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敢不从命!”苏信不再矜持,起身长拜一礼,身长玉面,长髯及胸,虽是书生却不显文弱,纵是投效之事作来也不饰矫作,说不出的风liu蕴籍,与方才的人品端方相比又是别有一般丰姿。常虎臣暗自赞美,心中却对此人杀妻无情颇为警惕,想道:“屈身蛮夷,迎娶胡女是为忍;反面无情,辣手杀妻也够狠的了!”
“能狠能忍大丈夫,笑里藏刀真豪杰!”常虎臣虽然幼年受常叔管束极严,与二狗等人厮混打斗未免偷偷摸摸,可毕竟也是迁阳一地的龙蛇,市井中打滚出来的人物,受到的影响可也不小。真心佩服的是英雄好汉,骨子里却又见惯了小人,窃以为能成大事的非这等人不可,这苏信辣手杀妻,决断极快,面上不改颜色,可见是个有本事的,现在正用的着他!见诸将面上都露出鄙夷神色,常虎臣唯独不露声色,哈哈一笑,搀起苏信道:“士真先生不必多礼,本将还要仰仗先生大才!请!”
说话间已挽着苏士真双手将他拉回中军主帐中。
苏信苏士真此等行事作风与市井小人争斗有些相似,常虎臣感到几分熟悉,颇感怀念,不由得升起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故人之情。征服熊居山,剿灭叶赫部正需要苏信大力,常虎臣对他加倍笼络。两人谈论几句,虎臣忽然来了兴致,喝令亲兵整治酒菜,就在这中军帐中与苏信行酒畅饮。
听闻是主将索要酒菜,随军充作伙夫的兵丁倍加巴结,片刻之间就整治出几样快炒时鲜的小菜送将上来。熊居山地僻荒野,但也着实出产许多佳肴美味,上好的食材。温泉水里的无鳞白鲤、山顶天池中的血鳗鱼、林间的野鹿鹿筋、洞穴里的巨熊熊掌,加上野参、伏苓、黄精、灵芝……莫不是天下一等一的绝品珍稀食材,往日里难寻得见。叶赫酋王大寨中却着实存得不少,既得了主将吩咐,军中伙头毫不吝啬,将灵芝伏苓蒸了白鲤,咸腌的血鳗炖了黄精,上好的羊羔肝尖爆炒一盘。
伙夫长将段段斩开,骨髓充沛的新鲜牛骨作底,打了个火锅汤头端进帐来。又将一个长条形的铁皮火匣抬进大帐,匣口上用铁丝网成了支架,中间摆了几根榛木烧制的长条木炭,点起火来,烧得满匣直冒红光。
诸般生鲜肉类牛羊、飞雁、野鸡、黄羊、野驴、野兔,加上金针、猴头、风尾等等山菌野菇和时鲜山中挖来的野菜配合一起,洗净切好摆在一旁,可烫可烤。
“老苏,别客气,吃啊!”昨夜习练了一晚武艺,坐在暖暖的火炉前,常虎臣顿感饥肠辘辘,张口大嚼,直咬得满嘴汁水淋淋。几碗烫酒下肚,常虎臣面色熟络起来,举止更显粗豪,抬起一支脚踏在大帐中叶赫族王处理公文的矮几上,右手拎起酒坛,斟满火匣两侧温着的六个海碗,口中问道:“你看我这山寨布置还有何疏漏?”
