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虎臣磨磨蹭蹭,在街头游晃了一阵,绕着宅子转了一圈,见其中雕梁画栋、绿树森森,愈发不敢轻动。这般豪宅能在一月之内建起,所费何止巨万,断不可轻易行事。暗中留心,窥定了几处墙根狗洞,树高易爬之处,常虎臣转回了大街正面。迁陵苦寒之地,动物毛皮最好,黑水白山之间,盛产人参、鹿茸、貂皮等物。这一条街面上开满了收购、转卖药材、皮货的店铺,只要卖到关内,转手就是几倍的利润。常虎臣寻到一家相熟皮货店走了进去。见他进来,掌柜的迅速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道:“哟,小常你来了!我找了你好几天了,上次你放店里那头熊,我炮制好了,就等你来取。前些天有人说要熊掌,没你的吩咐我也不敢卖,一直等着你呢。”掌柜的姓赵,与常虎臣相交熟识。常虎臣闲暇无事喜欢上山射猎,猎得野物多半委托此处掌柜处理,或放在店中寄卖,赵掌柜也从中获利不少。
常虎臣心中爽快,往日赵掌柜何曾看得起他,当了官就是不同,开口道:“卖!为什么不卖!留着那玩意还不如多买几个蹄膀吃。”这是他的真心话,熊掌他也吃过,不觉比蹄膀美味。赵掌柜听他这么说也甚是高兴,笑道:“这是富贵人家玩的虚活,那人开的价钱不错,亏不了你的。”熊掌为山八珍之一,然大熊难猎,一副熊掌往往价值百金,可抵一户中等人家一年所用。常虎臣猎到的这一头老熊足有四百来斤,熊掌连骨带皮一起干制之后,大得象只大海碗,就是无上珍品了,也是千金不易得的宝贝。前天来人就开出了黄金千两的天价,还许了赵掌柜黄金百两,这趟交易若成,足抵他四、五个月辛苦。“那熊皮、熊胆你都给我卖了,过些日子一块算帐。”赵掌柜含笑点头答应道:“那户人家原也说一起要的。”有他这一句话,赵掌柜又赚进不少。
“赵掌柜,向你打听件事,张家的宅子现在什么人在住?”常虎臣凑了过去,赵掌柜刚赚了一笔,心情大好,自然是知无不言,道:“张家早就没人了,上个月有人从知府衙门盘下了这所宅子,接着就修葺住了进来。主人气派很大,听说是扶余来的商人。你那只熊就是他家的人要的。”
“商人、扶余?”扶余是大晟东北一小国,千年以来就是炎夏藩属,地势狭长多山,两面环海。气候与迁陵相近,所产毛皮、药材更是上品。两国邦交和睦,扶余使节朝贡绝,炎夏亦许以通商。扶余之毛皮、药材、马匹优于炎夏,炎夏之钢铁、兵矢则是扶余所需。扶余商人往来不绝,在迁陵更是常见。只是……常虎臣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却又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他筹谋片刻,眼睛一亮,有了主意,抓住赵掌柜道:“老赵,你说要买熊掌的就是他们?”不经意间手上用力大了些。“哎哟!”赵掌柜痛叫一声,常虎臣讪讪松开手。赵掌柜活动着被抓起一圈乌青的手腕,苦笑着道:“哎哟我的小爷,你手上的劲道谁受得了,我这身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啊!”唠叨了两句,方才转入正题道,“没错,就是那户人家,他们出手极为阔绰,在我这定了不少皮子,家里的下人也一个个架子高的吓人,气派大得不得了。”
“嘿嘿嘿嘿”进去的法子有了,常虎臣道:“老赵,把东西拿上,咱们去张家。”“现在?”赵掌柜吓了一跳,看看常虎臣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摇摇头道:“这般大生意哪有说去就去的?总得给人家点时间准备啊。”要是常虎臣就这么去了,赵掌柜的百两黄金岂不是没有了?当然这话不能明说,好说歹说息了常虎臣念头。一计不成一计又生,常虎臣问道:“那户扶余人在你这定了皮子,可有还没送去的?”赵掌柜不知他为何问这个,为保住一百两黄金擦了把汗,心里也没细想,道:“有的,前些天说要虎皮来着,还下了定。昨天刚好收到一张,还没送去。”
