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什么?”因为气氛松弛下来,江琢忍不住有些顽皮。
“自然是高官厚禄美女如云。”岳萱把她鬓前一缕碎发撩起,再使劲儿揉了揉她的头:“好了,你吓坏了吧。”
江琢笑得有些心虚。
承认被吓坏便等同于承认自己对孟长寂有别样的情感。而不承认,未免太缺心眼吧。
萱哥没有追问,神情里都是安抚和了然:“这几日你都没有休息过,现在换二哥坐一会儿,墨香回来了,你由她伺候着去歇歇吧。”
因为是夏日,江琢的确发现自己因为紧张,汗水湿透了内里亵衣。
“好。”她点头,不敢再看床榻上那个人,便转身往屋外去。
因为萱哥的这个消息,她脚步轻松了不少。
如果江琢此时回过身,会发现岳萱原本笑着的眸子里,除了不舍,还有清浅的泪水。
看着江琢的身影消失,岳萱抬脚把门窗关严。在刚才江琢坐着的小凳上,他缓缓坐下。
“谢谢你。”岳萱神情温和,对昏迷不醒的孟长寂道。
躺着的人没有动静,只看到呼吸不太均匀。若岳萱此时搭脉,该发现他脉搏跳动更慢了。
他轻轻笑了笑,继续道:“芽儿真是好骗,我说你是拿七日神识换的,她便立刻相信。但你是用自己‘不可知不能说不应存之物’,交换了岳芽的重生。佛家有不能说不可知不应存之地,我便猜着,你交换出去的东西,是自己的不可见之日吧。”
当此之时,不见明日。
往后余生,随意取走。
在未来不可知的某个时间,只要触发了某种事情,便可被天神取走性命。据岳萱推断,或许是香朵剑上的某种毒物,或许是刺破胸口皮肤。这事情也是不可知不可说的,连施咒人可能也不知道。
但如今已经触发,孟长寂的神识会缓慢离体,他也跟着死去。
“这真是可惜了,”岳萱的神情却似在开玩笑:“她是个执拗的人,没有能按你的期望超脱苦海飞升仙道。她又回来了,不知道你是高兴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那契约的最后是一段‘忘字符咒’,是不是你也读了那符咒,所以连自己换出去了最珍贵的东西,也忘了?”
“真是傻瓜。”他继续自言自语。
因为没有通风,安神的檀香上聚了一小团青烟,岳萱用手轻轻挥开。
“岳家亏欠你的太多了。”岳萱叹了口气。
原本只是年少时的倾心相交,他却不惧皇威救出自己,又为国公府亡魂超度,更是为岳芽说动大师父度化。
如此赤胆如此赤诚。
“这样好不好,”他像是在跟人聊天劝慰:“如果四皇子做不好皇帝,这李姓的江山,便改姓‘孟’吧。”
目前他虽然还不是太子,但是手握权柄,只需要在离开之前安排妥当,便可助孟长寂有朝一日反了天下登基称帝。
想起那时候他身边站着芽儿,还挺让人开心的。
岳萱从袖袋中抽出那卷《妙法无量往生陀罗尼经》,翻到最后写着孟长寂名字的那里。
“其实也挺简单,”他轻声道:“诵读经文,然后写上自己的名字,你的神识归位,换上我的。”
他站起身来,如临万军如幸神州:“一日之内,本王可安排妥当。”
然后岳萱深深地看了孟长寂一眼,出节度使府,往宫中去。
这一日是个好天气。
夜里下了一场雨,清晨暑气消散,江琢神清气爽地在节度使府院落里打了一套拳。这之后用早饭,跟管家吴北一起给孟长寂喂了些肉粥。吴北看江琢心情好,猜测或许是因为自家老爷有救,脸上一直皱着的褶子总算平展些。
饭后收到宫里送来的礼物,是一对精巧的玉质娃娃。娃娃穿着锦衣,脖子上挂着金铃铛。送礼物来的内侍说从二皇子幼时住着的寝殿里清点出了殿下出生时外祖家送来的贺礼,殿下觉得好玩,便差遣他送来给江小姐。
娃娃……
江琢拿着那一对娃娃笑出声来。
她记得有一次跟萱哥争执,她说见过最大的玉材是一柄玉如意,还挺细。萱哥便说也有大的,雕成一对娃娃,挺漂亮。她就笑话萱哥在说大话,没想到他记得,更没想到他果然见过。
现在娃娃送出来给她,是在反击她之前的揶揄了。
“小心眼。”当着那宫中内侍的面,江琢道。
内侍满脸震惊不解,但是知道眼下这人在二皇子心中非同小可,也不敢反驳,便退回去。
他刚走,墨香来了。
似乎今日人人都开心,墨香尤其开心。
脸蛋红扑扑的,藏不住的喜悦在眼眸中闪烁。
“捡钱了?”江琢问她。
墨香歪歪头,没有回答,却有些羞涩了。
“不是捡钱,”江琢打趣她:“是思春了。”
“小姐!”墨香捂住脸:“婢子没有!”
