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此诡道十二法为千古用兵者奉为金科玉律,虽言兵无常势,然万般变化尽出其中矣!”
昨夜一番骚乱今日显见是走不了的,典骇与常虎臣两人在大帐中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身在军中,典骇所言不离史事兵法,有心考教这位千户骑尉的本事。武经兵书寻常人家向来罕见,常虎臣却是自小熟读的,他对诗词歌赋笔墨丹青不感兴趣,往日勉强习来总觉隔了一层,生搬硬记并不上心。唯独这兵法战事是他天性所至真心喜爱,往日市井之间难得有机会卖弄,得此良机犹如搔到了痒处,使出浑身解术,不但史上经典战事无一不及,自家感悟评论也一概奉送。
兵书战策流传不广,练兵阵战之道朝廷虽未明言管制寻常人家中也难得一见,不是历代书香、将帅世家收藏不及于此。典骇早年所阅兵书不过寥寥,直至在北镇军中,得览侯府藏书方才通晓古人用兵之道。常虎臣所言涉及却极其广泛,其中多有侯府藏书未及之处。典骇心中“啧啧”称奇,暗自诧异,对常虎臣那位未曾蒙面的叔公越发感到神秘,谈到后来竟有高山仰止之感。从常虎臣言辞中可窥其一斑,愈发觉得此人才华横溢深不可测,如此一个人物缘何隐身市井甘心平淡?典骇心中好奇愈浓,打定主意要见上此人一面。
“兵战之道,以正出以奇胜,不能御堂堂正正之师焉能出奇制胜?”典骇皱眉沉思,常虎臣言中偏好出其不意,好出奇兵,性喜冒险,于史上以少胜多出奇制胜的战事极尽推崇,俨然是纸上谈兵的书生习气。典骇原先担心常虎臣自负武勇以蛮勇治军,自负一身武力打遍天下的武人常见心态并未出现,倒是象极了读过几本兵书的书生。慷慨激昂指点江山,于具体细务却半通不通,显是受了他叔公影响。
典骇有心杀他傲气,微微一笑,伸出食指,手蘸茶水在几案上画出一个“奇”字道:“奇者,少也!奇字亦作少解,‘奇’之所以为奇,因其稀少,出人意料尔。用兵之道虽有出奇制胜之说,然终是御堂堂正正之兵时居多,断非一个‘奇’字足以!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不战而屈人之兵。为将者好整以暇,以寡敌众者固然读来令人钦佩,以弱胜强战而胜之者更是如凤毛麟角,千古传颂谓之名将。然何需以寡弱之师御强盛之敌?”
典骇直起腰杆目*光,文弱的身躯焕发出咄咄逼人的气势,注视着常虎臣道:“为政者有所失,国以寡弱之兵迎多数强敌;为帅者有所失,将统疲弱士卒战强盛敌军,此理常也!然此乃君王将帅事,我辈身不由己,言之已近于空谈。骑尉可知行军扎营有几法?营中士卒配刀几种,长矛几种,剑戈几种,弓几种,弩几种,战马几种,箭矢几种?诸般兵器箭弩间优劣射程如何?与敌接战,一昼夜间消耗粮草几许,箭矢几许?蒙兀山蛮为何游骑者多,赫帝斯独重重甲骑士?军中士卒何所思何所想,如何能使士卒归心操纵如臂使指变化由心?为将者切忌好高鹜远,兵书所言皆从大处入手,说的是微言大义,落到实处尚有距离,况千百年来岂能一成不变?不能及于具体者纵能舌灿莲花终归不过尔尔,纸上谈兵者是也!”
