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地当中有芦菔,在田坎埂上有黄瓜,把它们剥来淹好,敬献祖宗。求国王多福多寿,受上帝的保佑。
祭祀的时候用清酒,牵来一条红黄色的公牛敬献祖宗。我们拿着鸾刀,剥了牛的毛,取出牛的血和油。
有的是蒸,有的是烹,真是香气蓬蓬。敬神的仪式是多么堂皇呵,祖宗是多么光辉呵。我们报祭先祖,祈求多福多寿,没有尽头。
第九:《楚茨》
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自昔何为?我蓻黍稷。我黍与与,我稷翼翼。我仓既盈,我庾维亿。以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以介景福。
济济跄跄,絮尔牛羊,以往烝尝。或剥或亨(烹),或肆或将,祝祭于祊。祀事孔明,先祖是皇。神保是飨,孝孙有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执爨踖踖,为俎孔硕。或燔或炙,君妇莫莫,为豆孔庶,为宾为客。献酬交错,礼仪卒度,笑语卒获,神保是格。报以介福,万寿攸酢。
我孔熯矣,式礼莫愆。工祝致告,徂赉孝孙。苾芬孝祀,神嗜饮食,卜尔百福,如几如式。既齐既稷,既匡既勑,永锡尔极,时万时亿。
礼仪既备,钟鼓既戒。孝孙徂位,工祝致告。神具醉止,皇尸载起。鼓钟送尸,神保聿归。诸宰君妇,废彻不迟。诸父兄弟,备言燕私。
乐具入奏,以绥后禄,尔殽既将,莫怨具庆。既醉既饱,小大稽首,神嗜饮食,使君寿考。孔惠孔时,维其尽之,子子孙孙,勿替引之。
这首诗,在年代上比较更晚,祭神的仪节和《少牢馈食礼》相近。彼礼,郑玄云“诸侯之卿大夫祭其祖祢于庙之礼”,虽不一定就是这样,但足见其礼节之晚。主祭者的“孝孙”可能是周王,可能是哪一国的诸侯,也可能是卿大夫。在春秋末年鲁之三家已用“雍彻”,季氏已用“八佾舞于庭”,天子诸侯卿大夫的仪式并没有什么区别了。
译文:
很条畅的蒺藜,它老是在抽它的刺。
我们是干什么的呢?从古以来便耕我们的地。
我们的黄米长得好,我们的高粱长得高,
我们的仓装满了,我们的谷堆有十千。
拿来煮酒,拿来煮饭,拿来祭祖宗,拿来祭鬼神,祈求大的幸福。
大家热热闹闹的,牵起你们的羊,牵起你们的牛,去赶祭祀吧。
有些人来剥皮,有些人来煮肉,有些人来陈设,有些人来运搬,我们要在神堂祈祷。
我们的祭典多么堂皇呵,我们的祖先多么光辉呵,
神灵是要保佑的,我们的主子有幸福。
我们要报祭先祖,祈求多福多寿,没有尽头。
管灶的人忙忙碌碌的,祭盘做得顶顶大。
有的在叉烧,有的在油炙,主妇们都诚心诚意的,为了宾客做了不少的席面。
大家要敬酒,你敬我一杯,我回敬你一杯,礼节要周到,谈笑要尽兴。
神灵是要保佑的呵,我们要报祭先祖,祈求多福多寿,这就是报酬。
我们都好兴奋的呵,仪式没有差池的了。
司仪的人要开始司仪了,他要宣告着:“主祭者就位。”
香气蓬蓬的祭品,神灵都很喜欢,
要给你一百种的幸福呵,一分一厘也不周转。
祭献已毕,神意再宣:
“永远保佑你到尽头,福分让你有十万八千。”
仪式都准备好了,钟鼓手也都在等候着奏乐了。
主祭者就了位,司仪的人开始司仪了。
神灵都喝醉了,皇尸离开神位了。
奏乐送尸,神灵也就回去了。
管膳事的人,和主妇们,都赶快把祭献撤了。
老老少少,大家都一团和气地有说有笑。
乐移到后堂里去奏,大家在后堂里享享快乐。
“你们都请就席啦,别嫌弃啦!”
