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放肉!”孟长寂进店便吩咐了一句,窗口煮面的仆妇便乐呵呵地应声道:“孟大人,牛肉片还切厚些?”
“给这位姑娘切薄些。”他寻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见江琢也坐好,便给她倒上清火的栀子茶。
面很快煮好端上来,粗粗的大瓷碗,拉面又细又劲道,牛肉是带着些筋的,很有嚼劲儿,面汤是用大骨煮好的,喝一口觉得心里通畅。那些因为一天饿着肚子判案带来的郁结缓缓褪去。
孟长寂在这时却道:“别太伤心了,你师父在天有灵,今日也会开心的。”
本来已经不那么伤心,被他这么一劝,反而又想哭了。
这真是奇怪,她是很少哭的人。
见江琢两滴泪水掉落,孟长寂顿时慌了。
“停!”他抬高声音却又连忙又压低:“你是不是要讹我?我饭钱已经付了,不用你这么哭。”
这真是个傻瓜。
江琢随便抹去泪水,瞪了他一眼:“那你告诉我一个秘密,我就不哭。”
还有这般耍赖的,这都是谁教的徒弟啊。
孟长寂有些无语。
“本大爷没什么秘密。”他说。
江琢抿嘴道:“你告诉我,你有多少钱?”
孟长寂做了个捂住袖口的动作道:“这个可不能说。”
江琢“嘁”了一声:“谁还稀罕你的钱不成?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种葫芦,这总行吧?”
一向粗线条的孟长寂,竟然一下子拘谨起来。
“说不说?”江琢开始揉眼睛:“我要大哭着去找忘忧先生了。”
“好了好了,真是怕了你了。”孟长寂把她的手扒拉下来。
他回忆往事的神态有些可爱,像是一下子从二十余岁的成年人变成少年。
“好多年前吧,本官那时候还只是府里的小少爷,迷上了斗虫……”
孟长寂说,他那时候为了斗虫茶饭不思,捉蝈蝈捉得上蹿下跳,学也不好好上。有一日家里来了个兵将,他个子很高,威猛得像门神一般。
“他让你种菜的?”江琢问。
“不,”孟长寂摇头:“他是来送帖子的,喜滋滋的,说家里生了个小姑娘。我问他那小姑娘好看吗?他随手捡了一根棍子,在地上画出一个胖娃娃来。然后说,要是我能把斗蝈蝈的兴致改成习字练武,等这小姑娘长大些,他就抱来给我看。”
“哈哈——”江琢大笑起来:“谁家的闺女不是宝贝?这你也信?”
孟长寂气得拍了一下桌子:“罢了罢了,不讲了。”
“别,”江琢连忙收住笑:“后来呢,后来怎么种菜呢?”
孟长寂道:“我那时也觉得,不就是个小姑娘,让我阿娘给我生一个就是了。可阿娘说那姑娘不一样,是可以做妻子的。我这才愿意去习字练武。过了一阵子,阿娘问我要送这姑娘什么见面礼。”
“菜?”江琢问。
“是啊,”孟长寂点头:“阿娘说府里的银钱宝物都是她和阿爹挣的,我要是想送,得送我自己栽出来的。我试了很多,搞了好几年,最后发现葫芦容易保存,勉强可以做见面礼。”
“那你后来送了吗?”
孟长寂脸上露出些微气恼:“后来这姑娘五六岁大时,果真由父亲和兄长领着来了洛阳府中。我提前已经准备好最漂亮的十九只葫芦,但我还没送呢,她比我还皮,上去把我种的菜摘了个干净!那年的葫芦才拇指大小就惨遭毒手,我骂她几句,她哥把我一顿好打……”
“噗——”
孟长寂说到此处忽然看到江琢张大了嘴,他躲避不及,被喷了几根面条在身上。
“我天!”
洁癖如他,连忙起身用手帕把自己擦干净。
江琢看鬼一般看着他。
摘葫芦——她哥一顿好打——
这不就是自己吗?
他种葫芦,为了自己?
她已经不记得当初自己摘了他什么菜,但是的的确确,大哥把他一顿好打。后来大哥又被父亲打了一顿。
孟长寂此时已经擦干净了自己坐下来,刚才回忆往事时脸上的神情也掩饰去,此时淡淡道:“就是这样,很简单。”
是很简单,可——
“如今那姑娘呢?”江琢问。
孟长寂又让店家换了一碗面条,低头吃一口,闷声道:“世事弄人,不在了。”
“那你还种?”