这番话说得常虎臣张口结舌,唯唯诺诺虚心请教。常虎臣的忠义武勇典骇亲眼见过,于韬略兵法又有独到见解,亦非胸无点墨的莽夫,典骇对他深有好感。此人又是健锐营都统待若兄弟的新进爱将,典骇与周敬私交甚笃,对常虎臣也就尽心指点提携,否则也毋须两人独处时方才指斥其非。平心而论常虎臣所言虽不尽合意,有些偏尚空谈的苗头,于军中具体细务不甚了了,但也并非真是全然空谈。这几日两人相处,常虎臣接手统带新兵遇不解处也算时时留心,殷勤请教。典骇心存爱护之意,一番直斥挫其傲气,免他走入歧途。见常虎臣虚心受教典骇也不藏私,将行军布阵十数年军中心得体会一一指点,与常虎臣所记兵书箴言两相映照,两人都感获益匪浅。
“参军为何今日让士卒深挖战壕广布鹿角,莫非是料定今晚还会有事吗?”言谈间常虎臣忽然想起一事,抬头问道。“非也,非也!”典骇神秘笑道:“骇非神人焉能知此,不过借此练兵尔。这三百士卒虽堪称精壮,却比不得久经战阵的老卒,遇事散乱各自为战,勇则勇矣却是各行其是形同散沙!此举一是教习士卒熟悉安营扎寨布阵之术;二借此磨炼士卒,使士卒熟悉团队配合,明上下,知号令;昨夜营中遇袭,人心浮动,这三也是为安定人心。”
“参军高明!”常虎臣一拍大腿衷心赞叹,“旁人且在茫然不知所以时典参军已思虑深远,一举三得,实在高明!”典骇得他一捧,两眼眯起甚是高兴,抚须笑道:“大凡军心不稳时切忌让士卒空闲,空闲则揣测多言,流言四起,必然生变。不如借劳作消磨士卒体力,安抚军心。虎臣日后统兵需牢记此节!说来江州郡王世子枉有武名,亦是不知兵之辈!分置麾下精兵与商人护卫混编,平时有利控制,战起则必大溃!昨夜他营中伤亡十倍于我军便是为此。商人焉能与他同心拼死抗敌?未战先乱,实乃自取其死!虽是虚惊一场已可推而得知,闯营者不过二、三人,扶余营中自相残杀践踏死者数以百计!”典骇摇头失笑,两人说起扶余营中大乱都有幸灾乐祸之意,却未想到昨夜自家营中的狼狈,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倒是王晋飞那一千部属遇危不乱,能严守己寨且分兵驰救颢国夫人主营,确是堪称精锐!”
正谈笑间,帐外传来混乱的人声。两人大感愕然,抢往帐外,只见营地门口处围满了士兵,争吵声不断传来。
常虎臣厉声喝问:“何事吵闹?”
“扶余狗子打伤人了!”齐二狗气急败坏的冲着常虎臣叫嚷,“狗剩大哥……”后半句尚未出口已被常虎臣一个凌厉的眼色瞪得咽了回去。旧日迁阳城中大小地痞流氓无不奉常虎臣为大,直系手下呼老大,其余人等也尊称他一声常老大、常大哥,独有齐二狗几个不服管束的刺头直呼狗剩大哥。齐二狗心中一急将旧日称呼带了出来。居移气,养移体,当了几天军官常虎臣精神气质全然不同,往日听惯了的称呼听在耳中格外刺耳,不由向齐二狗怒目而视。官助人威,齐二狗心胆俱寒,想起两人身份地位不同往日,今日常虎臣已是六品高官,自己不过是其帐下一小卒,不再是那个迁阳地痞中差不多能与其分庭抗礼的人物。
常虎臣眉头一皱心下也是一奇:“为何往日称谓听来如此刺耳?”略一思忖已明白其中道理,他虽随常叔幼读诗书,但终究长于市井之间。耳渲目染狗剩之名原极正常,反是常叔强让他记的那些与生活格格不入,恍似雾里看花遥不可及。学是学了,却无半分真心体悟,若是当时常叔给他起名虎臣只怕反觉不惯。直至作起官来,交际人等场合不同,见识不同,胸藏所学才真正发芽生长。
一群士卒散开,一名衣衫布满污迹的胖子穿过缝隙扑了过来,大哭道:“将军救我啊!小人全家性命尽数系于将军一人啊!”看他衣衫虽然污秽用的却是上等布料精工裁剪,款式华丽大方,显然出身富户之家,只不知为何落到这般地步。
此人正是商瓷。
战马训练不易,需得由六月大的马匹开始训练,直至两岁方成,遇火不惊,遇水能纵,刀光箭雨纵横驰骋总能随主人心意。一匹训好的上等战马在关内燕京价值百金,就是在迁北产马之地价格亦远超常马,达黄金二十两之数。迁北虽是产马之地,相邻蒙兀、山蛮诸部均盛产马匹,但千匹战马如此巨大的数额在迁北亦难筹措。如今已是重九深秋马市已过,市上马匹经过萧承忠、北镇军以及关内马商扫购哪里还剩下多少?