“那里,好得很呵!”
醉的醉了,饱的饱了,大大小小都叩头告辞了。
“神灵喜欢你们的饮食,要使你们延年益寿。”
“真是慷慨呵,真是合时呵,一切都好到了尽头。”
祝你们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
都照着你们这样天长地久。
第十:《七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一之,日子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献豜于公。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烹)葵及寂。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菽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这不是王室的诗,并也不是周人的诗。诗的时代当在春秋末年或以后。诗中的物候与时令是所谓“周正”,比旧时的农历,所谓“夏正”,要早两个月。据日本新城新藏博士《春秋长历的研究》,发现在鲁文公与宣公的时代,历法上有过重大的变化。以此时期为界,其前半叶以含有冬至之月份的次月为岁首(所谓建丑),其后半叶则以含有冬至之月份为岁首(所谓建子)。又前半叶置闰法显然无规律,后半叶则颇齐整。他这个发现,是根据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的三十七次日蚀(其中有四次应系讹误),用现代较精确的天文学知识所逆推出来的,我们不能不认为很有科学的根据。他根据这个发现推论到三正论的问题。
关于三正论之文献,由来颇古。然由研究春秋长历之结果,可知其断非春秋以前历史上之事实。余以为,盖在战国中叶以降,将所行之冬至正月历(建子)拨迟二个月,改为立春正月历(建寅)时,因须示一般民众以改历之理由,遂倡三正论而笃宣传耳。其后,因秦代施行十月岁首历(建亥),更加以汉代之宣传,遂至认三正之交替真为上古历史上之事实。时至今日,信者尚不乏人,此于中国上古天文历法发展史之阐明,系累非浅,诚可谓憾事。
所谓三正论系出于后人捏造,毫无疑问,唯造此说之时代不当在战国中叶,而当在春秋末年。孔子已在主张“行夏之时”,足见当时对于改历之要求已相当普遍,存世有《夏小正》一书,大抵即为春秋时代的历术家所拟述的私人计划。此种时宪早为学者间所倡导,所公认,特为政治力量所限制,直至战国中叶,始见诸一般的实施而已。
知道了中国古代并无所谓三正交替的事实,而自春秋中叶至战国中叶所实施的历法即是所谓“周正”,那么合于周正时令的《七月》一诗是作于春秋中叶以后,可以说是毫无问题的了。
《七月》,《鲁诗》无序,其收入《诗经》,大率较其它为晚。假使真是采自豳地,当得是秦人统治下的诗,故诗中只称“公子”与“公堂”。这也可以算得是一些内证。
又诗的“一之日”云云,“二之日”云云,向来的注家都是在“日”字点读,讲为“一月之日”“二月之日”,但讲来讲去总有些地方讲不通。而且既有“四月秀葽”,又有“四之日”,何以独无一月二月三月?而五月至十月何以又不见“五之日”至“十之日”呢?这些都是应有的疑问。一句话归总,分明是前人读错了。我的读法是“日”字连下不连上。“一之”,“二之”,“三之”,也就如现今的“一来”,“二来”,“三来”了。说穿了,很平常。
