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虽逐渐习以为常,节度使亦不由天子直接管辖,但假节钺,赐金蛟印仍是节度使无双标志,是以诸将一见便知。常虎臣虽为官日浅,不曾亲眼见得这方节度使四爪金蛟印,昔年故事却是从书上读过,依稀有些印象,见众将动作连忙随同参拜下去。
陈琊坐在堂中面沉似水半晌,向着堂中诸将一个个望去,直待众将眉心发汗方才听他问道:“轮值将领何在?”“末将在!”老将张义出列应道,今日城内正该他轮值巡守。
城中“奸细’”半为侯府侍卫,半是江南高手,多日未见敌踪遥城已是外紧内松,城中除了北镇军士卒百姓也无一个,城内戒备早已松懈下来,也不独张义一人如此。事到如今众人皆知大略原委,陈琊身怀节度使金印数日不动,只怕就为今日了!其余诸将看他眼光都带上了几分怜悯,常虎臣黯然垂首,颇有些兔死狐悲:“陈先生只怕是要拿他立威,整肃军心了!”
陈琊略微点头,坐在案前向碧江寒一拱手:“碧爵爷请了!今夜辛苦诸位了,请入后堂休息。本人尚有军务待理,就不陪爵爷了。”陈琊有心挫他锐气,看也不多看碧江寒一眼,嘴上说得客气,哪有一丝恭敬意味?径自分派诸将,号令森严。
碧江寒神色一阵变化,终究不敢造次,咽下一口恶气拂袖而出。
“公子,不如回江南,何必受他这个窝囊气!”晋江侯府副教头赫连飞脸上尽是不平气,“北镇军也未必有何了不起!若要马匹我赫连在迁北还有几分人脉,买卖是大家的好处,何必显得指望他施舍一般!”赫连飞出身蛮族熟悉迁北地势,碧江寒与北方交易对他倚仗甚多。他深知北镇军底细,与江南交易也是顺化侯府一大财源,朝廷统购战马北镇军占不到多少便宜,私马交易才是财源所在。每年流入中原马匹,江北武向堂、江南银灯联向来是大主顾,占了四成还多,江南的茶、绸、珠宝玉器等物亦是迁北所需。银灯联内晋江侯府至少作得三成主,北镇军也不应无所顾忌。
碧江寒回望一眼,见身后并无外人,几名亲信脸上都有忿忿不平之意,摇了摇头,小声说道:“迁北是顺化侯的迁北,江南──却不是我一人的江南!”遥望向大堂内陈琊布巾葛袍的身影又是一声叹息,双眼中燃起一阵火花。
“徐侯以印信相托,委我遥城军事!”陈琊长身而立,左掌托起四爪金蛟印展示诸将,印把之上四条黄金蛟龙尾尾相连,前爪固在金印四角,蛟头向下张开一张血盆大口作势欲扑,姿态生动矫健。火光流转下,龙口金灿灿的一团,栩栩生威。
众将无不慑服,俯身低首,一齐朗声道:“愿从先生号令!”
陈琊微微点头,走到案前,布巾葛衣光影斑斓,略见苍老的身子挺得笔直,别有一种屹然风范:“大敌当前,城内巡守如此松懈!”陈琊目注张义大声问道:“我且问你,城内巡哨如何安排,应有几队几哨,实到多少?四处街口弓弩手几何,为何不见一箭发出?”
张义背脊一挺,单膝跪倒在地,两只铁掌握在一处向陈琊抱拳,洪声道:“未将甘领罪责!”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军中武将多半都有几分烈性,事起仓促,碧江寒、萧银等人得陈琊掩护入城,身手又高,方能得手。若是外人奸细,想要越过遥城铁壁就未必那么容易,但城中松懈是事实。赫帝斯军中岂无高手乎?半数将领“遇刺”,值日军官无论如何不可免罪。张义也不分辨,跪倒地面自请责罚。
“千户张义巡守城池,号令不严,布置松懈,念其初犯,杖责军棍五十,以儆效尤!诸将有再犯者严惩不贷!”
儿臂粗的木棍打在张义背后发出“劈啪”声响,人人震动,诸将心中都是一清。这几日城中好生松懈,帝斯军七日不至,人心向南,人人都牵挂着那十万军功。外墙尚好,城内防备却松了许多。也怪不得张义大意,城内百姓也无一个,来来去去都是北镇军自家士卒,城内巡哨照派,四角街头的弓弩手却都收了。几日来轮值将领都是如此,也不独张义一人。
“为将者,应知其士卒,晓敌我,明进退。赫帝斯本部重装骑士八千、巨盾铁甲步兵四万、曳落河步骑士卒五万,其从属山蛮罕查、叶赫、施蛮罗三部合兵,统共十余万蛮军未见踪影。安能断言其必绕道南下乎?重装骑士全身铁甲,人人备马三匹,侍从二人,所用马匹大半为赫帝斯族人由极西之地携来,能负重,体格高大,蒙兀马中堪用者百不及一。且不食寻常牧草,需以麦粟精料喂养。诸位皆不知乎?其部步卒用盾外铁内木,重达百斤;观其战技亦与我朝类似,只精于列阵对战,不利奔袭,犹过于我朝;其部族辖地亦广,筑城于阿姆斯河,十城连接,至今聚众不下三十万,亦非蒙兀、山蛮无根无凭之众。安能舍得全军万里奔袭于旷野,置孤军于坚城之下,效搏浪之击孤注一掷?”