“好!”常虎臣眼里放光,一拍大腿道,“你拿出来,我帮你送过去。”赵掌柜犹豫起来,“这……”他倒不担心常虎臣污了他的虎皮,可常虎臣的行事他也深知,无事尚要生非,他要混进人家里准没好事,到时赵掌柜也脱不了干系。见赵掌柜犹豫未决,常虎臣压低声音,掏出百户腰牌往赵掌柜眼前一亮,在他耳边道:“实对你说,对面那户扶余人有偷运铁器私自交易的嫌疑,徐候特命我追查。老赵,你也知道我如今身份不同,若不好好配合,别怪我不讲交情啊。”常虎臣淡淡威胁,手中腰牌一上一下的抛着。铁器虽不禁止流入扶余,私下交易确实朝廷明令禁止的,每年交易数额却有限度。扶余近年与东瀛倭人交恶,贸易断绝。从南洋海路购入缅铁又有倭寇侵扰,西域之镔钢虽好,路途却委实太远,草原上亦马贼横行,流入扶余钢铁数额锐减,不敷使用,唯有转向大晟大量收购。这些年来,挺而走险者着实不少,朝廷刑罚尤其严厉。赵掌柜虽然不信,却也不敢阻挠,心里大骂这小子不是东西,叫过一个伙计捧着虎皮跟常虎臣同去,暗中趁常虎臣不注意之时嘱咐伙计万万小心,送了货就回,心中祈祷万千神佛,万万兀让常虎臣找到机会,坏了他的赚钱大计。磨蹭了半天,赵掌柜才让一名老成的伙计捧着虎皮同常虎臣同去。
天已过午,虽艳阳高挂,秋风中的迁阳已有几分凉意,寒风轻吹,冰凉意已上心头。长街上人来人往,往来客商都敢在冬季之前完成最后一单交易。一旦大雪封山,无论是采参还是猎兽都将大受影响,路上交通大为不便,加上年关将进,大部分客商都将回家歇息一个冬季,等待来年开春才会再返迁阳。
突地—“得啦得啦………”一阵急促马蹄声已传遍长街。尘烟滚滚,一团红影夹着黄尘,乍看似一团火球,拖曳着长长的火焰,激起尘烟飞扬,以那种惊人的速度疾射而来。路上行人见那人马并不收势,连忙躲入街旁,有人跑的慢了,只好用滚的,弄得好不狼狈。
红影由远而近,逐渐看清是位红衣少女,跨着匹赤色骏骑在奔驰。那马身长丈二,浑身上下,火炭般赤,无半根杂毛,一看即知是名种龙驹。马上少女年方十四、五岁,犹自带着稚气,但已出落得明艳异常,一身鲜红紧身劲装,足蹬鹿皮小蛮靴,手执马鞭,鞍旁挂着一柄古剑,黄色剑穗随风飘动,显得英姿撩人,艳如榴火。尤其那张粉雕玉琢的俊俏脸蛋儿,杏目含波,柳眉似黛,被艳阳照射得两颊红晕欲滴。胯下骏骑四蹄齐扬,虽是经过长途奔驰,仍然保持稳健有劲的步伐,一看就知是匹罕见的良驹,宛如当年“赤兔嘶风兽”。
人如玉、马如龙,引得路边行人纷纷驻足赞叹。富家子弟豪门公子,纵马驰街之事时有发生,大家都习以为常,只是自顾闪避。可是当真却闹了一人,常大百户新官上任,还没威风几天,如何肯给人让道失了面子?顿时来了脾气。马到之时他正在大路当中,闻得马来不闪不避,行若无事,待得那马奔到背后方才猛然转身,一声大喝,如晴空霹雳,胆小者闻之站立不稳摇摇欲坠。那畜生受此惊吓,“唏呖呖”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常虎臣又是一声断喝,双手托住那马一双前蹄,用力一掀,那小丫头连人带马被他一掀之下推出几丈远,勉力控缰,全靠那红马神骏才没摔倒在地。
“你!”小丫头面色通红,呛啷拔出宝剑指向常虎臣。常虎臣跨前一步,威风凛凛直面剑锋,脸上大义凛然的道:“光天化日之下纵马伤人,难道你这满街行人你都视如未见!”“哼!”那小丫头终究面嫩,在众人围观下芳心慌乱,兼之不是蛮不讲理之人,向常虎臣怒目而视,上马离去。常虎臣见对手无能回辩大感得意,回头望向周围诸人,众人并未象他预料一般感激他“声张正义”,反而以奇怪的目光注视着他,似乎他才是理亏一方一样,不由大感没趣,扯着伙计离开。