“九月肃霜,十月涤场”,前人亦未得其解,至王国维始发其覆。
肃霜涤场皆互为双声,乃古之联绵字,不容分别释之。肃霜犹言肃爽,涤场犹言涤荡也。……九月肃霜,谓九月之气清高颢白而已。至十月则万物摇落无余矣。
“授衣”两个字,也很重要。古代对于农民应该有一定的制服,就如象现今发军服一样。到了“九月”(农历七月),是应该发寒衣的时候了。
译文(我按照农历都提前两个月):
五月里,大火星在天上流;七月里应该发下寒衣了。一来呢,风一天一天地吹得辟里拍拉的响。二来呢,寒气一天一天的冷得牙齿战。我们自己没有衣裳,农夫们没有粗麻布,怎么过得了冬呢?三来呢,天天要拿锄头。四来呢,天天要跑路。我们要带起老婆儿女,到那向阳的田里给送点饭去,犒劳在田地里监工的管家。
五月里,大火星在天上流;七月里应该发下寒衣了。春天里天气好的时候,黄鹂鸟儿在叫,姑娘们提着深深的篮子,走上狭窄的小路,要去采嫩的桑叶了。春天的太阳走得很慢呵,采白蒿的人很多呵,姑娘们的心里有点惊惶,怕的是有公子哥儿们会把她们看上。
五月里,大火星在天上流;六月里要开芦苇花。养蚕的月份里桑树抽了条,我们要拿起斧头去砍桑条了。嫩桑树的叶子是多么的柔软呵。五月里伯劳鸟开始叫,六月里要动手织布了。染成青的布,染成黄的布,朱红色来的特别鲜,好替公子做裙子啦。
二月里燕子花开花,三月里马蜩子开始叫了。六月里要割稻子,七月里要捡笋壳了。一来呢,天天要打猎,打些狐狸来,替公子们做皮袄。二来呢,天天要集合,打猎之外还要下操,打到野猪的时候,把小猪儿自己留下来,把大猪儿送给公家吃。
三月里螽斯开始弹琴,四月里梭鸡开始纺织了。五月里蟋蟀儿在田地里叫,六月里叫进了厅堂,七月里叫进了房门,八月里叫到了床下了。赶快地填地洞呵,熏老鼠呵,塞紧当北的窗孔呵,糊好门缝呵。啊,我的老板娘,我的儿女们呵,快要过年了,我们要在房里过活啦。
四月里吃山楂和樱桃,五月里煮凫葵和豆子,六月里打枣子,八月里割稻子。稻子打来煮春酒,喝了延年益寿啦。五月里吃南瓜,六月里摘葫芦,七月里采苏麻,掐苦菜,劈杂柴,好供养我们的耕田的汉子啦。
七月里修好场子和菜园,八月里要收稻子进仓库。黄米,高粱,早种的迟种的都熟了。也有米,也有芝麻,也有大豆,也有小麦。啊,耕田的汉子们,今年的收成已经完了,该到上面去修理宫殿了。白天取茅草,晚上搓麻绳,赶快上屋顶去修理啦,回头又快要开始播种了。
二来呢,天天得去凿冷冰,凿得叮叮当当的响。三来呢,天天要把冷冰抱去藏在冷的地方。四来呢,天天还得起个早,饲好小羔羊儿,用水灌韭菜。七月里天高气爽,八月里开心见肠,农忙过了快活哉,吃喜酒,打羔羊。大家走到公堂上,用大杯子给国公献寿,祈求国公万岁,没有尽头。
以上我把周代的农事诗逐一地检查了一遍,而且翻译了一遍。
从时代来讲,《周颂》里面有几首诗最早,确是周初的东西。《小雅》里面的几篇较迟,有的当迟到东迁以后。《七月》最迟,确实是春秋中叶以后的作品。农业社会发展的进度是很迟缓的,从周初到春秋中叶虽然已经有五百来年,在诗的形式上未能显示出有多么大的变化。《诗》经删订,是经过儒家整齐化了,固然是一个原因,而社会的停滞性却更鲜明地表现了在这儿。后来的五言诗、七言诗,亘历千年以上都没有多么大的变化是出于同一道理。不过在那样徐徐的进度中却可看得出有一个极大的转变,便是土田的渐见分割,而农夫的渐归私有。