江琢笑起来:“说吧,趁今日本小姐心情好,说说有什么喜事。偷偷告诉你,我准备去江南游玩,到时候带上你,一去三年,你不论思什么,都黄了。”
墨香微微吃惊,但马上神情又平静下来。
“咦?”江琢见诈不出什么,有些疑惑。
墨香却卖起了关子:“随小姐去哪里,婢子跟着就是。”
“你跟着,你那郎君呢?”江琢隐隐猜测出那人是长亭。而因为长亭是“雀听”组织最大的头目,从不离萱哥身边,所以她若真带着墨香去游玩,墨香和长亭便日日靠信鹰千里传书吧。
墨香把手从脸上移开,有些害羞又有些得意:“嗯……他今日晨起说,他主人吩咐他以后随侍小姐身边了。以后,他,他就是咱们江宅的人。”
眼前的小丫头神情快乐,说完便扭着屁股跑了。可江琢却微微讶异。
“雀听”组织是萱哥经营十年之久的消息组织,隐蔽极好,蛛网般的密探们一层层把消息送到萱哥那里。而长亭如今是头目,他若跟在自己身边,萱哥便掣肘很多。
是江宅的人了……
江琢脑海中都是这句话。
然后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娃娃。
萱哥因为娃娃的事跟她斗嘴时,才十一二岁吧。
“芽儿不信哥哥?等芽儿将来嫁人,二哥把那玉娃娃送你!”
即便是小时候说过的话,他也从不食言。
但是为什么,这娃娃早早地就到了自己手里?
过了正午,还是热起来。
江琢推开了大兴善寺的寺门。
之前守卫京都抗击突厥时,寺中僧侣弃念珠持刀枪,也参与了守城之战。所以他们多数见过江琢策马进京都,知道她的名字。
通报过姓名,她很快被引到方丈大师那里。
方丈眼睛通红,似乎熬了通宵的夜。
江琢直直跪在青砖地板上。
“大师,”她开口道:“有一件事情,奴家想向大师请教。”
“不可知不可说。”大师悲悯地看着江琢,似在看她身体里藏着的灵魂。继而他的法杖提起,重重落在青砖上。烟尘微起,青砖被砸出一个小坑。
“为何不可说?”
“老僧不打诳语又不能泄露天机,故而不可说。”
那便是知道,却不能说。
江琢抬起头,心内更加不安。若孟长寂果然七日便自己醒来,为何大师这样得道的高人,也难掩一脸焦虑呢。萱哥撒了谎,是什么谎?
她开口道:“佛说,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既然都是幻化,为何不可说。”
大师闭口不言。
江琢上前一步:“佛说,无量善事,菩提道业,因一事增,谓不放逸。奴家以为只要说出来能让众生向好,消灾化难,便可以说。”
大师眼含热泪。
江琢站起身来:“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大师心内忧虑,不如说给奴家。纵然天雷落顶,奴家也没什么可怕的。”
她已经几步走到大师身前,看到他白色的胡须在轻微颤抖。方丈大师眼泪落下终于开口:“施主,愿我佛保佑你,阿弥陀佛。”
“咚——”屋外传来寺院钟声,不知道是在祈福,还是在消灾。
江琢唇角含笑看着方丈大师,开口道:“大师父,请渡奴家,渡万民,渡百姓。”
方丈大师一双眼睛忽然清澈,他起身推开屋门,转身看向江琢道:“若如此,便请施主听老衲说一件事,然后速去阻止另外一件事。”
出入宫禁似乎变成了一件容易的事,禁军和内侍见是她,连名牌都不查看便把她迎进去。
这是因为人人都知道二皇子将要是九五之尊,而她和孟长寂便是皇帝最好的朋友。
不光是朋友,还是从龙之功。
可是一路走到二皇子因为皇帝大丧暂居的院落外,便有内侍说殿下屏退了所有下人,也不允许人打扰。
“也不让本寺丞见吗?”江琢这么问道。
那内侍神情紧张不敢言语。
其实宫内都传言说二皇子和江寺丞有旧,因为不知道她是岳芽转生,便有人怀疑她是殿下属意的妻子。
江琢便微笑道:“不能进,本寺丞便走了。”
内侍忙伸手做请。
“若殿下怪罪,还请……”
“放心,我会说是自己硬闯的。”
内侍松了一口气打开院门,江琢走进院子,却轻手轻脚绕到殿后,从窗子里钻了进去。
萱哥果然在殿内,正手持毛笔写在什么东西上。江琢快走几步,一掌拍在他脖颈后侧。
就如同去年冬天,安国公府被围时那样。
岳萱歪过头,身子软倒在地。
他的眉眼生动如画,他写的字也好看,江琢提着一颗心向书案上看去,那里放着一本经书,在方丈大师提到的地方,已经写了一横。
“李”字的一横,也可作为“岳”字里的一横。
她拿起经书和蘸满墨汁的笔,把萱哥拖抱到床上,便朝殿外走去。
不就是读一遍经文,再把名字写在那上面吗?