那伙计带着他走到原张家宅院侧门扣响了门环,门里一个声音喝道:“干什么的?”伙计恭身答道:“皮货行送货的,府上定的虎皮今日有货了。”侧门咿呀打开,一名锦衣壮汉拉开小门,没有多言语,随便打量一眼就放两人进来了,“管事的在役事房,自己过去!”看那伙计熟门熟路的样子,可知是来过多次了。一路上穿堂过院,常虎臣暗暗心惊,内里比在外边看得更加真切。不过个许月,张家大宅整个完全不同,雕梁画栋,亭台转折楼阁林立,路上遇到下人仆婢具着锦衣丝罗,即是迁阳富户人家也未必能及。
见了管事常虎臣更是暗暗咋舌,一个管事的治事之所竟比日前所见北镇军节度使的大堂更见奢华,堂前悬挂的大幅锦罗帏幔估来不下百金。管事倒是未与他们多作纠缠,付了银子打发他二人走人。二人循原路返回,常虎臣四下张望见左右无人,吩咐道:“你在这候着,我去去就来。”见那伙计犹疑,露出凶相,双眼一瞪,那伙计哪敢违逆这个霸王,到口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唯唯诺诺答应了,看他脸上的神色险是怕到极点。
常虎臣不去理他,自顾自向后院摸去。亭台重重,过了一重又是一重,一个人影也无,常虎臣暗愎以前来时倒不觉这鬼庭院这般大。四下无人,常虎臣招摇四顾,权将这里作了自家宅院一般。常虎臣简看得顺眼的房间逐间推开,挑挑捡捡,顺手牵羊一些看得顺眼的金银器物,捡小巧的拿了。自愎在兄弟们面前有得摆显,不虚此行,心下暗自得意。眼见身上的东西也差不多了,那伙计也等了不少时候,常虎臣打定主意再看最后一间便即退回,找了一间二楼上的厢房推门而入。他原是寻思最后一笔,要作就作大的,这间厢房在一片回廊中独树一帜,有辛被常大百户看中。
里面原来是个大书房,画桌上摆了文房四宝和写画的宣纸等物。四壁则挂满字画,充满书斋的气息。常虎臣暗叫讳气,正要返身走出,忽然一阵人声传来,惊得常虎臣魂飞天外。晃眼间看见两人走过楼下长廊,正向楼上而来,此时下楼正好撞个正着。常虎臣急中生智,关好书房大门,拉开书房角落存放图籍的大柜。那里面存放着厚厚两叠图籍,上方还有些许空间,常虎臣急忙翻身而上,伏在图籍之上,拉好柜门,暗自祈祷那两人不要那么巧向这间书房走来。图籍上空间极小,这一连串的动作作来难度极高,如果不是常虎臣身手灵便还真不易作到。
天不从人愿,书房大门咿呀被人推开,“请上座。”常虎臣听得分明,有三人进了书房,从柜中缝隙看去,却只见一名身着白袍的俊逸青年,另两人坐在视角外,看不清面目。那青年似对常虎臣的窥视有所感应,神色一凝站了起来。常虎臣大惊,连忙屏息凝气伏在图籍上不敢再看,就如一只冬眠的土拨鼠,呼吸心跳接近于无,宛如死物。这是他天赋的本领,常虎臣自家也不知怎么来的,只知进入这种状态极少人能发现他,即使野兽也不行,以往他就是这样伏击了不是猎物。他心中暗暗祈祷,希望这一次依旧能够凑效。
那青年凝神细查了一阵,并不任何发现。另一人笑道:“世子请放心,我已遣散从人,将此地划为禁区,擅入者杀无赦,又有重金礼聘的数十位江湖高手护卫四周,绝不致有人潜入。”青年亦没有任何发现,重新坐下,笑道:“也许是我多心了,不知这间宅邸夫人可还满意?”先前说话那人道:“夫人对世子盛意赐宅极为感谢,正托下官向世子致以谢意,并请世子闲暇时入内宅一聚。”“蒙夫人不弃就好,能拜会夫人亦是小王之宿愿!”三人又是一阵客套方才进入正题。
听三人谈话,常虎臣越听越是心惊。那年青公子,竟是扶余槿花王朝江州郡王世子,难怪常虎臣听他话语之中口音略带古怪。另两人却有一人是迁陵大都督、北云关镇守使王晋飞的部下,两人此次商谈正式军械、钢铁交易之事。最后一人是一名扶余商人,此次正是由他穿针引线。常虎臣暗暗叫苦,不料在皮货店中一语成乩,这宅子主人当真从事私运钢铁,可这笔买卖,卖方竟然是迁陵大都督北云关镇守,官阶比北镇军节度使徐伯苍还高了半级,哪里是一个小小百户管得了的?常虎臣求神拜佛,祈求三人早早谈完,保佑他平安离去,可三人的讨价还价还是一句句强钻入他耳朵里。