在周初的诗里面可以看出有大规模的公田制,耦耕的人多至千对或十千对,同时动土,同时播种,同时收获。而收获所入,千仓万箱,堆积得如山如岭。要说是诗人的夸张吧,后代的诗人何以不能够夸张到这样的程度?事实上周代的北方诗人,夸张的性格极少,差不多都是本分的叙事抒情,因而我们可以知道,这些农事诗确实是有它们的现实的背境。着眼到这儿,古代井田制的一个问题是可以肯定的。要有井田制才能有这样大规模的耕种,也才能有这样十分本分而又类似夸张的农事诗。
井田制,我在前有一个时期否认过它。因为我不能够找出孟子所说的:“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的那种情形的实证。我曾经在《周代彝铭中的社会史观》(见《中国古代社会研究》)里面说过这样的话:
井田制是中国古代史上一个最大的疑问。其见于古代文献的最古的要算是《周礼》,然而《周礼》便是有问题的书。如象《诗经》的“中田有庐,疆场有瓜”或“雨我公田,遂及我私”,《韩诗外传》及《孟子》虽然作为古代有井田的证据,但那是戴着有色眼镜的观察。此外如《春秋》三传和《王制》等书,都是后来的文献,而所说与《周官》亦互有出入。儒家以外如《管子》、《司马法》诸书,虽亦有类似的都鄙连里制,然其制度亦各不相同。
论理所谓“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孟子·滕文公上》)的办法,要施诸实际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理由可以不用缕述,最好是拿事实来证明,便是在周代彝铭中有不少的锡土田或者以土田为赔偿或抵债的纪录,我们在这里面却寻不出有井田制的丝毫的痕迹。
我这个判断其实是错了,孟子所说的那八家共井的所谓井田制虽然无法证实,而规整划分的公田制却是应该存在过的。周代金文里面的锡土田或以土田为贸易赔偿的纪录,其实就是证明了。例如:
锡汝马十匹,牛十。锡于×一田,锡于×一田,锡于队一田,锡于×一田。(《卯簋》)
锡汝弓一矢束,臣五家,田十田。(《不簋》)
×贝五十朋,锡田于五十田,于早五十田。(《敌簋》)
(以上锡土田例。)
格伯良马乘于倗生,厥贮(价)卅田,则析。(《格伯簋》)
(以上以土田为货物例。)
……用即舀田七田,人五夫。(《舀鼎》)
(以上以土田为赔偿例。)
如上五例均西周中叶时器,而均以“田”为单位,可知田必有一定的大小。这便可以认为井田制的例证。田有一定的大小固不必一定是方田,现今中国东北部还残留着以十亩为“一垧地”的习惯,或许便是古代的孑遗,但在古代农业生产还未十分发达的时候,选择平衍肥沃的土地作方格的等分是可能的事。罗马的百分田法,已由地下的发掘找到了实证了。根据安培尔(C.Humbe
t)、勒诺尔曼(L.Le
o
ma
t)和加尼亚(Gag
at)诸氏之研究,其情形有如下述:
罗马人于建设都邑时,须由占师(augu
)先占视飞鸟之行动以察其禨祥。卜地既吉,乃以悬规(g
ume或g
oma)测定地之中点。……中点既定,即于此处辟一方场以建设祠庙,又由中心引出正交之纵横二路。以此为基线,辟一中央四分之方形或矩形之地面,于其四隅建立界标,或以木,或以石。其次以白牛牡犊各一曳青铜之犁于其周围起土。当门之处则起犁而不耕。牡犊驾于内侧,土即反于其侧。所积之土墩为墉(mu
us),所成之土沟为濠(fossa)。又其次与纵横二路两两平行,各作小径,境内即成无数之区划,每区以罗马尺二四〇方尺之正方形为定规,时亦分作矩形。
土田划分的办法也和这相同,仅仅是没有墉濠之设。各区的丈量是有一定的。
这和《周官·遂人职》“以土地之图经田野造县鄙形体之法”颇相暗合。
