳起来。

他席地而坐,看起来有些瘦弱却很有生命力。头发披散着遮住了一些面容,因为略微低头,原本宽阔的肩膀此时有些含胸。江琢一眼看出他身上穿的那件白色绣鹿纹杭丝锦袍,那正是萱哥最喜欢的衣服。

如今这件衣服上道道血痕遍布,显然是受了鞭刑。

萱哥……

让我救你。

马儿渐渐靠近。

高森藏身在车牢后面的草丛里,只等着马上来人挥刀砍向牢笼,他手中弩弓连射十发,把那人射成个窟窿。可那人渐渐近了,他便觉得越来越不对劲。

那是个女的。

虽然穿着骑马的劲装,长发挽在脑后,但身姿轻盈,细腰窄肩,虽看不清面容,观之却使人心痒。

是个,女反贼?

这便有意思了,看来今日在郊外歇对了,晚上的节目可以安排起来。

江琢的手停在剑上。

她这短剑虽然锋利,却不可用之砍破牢笼,所以今日她还准备了一把斧头。脸上因为蒙了黑布,多少有些难受。没关系,这一场战斗不需要太久。

两个小队,一十八人,还有一个军官一个副手,总共二十人。兵是大弘的兵,她会尽量不杀。杀掉副手,把军官抓起来当作人质,然后救出萱哥骑马逃走。

若有谁敢追来,弓弩伺候。

可是,暂时她还没有看到军官。

马儿距离车牢越来越近,她甚至能看到萱哥的头发被风吹得飞起一缕。车牢旁的军士朝她投来警惕的目光,江琢夹紧马腹,准备跳下去。

就在这时候,她看到了一样东西。

马车里的人,她的萱哥,坐着什么。

那是——

软软的,皮质泛黄,一本书。

马儿继续往前走,距离车牢一步之遥,从这个角度出击刚刚好。

然而,她没有下马,没有举起斧头,甚至不再停留。

她的萱哥,爱书如命的萱哥,不会坐着一本书。

这是个陷阱。

他们弄来萱哥的衣服,弄来他的书做样子,可是画虎画皮难画骨。

江琢轻夹马腹,让马儿跑快一些,让她像是一个看了个热闹迅速离去的路人。

这个时候,有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你站住!”

高森盯着这女人,等着她劫囚,看着她近了,可是她只是斜睨车牢一瞬,便快速离开。

不对!

他们准备得万无一失,假岳萱背对这女人,她应该认不出来。

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吗?

更不对,既然来劫囚,必然知道他们有多少人。

难道真的是路人?

高森站起身来大喝一声。

她却没有停,自顾自往前而去,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难道真的只是路人?

那便更好了,索性没事,不如找个乐子。

高森翻身上马,身后兵士要跟上,他摆手拒绝:“不准跟着!”

那女子的马已经跑起来,高森快马加鞭往前追,等追了快半里地,他高声喊道:“禁军都尉高森在此,马上何人?快快下马接受验查!”

或许是慑于他的官职,对方果然停了下来。

高森……

江琢眯眼转身。

——那个人失去右臂,浑身是血扑进府中,对着母亲喊:“夫人!老爷早朝后被陛下当场扣下!”

母亲强装镇定,似乎没有看到他身上的血,沉声道:“护卫们呢?大少爷呢?”

那人瘫倒在地上,却不忘摆正身子跪好,凄声道:“禁军副尉高森带百人围住大少爷和护卫们,小的因为去茅房,逃,逃了出来!夫人快跑吧!”

高森,江琢记得很清楚,是这个名字。

因为这个人虽然只是个小都尉,却常常混在大哥的朋友里,跟着他一起打猎游玩。

多么可怕。

前一日还在吃着你请的酒。

第二日便把你穿成了刺猬。

多么可惜啊。

江琢心想:你今晚原本不必死的。

月落乌啼,对面一人一马腰挎大刀,慢慢近了。

“快快下马。”他喊道。

江琢冷笑着一跃而下,把马儿拴在道旁。高森也从马上跳下,但他没有拴马,似乎迫不及待地,朝着江琢走来。

月光之下,江琢能看到他佯装威严却藏不住阴私的脸。

距离江琢十多步远,他清声道:“你是何人?”

“江氏,”她回答:“生意人。”

高森歪了歪头打量她,走近几步道:“做什么生意?”

江琢神情含笑:“要帐。”

“要帐?”高森走过来绕着她转了一圈,江琢能听到他腰里佩刀的响声:“要什么帐?”

“人命帐。”江琢缓缓道,同时抽出了短剑。

原本已经蠢蠢欲动的高森突然大惊失色,他退后一步拔出腰刀:“你果然是反贼!”