她已经多活了这么久,才不要孟葫芦或者萱哥替自己偿命。
她的命是自己的,好命歹命都是自己的。
“萱哥,”她轻轻道:“我说过把你借给百姓们做皇帝的,说到就要做到。”
傍晚时分,一辆马车冲进了节度使府。
驾车的是个大和尚,他口中“吁躲躲,快躲开!”地喊着,马车还是撞到了门房。
“你这人怎么回事?”门房大惊,正要开口斥责。便见马车车厢里走出一个帽子歪斜头发乱蓬蓬的中年男人。
“下官江遥,”他开口道:“江寺丞便是下官小女,请问可否在节度使府上。”
江遥神情焦虑。
这和尚也是奇怪,说是要来救节度使的命,可是进了京都,突然掐指一算说是要救江琢的命了。这还了得,大和尚也着急,一脚把驾车有些慢的小厮踢下马车,亲自赶着车马在朱雀大道上狂奔起来。
门房一听江遥的身份,便吃惊地把他往里引。刚引进门厅,吴北突然从内走出,一脸的喜气洋洋。
“少爷醒了。”他开心道:“快去给洛阳府送信。”
“醒了?”大和尚捶胸顿足:“江小姐何在?”
“江小姐?”吴北也是一怔:“小姐晌午便走了,此时不在府中。”
“那她在哪里?”江遥扯住吴北的手,似乎要把他的胳膊卸下来。吴北满脸诧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又有人的声音响起:“江小姐如何了?”
是刚刚苏醒的孟长寂。
他面色有些发白,走得也不太稳,身上穿着亵衣,腰里仍然挂着不会忘记的葫芦。
说完这句话,他看到了大和尚。
“大师父怎么在这里?”他问道,似乎想起了什么。
又看到正扶正帽子的江遥:“江大人。”他神情更是奇怪。
香山寺大师缓了缓气:“一个时辰之内找到江小姐,不然她……”
“她如何?”孟长寂快走几步险些跌倒。
大师父却似乎说不出话来,他只是跺脚焦急。
“都怪贫僧那日没有说清楚!快,快找到江小姐,不然她——”
“她到底如何?”孟长寂一双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
这时大门突然又被打开,一身白衣的岳萱站在门外:“不然她魂飞魄散再不能活。”
江遥惊叫一声晕倒过去。
下了搜城令,五城兵马司把京都翻了个遍,没有寻到江琢。
随着香山寺大师父的到来,那些因为读了“忘字咒”遗忘的事情,陆续被他记起来。
“但是我没有死。”他因为紧张和长久卧床的原因,腿有些发软。
“芽儿打晕了我,把经书抢走了。”岳萱道。
孟长寂难以置信地看着岳萱,虽然他只说了一句话,但是孟长寂却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一把抓住岳萱的衣领:“你是要做皇帝福佑万民的人,怎么能替我死!”