“夫战者,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心战为上,兵战为下。统兵征战尤应戒贪、戒骄、戒躁!林单汗八部十万蒙兀军进于坚城之下,钓的是人心!蛮骑十万就当真那么容易对付了?”陈琊微哼冷笑,继续道:“开关而击之,两面夹攻,各位就知道北云关上大都督就一定敢开关出击?‘燕云锁匙无双地,江山万里第一关!’北云关后千里江山无阻,关下就是燕云锦绣河山。北云关若失,大云河北七路一道无险可守。败,蛮骑直逼京师;胜,尽取林单汗之地又有何好处?王晋飞敢打,皇上未必愿意!十个迁北也不及北云一关!迁北地贫民寡,青壮者不过五十万众,仓促间难以征发,南征之兵不可多于十万,且多是新募士卒。北云关上大军不出,谁敢说有十成胜算?此理易尔,唯贪者不自知!”
诸将汗流浃背,陈琊句句话刺在他们心头,如同道道闪电劈下。聚歼林单汗十万蒙兀骑军看来容易,全因计算北云关上二十万驻守大军。双方各自出兵十万,二十万大军合围,前后夹击。蒙兀蛮军再勇,强攻北云疲惫之下也势难抵挡。若是北云关不肯出兵……心思灵巧者已是冷汗涔涔,蒙兀军虽师老兵疲,北镇军亦多半是新征士兵,兵力相若当真不知鹿死谁手!若再怀了有胜无败的意念,一个大意,时刻有全军覆灭之舆。
大堂中声息全无,静默无声,墙外马嘶风动清晰可辨,人人心怀戒惧,神情凝重,不敢有半分轻忽神色。
“赫帝斯大公爵之意必仍在迁北!以十万蒙兀军为饵,诱使我军南去,然后夺遥城、渡突霖河,迁北可一举而下。断不会置全军于险地,弃三十年基业于不顾,绕袭北云。中原虽好,今日之莫索洛夫并无非去不可的理由!此亦不出奇,熟悉北地诸蛮兵势者不难看穿。赫帝斯军七日不来其意正在焦躁我军,乱我军心。为将者当心清若水,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慎之又慎,不可有片刻疏忽,古来多少将帅就是丧在了一个“躁”字上。计者,诡诈尔!用计未必出奇,然必先乱敌心志。心已乱,焉有不中计者?慎之又慎,不可不查!”陈琊缓缓摇头,似是无奈又感好笑,“还有一种想法最是出奇!琊闻人云:‘敌分兵,我亦分兵,北守南攻,既可大破敌军又无丢失根本之舆。’看似见事明白,洞敌机先,只尚有一事不明。两军征战,相持于迁北多年,敌军势强而我军略弱,不得不倚城寨而守,尚且犹恐有不稳之时。如今敌军两分,我军亦两分,为何一日之间我军忽强,两路皆言可必胜?‘骄兵必败’,古有明训,兵书读破,能用有几人,又有几人……”陈琊缓缓摇头,十数载征战,北镇军中谋臣如云,猛将如雨,能够独当一面的帅才却无几个。眼见徐侯身体日衰,自己也已是日薄西山垂幕老朽,这一支百战雄师不知日后如何。
这一席话直指众将之失,条理清晰分析有据,说得众将人人惭愧。扪心自问,这三心之考人人未曾逃脱,个个中计有份。常虎臣面红耳热,“贪”、“骄”他是没有的,急躁却是半点不少,直至今日方悟。若是独领一军,只怕中计多时矣!陈琊最后一句大得常虎臣之心,这番道理先贤兵书上果然讲得明白,也看得明白,只是事关己身就不明白了。他暗自惭愧,将“心清若水……慎之又慎”陈琊这一番话牢记心头。对陈琊敬佩亦升至了十分,“能得徐侯待之以国士上宾之人,其才不凡,渊深若海!听闻陈先生对迁北军政影响甚深,军务政事多出于其谋划,想来不假!”
一股叹服、羡慕的激流环绕在常虎臣心腑,大堂间陈琊苍老的身影仿佛越发挺拔苍劲,敬佩之情一发不可收拾:“其人才高,若沧海之深,如青天之阔……”
大堂间人人怀着心事,一时都想得痴了。
寒风满堂劲吹,秋末冬前的寒风乍起,穿过厅堂呼呼生响。遥远的天边,忽然传来隐约雷声。堂间之人都不禁在冰冷的寒风中身形一抖。天色突然黑暗,乌云四合,仿佛灯火的光芒也被压低,以致蓦地如此黑暗。猛的电光一闪,整座大堂亮了一下。
天有异象,竟是深秋已极少见的惊雷响起。
白光满堂,乍暗还明将大堂间照得透亮,“轰隆隆”一阵爆裂巨响起处,彷佛就在极近。天威浩荡,人力有时而穷,饶是武艺强甚在自然威力面前也显得极为渺小,堂内众将七歪八倒,目眩神移。
“日有阴晴,月有圆缺,草有枯荣,人有死生,兴衰往复,天道循环。”陈琊“哈哈”大笑,天雷霹雳斩断了他心中的执念,跌坐在几案上笑得甚是欢畅。奔腾的电光下将众将脸色照得发白,惊愕失色神色各异,唯有两道强健的身影巍然不动,李越傲然激愤似欲与天雷争锋;常虎臣却是面含喜色跃跃欲试,不知想到了什么。陈琊一惊,揉揉双眼仔细看时,光澜背后尚有一人黑须黑甲挺立如山,纯黑战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天意如此,复有何言!”陈琊心头既喜且悲,衰老的身体里爆发出一股灼热的劲流,直起身体笔直挺立,将一支朱漆令箭奋力掷下。
熙宁二十七年的最后一场雷暴终于降临。
卷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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