“成了习惯了吧?而且我曾经想,等攒够了九十九只,就亲自去她府上提亲。结果她长大了比小时候还皮,跟着她爹南征北战的。后来一直攒到了九百九十九只,我想去时,她却死了。”
她却死了。
“那你还种?堂堂节度使,每日为种葫芦两脚泥?”江琢揶揄他,头却低得很低。
“我……”孟长寂神情讪讪:“我想着,只要我在种着那葫芦,在攒着那见面礼,她就像是没死一般。”
江琢再也忍不住,抬头大哭起来。
江琢,或者岳芽都不是爱哭的人。
哭有什么用呢,战场上敌军压境,可以靠哭求他们放下屠刀吗?朝堂上权臣倾轧,可以靠哭让他们收回奏折吗?她虽然不屑于权谋却不怕谋划,她虽然更愿意挥剑便砍却在逐步适应靠律法取胜。
这是师父教过的道理。
所以重生后她没有怎么落过泪。她靠着努力一点点走入朝堂,靠着萱哥和孟长寂的智谋终于开始重审国公府案。
如今算是昭雪有望。
可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无论如何昭雪,那些她的亲人都回不来了。严肃却慈爱的父亲,不会武艺却为她挡刀的母亲,爽朗骄傲的兄长,以及会淘气地攀在她脖子上的侄子侄女,值得敬重的大嫂,仆役丫头看门大爷甚至于忠心为父亲辩驳的朝臣和军中将领。他们都死了,白刀子进去,扯着血肉出来,然后灵魂消散万籁俱寂。
他们,回不来了。
不管有多少人像孟长寂这般,觉得只要想着念着都还似在着,那些人,都回不来了。
就连岳芽自己,也是披着别人的皮囊,连兄长都不敢相认。
江琢的哭声肆无忌惮全无形象,骇得孟长寂胡乱地拿起还沾着面条的手帕便按在她脸上。
“别哭别哭,”他紧张地劝着:“怎么又哭了呢?”
店中吃面的人也都扭头看向她,店老板着急忙慌地跑过来,手里捧着两颗水煮蛋。
“大人,快给你家娘子剥这个哄哄。是不是面太烫了吃不到?看来饿极了。第一次带娘子来,怎么便惹哭了。”
孟长寂看着手中滚烫的鸡蛋,心想要想哄住这女贼,你这鸡蛋怎么能够?恐怕得是这么大的一颗夜明珠了。
这么想着却见江琢挥动衣袖抹干泪水,埋头道:“好了,我只是想起伤心事了。”
说着接过鸡蛋磕在桌案上,三两下便剥开了。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磕磕碰碰受了伤,母亲便总让厨房给她煮鸡蛋吃。慢慢的,水煮蛋便似真的有了疗愈的功能。
“我就说嘛,”店家看到凑效,挺开心:“我们老家的孩子大哭,都是拿鸡蛋哄的。”
孟长寂道着谢,等店家走了,皱眉对江琢道:“你可不是孩子了,堂堂六品寺丞,这么一惊一乍吓死人了。”
江琢咬下一口蛋清,咀嚼咽下,对孟长寂道:“我要个葫芦。”
“不给。”他当即拒绝。
“不给还哭!”江琢威胁道。
“服了你了,”他最后妥协道:“今年收成如果可以,就给你寻个歪瓜裂枣吧。”
江琢心中不知怎的好受多了。
或许他是对的,自己不能代替亲人活着,便一直想着他们念着他们。
只要永远被人记得,便是另外一种活着的方式吧。
第二日审安国公扣押八千弓弩私售给北突厥一案。
先前因为城墙倒塌,城墙下密室内藏着的八千弓弩被搜出,故而安国公私售弓弩的揭发不攻自破。可工部侍郎上官列死时,却在陈情书中说他藏匿弓弩是因为受到了安国公的指使。
他这么说,便使得安国公不仅仅通敌,更是有了不臣之心。
行军打仗自然有工部配发枪械,你一个国公爷,为何需要藏八千弓弩在城墙下呢?莫非要领兵围攻皇城吗?
可如今上官列已死,这案情该如何审理呢?
发现城墙下的弓弩乃至上官列死时勘验尸体,都是由京兆府负责的。三法司事前已经通传了京兆府府尹邓泰,江琢到大理寺大堂时,邓泰已经到了。
他稳稳坐在椅子上,神情有些肃重。
“邓大人,”今日大理寺卿白奕之仍然像是把这里全权交给了刑部尚书崔钰清,由崔钰清问话:“当初上官列的死因,是否有蹊跷?”