草原游牧部族军民不分,由他们手中收来马匹精壮的尽可充作战马使用,但终究与习惯队列冲刺的正规军马不尽相同,尚需时日调教。况且此时马市关闭,人人皆知赫帝斯会盟蛮族各部,集兵十余万指日南下,这一场大战还不知打到几时,迁北焉有马匹可买?战马千匹便在集市正盛时也不是小数,也非人人买得。萧承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购得战马千五百匹未出迁北折损过半心痛固然,可是让商瓷一介商人往购战马千匹无异痴人说梦,就他本人折返回头北镇军也不会再让千匹战马给他。商瓷虽有不小家产,仓促间手头资财打通关节购买、运输千匹战马也万万不够!萧承忠这声乱命无异逼他去死!当时只求保命连声答应下来,回到营中细想方知不好,左思右想终是作不到的,趁看守护卫不备慌忙出逃,闯入常虎臣营中。
江州郡王府押送侍卫随后追来却被常虎臣手下士兵挡在营外。中原炎夏子民向来视中原之外为蛮夷化外。扶余乃大晟世代蕃属,江州崔家虽是扶余郡王,在迁北对北镇军中将官向来恭顺巴结,军中将校也不将他这个外蕃郡王放在眼里。风气蔓延北镇军中士卒向来轻视扶余军,昨夜变乱又是由扶余营中开始,连累北镇军伤亡了十数人,士卒心中正憋着一股愤懑怨气,见了扶余士卒无事尚要生非,何况上门挑衅?商瓷一口咬定识得常虎臣,营门军士自然不肯交人。江州崔家权倾扶余,萧承忠带来郡王世子侍卫也是骄横惯了的,在大晟地界虽知所收敛,但如今出了迁阳城,面对的又不过是北镇军中小卒,难免故态复萌。那几名侍卫本来满心欢喜回归扶余,又被商瓷拖累要转回迁阳,心中不豫难免。一时大意让商瓷跑了出来,若让萧承忠知道责罚必重,故此语态强硬。双方互不相让,针尖对麦芒,言语发展迅速冲突起来。北镇军人多势众,郡王府侍卫身手较强,一方伤了几人,另一方也没能抢得人去,成了对峙之局。
常虎臣、典骇赶到时,一群北镇军士卒刀枪齐出半月形排开围住二名郡王府侍卫,当先几人脸色铁青,手臂上尚带着血渍。两名郡王府侍卫长刀出鞘,紧张的背靠背站在当中,形势紧张,一触即发。
数座营寨相隔不远,商瓷外逃之事扶余大营中不少人看在眼中,只是碍于交情未曾向世子禀报。见事情闹大,自有人告萧承忠得知。萧承忠一袭鹅黄锦袍匆匆赶来,虽行色匆匆形貌亦不失潇洒,金缕玉带丰神俊朗,头顶锦丝束发,一块明黄色温润的美玉嵌在锦带正中,让人一见为之赞叹,难怪当年万岁天子亦见猎心喜,欲收其为螟蛉义子。
萧承忠狠狠瞪了两名侍卫一眼,怒喝道:“收起兵器,滚!”两名侍卫仓惶收刀入鞘,却被北镇军士卒拦住。萧承忠脸色微变,转向常虎臣道:“常骑尉,误会一场!”伸手一指商瓷,“此人!昨夜率先呼喊扰乱军心!小王疑心他与贼人一夥,让人拿下拷问,不料竟大胆至此奔出营外!我部属心急冲撞贵营也是情有可原,常骑尉看在小王面上就此揭过如何?小王必有厚报!”