良久,那三人方才谈毕离去。常虎臣小心翼翼的静听片刻,确定外界无人,方才爬了出来,只觉手软脚颤站立不稳,此时若被人发觉当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他待要退出,慌乱中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正焦躁间,眼前景色豁然开朗,只见他置身于一个极精致的小花园中,红梅绿竹,青松翠柏,布置得极具匠心,池塘中数对鸳鸯悠游其间,池旁有四只白鹤。他万料不到会见到这等美景,无不暗暗称奇。假山怪石流水淙淙,小山边开着朵朵绚丽的鲜花,常虎臣绕过一堆假山,一座黄竹精舍屹立溪旁,精舍边是一个大花圃,开满国色天香的海碗大花,以红、白、黄、紫四色为主,争芳竞艳,娇丽无俦。
一名年方二八纤侬合度的清艳少女身着锦绣罗衣,臂胯竹篮,手持珞花银刀,折下一支支新鲜盛放的花枝,细心修去枝旁的败叶,放入篮中。常虎臣不敢惊动,大半个身子缩回假山后,凝神望去那女子眉眼低垂,睫毛细长微微上翘,长得惊绝艳绝,竟是常虎臣生平仅见。一双皓白如雪玉,十指纤长,宛如白玉调成,正自手捏银刀,折花放入篮中。那女子双眼微抬,乌眸双瞳流光一闪即逝,素手微扬,常虎臣只觉眼前一花,银光一闪,那把小巧的银刀已经指着他的喉间。不知何时,那罗衣少女已经到了他面前,风姿如仙,执刀指着他的喉咙道:“你是什么人?为何私闯露华精舍?”
避无可避常虎臣反而镇定起来,一阵哈哈大笑,自在吟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眼前佳人身手高他太多,常虎臣自知无力与抗索性放宽胸怀,盯着着少女剪水双瞳道,“见佳人薄怒,亦是一番乐事。”
少女被他夸赞,誉为月中仙子,心中已是有几分欢喜,常虎臣虽非沈腰潘鬓的美少年,但身姿强健,相貌堂堂正是温候一般的人物,对女儿家亦有强烈的吸引力。少女脸上浮起两朵红晕,又见常虎臣神情镇定,心中的戒备略消,不由手中的银刀也松了下来。
常虎臣心中捏了把冷汗,稍稍放松,知道自己这一把赌对了。由先前偷听来的谈话,常虎臣知道这后院住的是一位“夫人”,身份大非寻常,连那三人亦不能随便进入。内外相隔,自己大有机会浑水摸鱼,反正他们还不知道有人潜入偷听,自己越是镇定那少女就越不会怀疑自己。若是稍露慌乱,以少女的身手自己插翅难逃。
“雩香,是什么人?”声音娇柔细细,喉清嗓嫩,当真是流鱼出听,飞鸟沉醉,正由精舍中传来。“回夫人,是位年青公子,雩香未曾见过。”雩香抚嘴轻笑,身上淡淡清香,直叫人心魂俱醉。
“哦?”屋中人似乎亦浅浅轻笑,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不得无礼,请这位公子进来说话。”常虎臣暗暗叫苦,他原打算假冒前宅之人,骗过雩香,三两句话犹可含混过去,如今屋内女子让他入内说话,若是详细追问他可无法应付,但此时亦别无选择。常虎臣沉心静气跟着雩香走进一间精雅的小舍,一进门,便闻到一阵浓冽的花香,见房中挂着一幅仕女图,图中绘着数名宫装高娥的女子,地上摆着几个绣花锦垫,青花瓷瓶中插着刚剪下来的白色鲜花,形如绣球,花瓣纤柔较弱,微微颤动,一室馨香。
“轰”常虎臣脑中剧震,见到眼前女子,他才知什么叫作紫府无双,惊神绝艳。朱唇轻点,淡扫娥眉,一名极美的女子斜依矮几后的绣花锦垫上,身姿窈窕,穿着白色轻罗丝衣,似乎新浴过后,满头青丝还带着水迹,未梳发髻,腰间扎着一根淡绿丝带,衣襟半开,透过衣襟可以看见半截雪玉似的胸部和深深的乳沟。常虎臣不敢再往下看,脑筋急转,猜测眼前女子就是江州郡王世子提到的那位“夫人”,行险一搏,恭敬的抱拳施礼道:“江州顾云谵,代世子问候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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