“有,”邓泰沉沉道:“由于勘验出上官列死时有旁人在身边,故而本官不认为他是自杀。”
“哦?”崔钰清脸上几分疑色:“还请明示。”
邓泰便把现场查出脚印的事说了,又提起当时案发现场有奇怪的香气,遮掩了毒药的味道。
“香气?”白奕之道:“这种东西只过一过鼻子,恐怕不能当做佐证。”
是这样的。
江琢神情微蹙。
当初她只是闻到了那味道,虽然后来发现是香朵身上的味道,却不能以此便认定是香朵做了案。
况且看香朵和肃王李承恪的关系,也不是能轻易撬开她的嘴的。
那难道就死无对证了吗?
邓泰点头道:“香气的确不能作为证据,故而本官舍了上官大人这一条线,专门查了城墙。”
“城墙?”御史大夫宗革皱眉。
“是,”邓泰道:“那城墙才修了一年,无论对方做得多谨慎,墙下挖密室这种事,总要有人做,事后要么封口要么灭口。本官闲暇间查阅工部记档,找到了当时修城墙的所有工匠名册。各位大人猜猜看,本官查到了什么?”
江琢一阵紧张看向邓泰,邓泰脸色铁青道:“本官查到,那些工匠修完城墙,有十四人被送往太原府修建工事。可他们还未到太原府,便在晋州客栈遭遇大火,死了个干净。本官认为,这实在是太巧了。”
这不是巧,这是灭口。
他们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可能在那些人眼里,只有死了才干净吧。
崔钰清重重拍了一声惊堂木,怒喝道:“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为了掩饰罪恶行径,便把人命当作草芥一般。
可惜那些恶人就是这样的,他们心中没有律法没有百姓,没有公理没有人命。不惜一切也要把国公府置于死地。
江琢脸上几分冷色。
“诸位大人莫慌,”邓泰又道:“当时送这些工匠去太原府的兵部都尉未死。”
“人在何处?”御史大夫宗革起身道。
在江琢心里,兵部和安国公府的关系一直很好。
自祖父起,家中便多有长辈是兵部将领。到父亲,一开始也是兵部少将军,到最后才封了国公。但是一旦打仗,便又恢复身份,变成各道行军大总管。
所以当初兵部侍郎雷起奏父亲贪功挟私,滥用职权调动官员时,江琢很不理解。
难道国公府跟兵部不应该是休戚相关一损俱损的吗?
可后来国公府倾覆,原兵部尚书为父亲说话被贬黜,而雷起擢升为兵部尚书,江琢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是为了权力。
如今这被带到堂下遍体鳞伤之人,也是为了权力吗?
江琢低头看着那个男人。他年约三十多岁,身量不高,看起来胆子也不大,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灭口十四人。
“你叫什么名字?”崔钰清问道。
“卑职陈大毛。”这人道。
“陈大毛,”崔钰清看着他:“之前京兆府尹邓泰已经审问过你,那十四人是如何死的,你招认吗?”
“他们的确是因饮酒过度,夜里走水时没能醒来,被烧死的啊。”陈大毛狡辩道。
邓泰摇摇头:“本官抓到他已有数日,他一直是这般熬刑诡辩、拒不认罪。”
堂上三法司相互看上一眼,那意思是既然熬过刑,如今用刑便不管用了。
正此时,江琢越众而出道:“各位大人,可否让下官问上几句?”
用刑都不管用,问几句,管用吗?
不如试试吧。
御史大夫宗革点头。
大理寺大堂上光线明亮,可陈大毛是在听到江琢的声音时,才注意到这里有个女子。待他看清楚对方身上的官服,才想起京都疯传皇帝封了个女寺丞。看来便是这人了。
听说,她很会查案?