话音刚落,江琢已经从他身旁快速掠过。他未看见对方如何出剑,只见月光下银白色的什么在身前闪现,江琢已经停下身子衣袂翻飞。高森大叫一声转身,却发觉自己跌落下去。

他的膝盖,不,他的右腿似乎断掉。身子由于失去平衡摇摆一瞬,跌坐在地上。

血液从胯下喷涌而出,抽离了他的气力。高森这才感觉到透骨的疼痛和冰凉。他勉强用刀撑着地面想站起来,江琢却从后面踢他一脚。这一脚让他跪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他心中怒气里夹杂着不甘,明明他只是刚刚抬刀,一招还没有出手,便输了?不,他没有输,他只是被人偷袭了。

可疼痛和濒死感让他说不出话,只是抱住流血不止的腿呜咽起来。

“你这样的人,”身后冷冷的女声道:“也配杀岳钩吗?”

岳钩……

高森的眼睛猛然瞪大。

“你是他什么人?你,你果然是岳家的!”身子里的血在他用手按紧伤口后流速放缓,这让他有力气愤怒地支吾出声。

江琢在他身前蹲下去,看他跪着勾头伏在地面上,犹如在磕头一般。

“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声音冰凉道:“你为什么可以那么狠心。”

“为什么?”他声音颤抖,一双眼睛通红地瞪着她:“因为恨!我恨他!恨他出身高贵,恨他有一个好爹,恨他年纪轻轻便处高位,恨他们都喜欢他,恨我自己跟在他身边,如同他牵着一条狗。”

“这不是恨,”江琢道:“这是嫉妒。”

高森缓过劲来,他用腰上的皮带捆扎失血不止的大腿,见江琢并不阻止,便继续说话以免江琢注意他的动作。

“你以为只有我恨他吗?烈火烹油的日子谁不想过?”

江琢点头,这是实话。可是妒忌一个人,就可以阳奉阴违放冷箭吗?

高森偷偷握紧大刀,正准备把这一会儿凝聚的力量全部用上对江琢致命一击,却见她站了起来。

“你绑好了吗?”她清声道:“刚才是偷袭,如你偷袭岳钩一般。如今我们正面交锋,算是我送你的公道。”

正面吗?高森计谋没有得逞,只能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我是男的,是禁军都尉,还怕她这个小姑娘不成?自己如果跟她正面交战,未必会输。且刀对剑,原本便有优势。

高森大叫一声,忍着腿上的疼痛向江琢击去。而对面的女子似乎还未反应过来,淡淡看着他直到他攻到眼前。

然后——

“嗤”的一声,她转过身子背对自己。

高森觉得脖子热乎乎的,他一只手去摸,腥黏的血液已经钻进衣领。

视线里树木开始颠倒,“咚”的一声是自己落地的声音吗?

今晚的月亮,怎么是红色的呢?

驻扎在官道旁看守囚犯的副尉刘昌到底是不放心高森,带着一队人马追了出去。前行不久,见一人快马加鞭迎面而来。不知为何,错身而过的一瞬间,他似乎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刘昌提着一颗心,催促兵士加快速度。

营地只余下十人,前后左右各两人把守,车牢旁也站着一个人。这人因为驻地一下子抽走了一半人,多少有些胆颤。正神情紧张间,便见一快马奔来。

还好,看那马速,不像是要停在这里。

正想着,见马上的人突然勒紧缰绳,烈马堪堪停在车牢前。马上的人弯下腰去,一刀砍在牢门上。

妈呀!

车牢中那个假岳萱大叫起来:“有人劫囚!”

四周兵士迅速围拢过来,还未把弩弓举起,便见那如燕子般轻灵的身子往车牢前一探即回,手里的剑不知勾着什么跳回烈马。马似明白主人心意,猛然窜出没入黑夜。

怎么?没有劫?

兵士围拢过去,见车牢中的假岳萱瑟瑟发抖瘫软在木板上。

“如何?”众人问道。

“她,她截下……”

“截什么了?胳膊?腿?你的脑袋?娘的你能不能说清楚!”

那人这才回过一口气,颤抖道:“她截下了我的一片衣袖。”

那不是你的衣袖。

那是我萱哥的。

江琢单手持缰在月色中飞奔,城门应该已经关闭,只能在距离城门近些的地方露宿一夜了。

那片衣袖被她握在另一只手里,她的手指轻轻摩挲上面精细的刺绣图案。

萱哥。

若你没有死,拜托让我早点知道。

树影婆娑,那是月光太盛的缘故。

节度使府这一片院落便是深夜也常常亮着灯火,下人们除了轮值以及看守护卫的,大多都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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