“冤枉啊!”商瓷哭天抢地的扑地大哭,“小人安分守己一介商贾,怎敢行大逆不道之事!将军明查啊!”见萧承忠将昨夜遇袭混乱载在自己身上,挑起周遭士卒敌视之心,商瓷大是慌乱,生怕常虎臣将他赶出,扑前大哭,扯住常虎臣袍袖一角哀嚎道:“定是那崔家有心谋夺小人家产,栽赃陷害……可怜我的穷人啊!……呜啊……”
“什么!”萧承忠额暴青筋,勃然大怒。商瓷竟敢倒打一耙是萧承忠所料未及,这等商贾贱民虽小有家产在他眼中亦不过草芥一般。他出身扶余大族世家,十二随父出使大晟,言谈有物文武双全,得大晟天子青睐,赐国姓,准其冠“萧”姓,赐名“承忠”荣宠有加,可谓少年得志风光已极。夺人家产这类事崔家或许作过不少,萧承忠却从不屑亲自过问的。心中蝼蚁般的人物竟敢反抗,萧承忠怒火滔天,指着商瓷说不出话来。
萧承忠忽然暴怒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商瓷自己也是一惊,开弓没有回头箭,话已出口也顾不得许多。商瓷再无顾忌,凡事开了头后边就越发容易了,他久走商旅,往来各地能说会道,什么话编不出来?不说崔家于扶余各地却有劣迹,就是没有也能说出许多来。欺男霸女专权舞弊,压迫王室威逼群臣,上瞒天朝下欺百姓,一番哭诉将个扶余崔氏说得龌龊无比,古往今来大奸巨恶之家莫过于此。仓促间哪编得出许多?商瓷情急智生,将古人事迹顺手拈来,崔氏之恶可谓集古今之大成,登峰造极。正说到扶余崔氏私蓄武力,意图谋朝篡位时,商瓷口沫横飞,忽听萧承忠怒吼一声:“商瓷,吾誓杀汝!”回手抽出一名侍卫身上配刀就向商瓷砍来。
商瓷连滚带爬躲到常虎臣身后,颤声道:“你崔家在扶余倒行逆施,意图谋朝篡位人尽皆知,三尺孩童都知你崔家逆谋。天地昭昭,我商瓷虽一芥草民亦知忠孝节义,断不能容小人作祟,冒死向天朝揭露你崔家逆谋,你还敢杀人灭口?常骑尉为小人作主啊!”
“你!你!”萧承忠语不成句,双手握刀手腕颤抖,若不是他躲在常虎臣身后,身周北镇军士卒刀枪环绕,几乎就想一刀劈了下去。萧承忠神色狰狞凶恶,仔细看来却有一股色厉内荏,心事被人道破的慌乱。典骇心中一动,凑到常虎臣耳边说:“事有蹊跷,虎臣万万不可交人!”常虎臣默默点头,他也看出萧承忠神色不对,商瓷言语不实此二人自然听出,本不相信,权当笑话,可笑萧承忠沉不住气,当真此地无银三百两!常虎臣暗自冷笑:“这鸟世子无用!看来英武俊朗其实肚里草包,被人一诈就露了马脚,先后两次都是如此,不过是个银样蜡枪头!”转眼瞟向商瓷,“这厮也不是个好鸟!看他也是信口雌黄胡说一通。这等谋逆大事也敢胡乱栽赃,还说得大义凛然,怎不见在你迁阳城时向督帅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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