陈大毛内心惴惴。但他已经想好了,无论对方如何巧言规劝,他都不会认罪的。
他身后的干系,太大了。
江琢缓步走到陈大毛身前,低头看了看他。
陈大毛抬头,视线跟江琢碰在一起。他只觉得江琢眼睛里似乎有看不到的清冷直直透出,能把他周身看得明明白白。
江琢轻轻俯身蹲下,面对着跪地的陈大毛,开口道:“你脸上这一道伤,是前日的吧。”
他脸上正是有一道鞭伤,是前日京兆府审案时留下的。
但这应该是很容易看出来的,没什么好稀奇。
江琢的手伸出捏住他的胳膊,陈大毛神情微僵,没有敢动。江琢这一只手便顺着他的胳膊往上,停在小臂处:“你这里有一个旧伤,当初应该是骨头断了,养了三个多月才好。”
虽然心中惊骇,但陈大毛觉得,摸出骨头上的旧伤也不算什么,一个合格的仵作都可以做到。
江琢抿嘴轻笑,又道:“这伤不是你成年后得的,该是十三四岁时,摔倒时用手支撑地面,手臂劈折。后来伤养得不太好,骨骼又生长迅速,长得并不太好。”
陈大毛的跪立的身子晃了晃,坐倒在地。
江琢这才放开他缓缓站起,视线落在他脸上道:“除了骨伤,恰好本官也知道一些勘验火灾死者的法子。不防讲给你听听。”
不光是陈大毛,堂中三法司和邓泰都被江琢吸引,看向她,也认真听她是怎么讲的。
江琢道:“凡是生前被火烧死,尸体口腔、鼻孔中有烟灰,四肢蜷曲。但是若死者不幸是被人害死后点火,则口鼻无烟灰。”
她说到此处看着瞪大着眼睛心虚地乱看的陈大毛,忽然笑了:“哦,本官忘记了,那些人死了有一年,恐怕尸体早就腐烂。这种情况下,怎么勘验呢?若被勒死后焚烧,则喉骨多有断裂;若被刀刃杀死投入火中,白骨入醋,可见鲜血渗出;而若被毒药毒死,则可见骨质发黑而喉骨有腐烂迹象。”
她说到此处猛然转头看向陈大毛:“这些,够吗?”
“啊?”陈大毛惊怔间大骇。
“这些够不够用来勘验,那些被你们杀死后投入火中的尸体?你是要交代出上官好免去一死,还是抗命到底麻烦本官跑去北地挖出尸首?”
陈大毛抖如筛糠哆嗦着道:“不管卑职的事啊,都是我们尚书大人的意思啊——”
江琢站在原地,轻轻吁了一口气。
兵部尚书,雷起,真的是你啊。
昨日是宰相,今日是兵部尚书,再明日呢?最大的两个案子已经审明白,再往下审,是不是还要牵扯更多的人?
大弘朝几日之内肱骨尽皆投入大牢,这个责任他们敢负吗?
堂上三法司面面相觑,都认为今日暂时便审到这里,余下那七条罪状不如便不要审了。既然这些是被人诬陷,那别的也跑不了是诬陷。
还是不要伤筋动骨了,搞不好就审到自己头上了。
已经差人去传唤雷起到堂,大理寺卿白奕之对其余官员道:“不如各位随本官一同去面圣一趟,余下的……”
他的意思大家都懂。
余下的不要审了,还了国公府清白就好。
江琢上前一步道:“可是还有七条罪状。”
白奕之目光沉沉看了她一眼:“怎么?寺丞要继续审下去?”
意思是你要忤逆上官吗?
“就是,”御史大夫宗革也道:“只审问两个便牵连甚广,我等还未去问陛下的意思。若陛下认为可以到此为止,后面的就不要审了吧。”
“不可。”邓泰起身道:“既然陛下命三司会审重审安国公一案,便还是审问明白得好。”
“邓大人慎言,”白奕之道:“我等都不懂圣意到底如何。”
江琢几分着急。
如果审到此处停下,虽不是前功尽弃,也必然会让许多当初诬陷国公府的人逃脱。
是圣意重要,还是国公府死去的百多条人命重要?
几人争论起来,白奕之最后道:“邓大人、崔大人,如今国公府已经被诛杀殆尽,只留一人逃脱。又无苦主在这里哭请严审,你们为何如此执拗?”
无苦主哭请,便不能审吗?
江琢看着吵成一团的三位大人,她往前站了一步。
她是苦主,她是岳芽,她可以说:请审下去,本郡主有冤屈,请审下去。可若案情又有反复,自己便难逃一死。
可她不怕。
江琢想到此处上前一步,对白奕之道:“大人,请听下官说一句。”
因为声音颇大,这几人转过身看向她。
正此时,“咚咚咚”几声巨响,大理寺外有人擂响案鼓。
“何人击鼓?”白奕之喝道。
众人看向堂外,便见一青玉束发、身穿白衣腰佩香囊的年轻人缓步而来。他面容俊美眼神清亮,身姿挺拔温润如玉。因为腿伤刚好,他走得有些慢,不够流畅。
但他的每一步,都踏在青砖上,沉稳有力。
萱哥……
江琢往前几步又顿下来。
萱哥,你来了。】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