凡治野,夫间有遂,遂上有径。十夫有沟,沟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千夫有浍,浍上有道。万夫有川,川上有路。以达于畿。
象这种十进位的办法,实和百分田法相同。《周官》虽然经过刘歆的改窜,但它里面有好些是真实的史料。我们是不能一概摒弃的。
就是锡方地的例子在金文中也有。《召卣铭》云:
唯十又三月初吉丁卯,召启进事奔走事,皇辟尹休,王自使赏毕土方五十里。召弗敢忘王休异,用作欪宫旅彝。
我以前因为摒弃方田制的想法,故对于这“赏毕土方五十里”句多所曲解,今知古实有十进位的分田法,本铭毫无疑问是赏召以毕地之土五十里见方了。
土地既有了分割,就有了好些朋友认为西周已经是封建社会的。因而我从金文里面所发掘出的一些锡臣锡地的资料,在我以为乃奴隶社会的绝好证明者,通被利用为支持封建说的根据。然而这是把资料的整个性分割了,铭文是从青铜器引用下来的,青铜器时代的生产技术承极原始的石器时代而来,并没有可能发展为封建式的生产。而农业民族的奴隶制与工商业民族的也有性态上的差异,是尤其值得我们注意的。工商业的生产奴隶须有束缚人身自由的枷锁或髠钳,农业的生产奴隶则可以用土地为枷锁。故尔在农业民族的奴隶制时代已有土地的分割,希腊时代的斯巴达便是这样,我国现存的彝族社会也是这样。我们请看彝族社会的情形吧。
一九三五年四月出版的中国西部科学院《特刊》第一号《四川省雷马峨屏调查记》里面有下列的叙述。
倮罗之视汉人犹汉人之视牛马,为家中财产之一部,可以鞭挞之,而不愿杀毙之。总以不能逃逸,日就驯服为度。……掳得之汉人若有过剩,或系同一家族,同一里居,即须转卖远方。……其索价之标准亦如汉人之卖牛马。身强力壮者可得银百数十两。次者数十两,老者最贱,仅值数两。小儿极易死亡,价值由数两以至数钱,盖与一鸡之值相差无几。
汉人入凉山后,即称为“娃子”,备受异族之贱视,极易死亡。此等汉人在一二年后自知出山绝望,日就驯服,谨慎执役,亦可自由行动,可免缧绁之苦,且可与倮彝同等起居,仅衣服粮食稍为粗劣耳。凡倮罗家中之一切操作,如耕田、打柴、牧羊、煮饭,均由此等人任之。黑彝唯袖手而食,督饬一切而已。
在凉山中苟延残喘之汉人,历年既久,事事将顺倮罗之意,或能先意承志为其忠仆,则可得倮罗之欢心,特加赏识,配以异性汉人,使成夫妇,另组家庭。唯此奴隶夫妻须双方均为其忠仆。成婚后,即自建小屋一所,由保罗分与田土若干,使自耕种,自谋衣食。唯须时时应候差遣,不得违误。遇有战事及劫掠等事,皆须躬临阵地,为倮罗效死力。且在年终献猪一头,杂酒一桶,即尽厥职。此外则无一捐税,各方皆非常自由,其主人对之并负有极端保护之义务。……凡自彝之姓皆从其主人,其原来之汉姓名不可考。
白彝世代相传仍为白彝,仍为“娃子”,仍为黑彝之奴隶。即能生财有道,子孙蕃衍,蔚成大族,然仍须恭顺主人,绝不能逾越一步,绝不能与黑彝通婚姻。唯若其主人特加青睐,可令其照料家务,助理管辖田地房屋,较其它“娃子”地位高升一级,称为“管家娃子”,气宇自属不凡。“管家娃子”之婚姻则仍择“管家娃子”为亲家,又绝对不与一般白彝为偶矣。
白彝亦可买汉人为奴隶,或掳汉人为奴隶,用倮罗驯服其祖先之法虐待其苦同胞。此等被驯服之汉人即成为白彝之“娃子”。同为白彝,然此则称之为“三滩娃子”。“滩”者土语等级之意。“三滩”者,“管家娃子”为头滩,普通“娃子”为二滩,“娃子之娃子”为三滩。三滩之婚姻对象亦为三滩,地位最低。