他又看向大师:“芽儿也不能替我死。如果那经文应验的地方是我的死,那便死了。这江山还有我的家人,都有岳萱来守护,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翻身上马,虽然因为手臂无力险些跌下,却仍然死死控制缰绳努力伏在马背上。
“我会找到芽儿,余下的,就请大师成全。”
这经文可真难读啊。
江琢在窄小空间的灯盏之下,握着毛笔,用坚定平缓的声音,把经文逐字逐句读下来。这中间因为不能胡思乱想,她的心是寂然一片的。
她知道,当她开始这本经书,或者当萱哥读完经书时,孟长寂应该就已经醒了。从此后契约改变,只要她写下名字,夺走孟长寂的东西便由她来交换。
这也是大兴善寺法师说过的。
终于读完,她提笔写字。
“哐!”的一声,安国公府密道的门却忽然被打开,一个人冲了进来。
“孟……”江琢的话到此处,起身抄起经书向后退去,孟长寂并不像她想的那样立刻冲到了身前,而是摔倒在地。
“芽儿,”他踉跄着起身唤她,柔肠百转的声音:“你用自己的性命换我活着,我会活吗?”
江琢没有说话,泪水缓缓滚落。
“可我才是原本不能活的。”她说:“你应该活下去。”
“我不会的,芽儿。”孟长寂走向她:“那时候我没见过你成年后的样子,只是心疼你那么好的一个人,早早就冤死。我换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自己的性命。所以你不要以为欠了我的。”
“不,”江琢道:“方丈大师说了,换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是未来不可说不可知最重要之物,便是你原本会有的未来。”
“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孟长寂又向前几步:“后来我遇到了你,你是江琢的模样,岳芽的灵魂。我的心里,便慢慢住了一个你。上天多么仁慈,给了我这个机会重新认识你,喜欢你。我真是赚了,所以就算死了,你也不要为我伤心。”
他微微笑着,轻声道:“不要哭了,好吗?”
“不要抢我的经文。”江琢再退一步,后背却是冰冷的石墙。
孟长寂上前,用手按住她持笔的右手,轻轻摇头:“香山寺大师父就在府中,我们去见见好不好,我们问问他,有没有别的办法。”
他的气息那么温暖,暖得像八月炙热的阳光,像青草地里傍晚的暑气,像一团可以暖化冰雪的炭火。
暖到江琢的心里去。
“芽儿,”他的泪水模糊了双眼:“求你,在告诉我你是否也喜欢我之前,不要放弃你的生命。”
被他围在臂弯里的女子微微颤抖着,继而埋头在他怀里,把眼泪鼻涕抹在他衣襟上,开口道:“孟葫芦,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
她的声音闷闷的,但孟长寂听得真切。一个大大的笑脸在他脸上绽放,孟长寂感觉心内五脏六腑都燃烧起来,又都平静起来。似乎迷失的船舶找到港湾,似鸟儿归巢。
“是能嫁给我的那种喜欢吗?”
江琢的头低下去。
“还差一点。”
“不怕,”孟长寂紧紧把她拥在怀中道:“我会努力。”
除了晕倒仍未醒来的江遥,四人在屋内坐定。
香山寺大师父伸出手来,对江琢道:“贫僧送小姐的桃木钥匙呢?”
那时江琢曾去狱中接大师父出狱,临行前他送了桃木小钥匙给江琢。江琢以为是辟邪之物,便挂在了手钏上。
如今手钏上只余下桃木小件。
她连忙取下递出。
大师父从衣襟内摸出一根红绳,细细穿住桃木小钥匙,再挂在孟长寂脖子上。
“好了。”他开口道。
“好了是什么意思?”岳萱似有些明白,又似没有全懂。
大师父一脸大功告成的样子。
“那时扭转法门,让岳家小姐重生,是犯了大戒,故而要用孟施主不可知不能说之物作为交换。贫僧后来见江小姐,看到小姐重生是众生之福,便赠送桃木钥匙。此物听八十一遍《地藏经》,可消一切灾祸。只要它在孟施主身上,他便可无碍。江小姐不用偿命,也便无碍了。”
原来是这样。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原来解开符咒的东西一直在江琢身上,这也这是巧了。巧的是江琢就在孟长寂身边,巧的是她差一点就为他偿命。
岳萱伸手摸了摸江琢的头。
“吓死二哥了。”他开口道,继而抱了抱她。
江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看向孟长寂。
却见孟长寂要往殿外去。
“去哪里呀?”她问道。
孟长寂摸了一把脸。
“去,去收拾整齐,”他更是不好意思的样子:“好去拜见……”
“拜见谁?”岳萱打趣,大师父双手合十,岳萱神情含笑。
孟长寂被逼得满脸通红,终于跺了跺脚道:“拜见岳父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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