倮罗之家私,通常以“娃子”之多少定贫富之等级。所畜之“娃子”多者至三四百,可以随意买卖。遣嫁均媵以“娃子”。“娃子”之姓名随主人而更改。黑白彝之界限极严,白彝有过失,可以任被生杀予夺。命令须绝对服从。迁徙婚嫁,均唯黑彝之命是听。
彝人聚族而居,自成村落。黑彝为之领袖,白彝则出力以奉养黑彝。大都务农,其耕种法与汉人相似。有犁有锄,皆自汉地购来。……木工石工皆自汉地掳来,铁工亦有,然至多只能作刀锄而已。此外之能自制者为纺羊毛以制牟子,压羊毛以制毡衫,挖木为碗,削竹为琴,编竹为笠而已。又能向汉地买漆以髹器具,成各种简单花纹,其图案皆为倮罗所画。土产有馀时方始出卖,多以易蓝布或生银。贸易仍属以有易无,无一定之市场,常跋涉数十里,费时若干日,而交易仍未成。
此项调查虽未必十分详尽,但关于彝族社会的阶级组织与生产方式,是叙述得相当扼要的。尤其值得提起的,调查者并无唯物史观的素养,可以免掉某一部分人认为有成见的非难,故调查所得的结果可以说是纯客观的。这样的社会是奴隶制,自然毫无问题,然而已经有土田的分割了!假使有土田的分割即当认为封建制,那么彝族社会也可以说是封建制吗?这是怎么也说不通的事。因而见西周有土田的分割即认西周为封建社会,也真可以说是“见卵而求时夜”了。
土田的分割如只说为封建的萌芽胚胎倒也说得过去的。或由锡予,或由垦辟,于公田之外便有了私田。这私田所占的地面,大部分当得是井田以外的羡地,羡地在当时是无限的,而奴隶劳力的榨取也无限制,年代既久便可能使私田多于公田,私家肥于公家,故尔弄到后来只好“废井田,开阡陌”了。就这样,经济制度便生了变革,人民的份也就随之而生了变革,奴隶便逐渐变化而为自由民了。
但在农业社会里面的奴隶,在形式上和农奴相差不远,即是有比较宽展的身体自由,这层我们是须得认明的。斯巴达的黑劳士(Helots),耕种奴隶,有类于农奴,早为史家所公认。何以会有这样的性质呢?这是因为农业奴隶被束缚于土地,离开了土地便不能生存,无须乎强加束缚。你看,就连文化程度落后的彝族不也是懂得这一点的吗?——“汉人在一两年后自知出山绝望,日就驯服,谨慎执役,亦可自由行动,可免缧绁之苦”,而且忠仆更可以组织家庭,分土而耕,自食其力,居然也就象自由民了。这些兄弟民族的状况正不失为解决中国古代社会的关键。了解得这些情形,回头再去读殷、周时代的典籍,有好些暧昧的地方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总括地说,西周是奴隶社会的见解,我始终是毫无改变。井田制是存在过的,但当如《周官·遂人》所述的十进位的百分田法,而不如孟子所说的那样的八家共井,只因规整划分有类“井”字,故名之为井田而已。土田的分割在西周固已有之,但和彝族社会也有土田分割的事实一样,决不能认为封建制。农业奴隶比较自由,可能“宅尔宅,田尔田”,有家有室,有一定的耕作地面,但只有享受权,而非有私有权。在形式上看来虽然颇类似农奴乃至自由民,但奴隶的本质没有变革。周代金文中多“锡臣”之例,分明以“家”为单位,不仅把“臣”的份表示得很清楚,就连他家人的份都表示得很清楚,那是无法解为农奴或自由民的。有些朋友又把周代农事诗解为地主生活的纪录,把孟子式的井田制解为庄园的刍形,那更完全是过于自由的纯粹的臆想了。
一九四四年二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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