清冽醇厚的高粱美酒飞瀑流泉般流泻注入碗中,一股浓烈的酒香弥漫帐中。苏信端起海碗连尽三碗,热血上涌,双眼顿时湿润模糊。他不答常虎臣问话,轻轻起身,掀帘走出帐外。
在叶赫部里待得久了,苏信酒量虽不能与常虎臣相比,亦是甚豪,头脑甚是清醒,放眼看去。
冰风飒飒,迷雾茫茫,雪下得越发大了。花瓣大小的雪片碎玉纷飞,迷茫的雪雾中地面半黑半白,偶尔透露出青黄干枯的长长蓑草,一截截在雪里摇摆。一队队蛮族奴隶在北镇军士卒兵丁的驱策下加高寨墙,挖置陷阱壕沟,口中吆喝着一声声的号子将粗壮的木桩死力打进冷得发硬的泥土中,寨子附近的枯草与树木都被砍伐清理一空。两名亲兵正拖着几棵砍倒要劈作柴火的树木走过中军帐前,定睛看去,却是苏信栽种在自己住处旁边的几株红梅,一时不禁悲从中来。
伸手拦下两名亲兵,苏信单膝伏跪在地,抚mo着被砍倒的梅花,泪水纵横。三大碗烈酒下肚,苏信酒量将近极限,真情流露,再不复先前镇定冷酷,抚着梅花大哭,右手折下一枝花枝,亦歌亦狂,亦狂亦哭。
“我曾泊棹西湖滨,千树万树梅花春。
孤山月照一蓬雪,十里湖光如烂银。
兴豪对客酣清宴,达旦赓吟骋雄健。
灯前索纸呵手题,霜兔铿锵冰满砚。
年来浪迹随西东,看花多在驱驰中。
纵有香醪对明月,浑无好兴酬春风。
只今书剑来京国,欲访梅花杳难得。
亭馆多栽逞艳姿,山林谁重凌寒色。
春来未几薄雪余,蹇驴偶过城西隅。
疏花寂历三五树,中有一室幽人居。
室中幽人广平后,旅寓看花为花瘦。
窗横古影神愈清,杯吸寒香骨应透。
相逢休言一事无,邻家有酒须胜沽。
趁取楼头未吹角,莫教地上鱼鳞铺。
我因看花狂兴发,花应笑我生华发。
曲逆长贫岂足论,冯唐已老谁能拔。
怜君与我同襟期,看花酌酒情相宜。
百年一任世所弃,寸心独许花相知。
我家君家隔江浙,一水相通吴与越。
此夕何妨对榻眠,梦魂还醉西湖月。
此夕何妨对榻眠……
梦魂还醉西湖月……”
花枝颤影,树枝敲击在梅树干上红影翩翩,梅花纷纷掉落,一曲慷慨豪迈的咏梅诗被他唱得悲怆万分。闻者伤心,听者流泪,常虎臣心中也是兴起一股酸楚,挥退两名亲兵,并未去责备他。苏信这一番做作,倒是令人感觉多了几分“人味”,不再象个完全冰冷算计的“策士”,对他的厌恶提防也少去几分了。正要开口安慰他几句,呼听苏信又半哭半笑,终至狂笑起来:“哈哈哈!学成文物艺,卖与帝王家,想我苏信十年寒窗,一身本领,今天就贱卖了吧!”
“老苏,你不必伤心,当今徐侯在迁北施政清明,陈先生运筹帷幄神机妙算,提拔人材不拘一格,这关东两路就是北镇军弟兄们的天下。只要你是个真有本事的,我常虎臣必将你推荐上去,他日大展鸿图封妻萌子,何必眷恋蛮夷荒僻之地!”
“嘿嘿!你知道什么!”苏信冷笑叱道。
这雪一下就不可收拾,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几个时辰,到了晚间,大地已是苍茫一片。
篾片似的雪花仿佛被从天庭倾倒下来,碎玉琼花飘满了天地。
熊居山僻处迁北之北,五连山东南,扶余之西,广漠草海之东。西南临近北镇军防区,向东与扶余国接壤,西面则是渤澜河以北的赫帝斯领地,蒙兀族中,数个弱小部族常年在附近活动,北方亦不安定,山蛮诸部中且不提施蛮罗、罕查两大部族人口众多,兵强马壮,单是许多弱小部落已令叶赫难以应付。
关外苦寒,由迁北往北的广袤朔漠更是苦寒中的酷寒疆域,由蒙兀至扶余,五连山脉中,唯熊居一山与众不同,有地气温泉之利,山间四季如春,就是叶赫大寨所在之山麓草原气温也不会太低,与北疆其余蛮部居所相比可谓得天独厚。
但也正因如此,叶赫一族部众族民实不如其余山蛮部族凶暴狂猛,悍不畏死。叶赫不同山蛮,并非纯粹游牧部族,其民居于山峦密林之间,亦猎,亦耕,亦牧,模仿夏人,筑有堡寨定居。叶赫一部临近迁北,又得地气温暖之利,在关外蛮族中对夏人模仿学习最深,王公贵族对大晟生活方式极为羡慕,十余年前损兵大败之后,耕地开垦渐多。常虎臣等大晟兵将看来,叶赫族酋悍不畏死,仍是骁勇善战的蛮人,而在蒙兀、山蛮许多部落看来,他们却象是夏人了。
历年来由北镇军手上铩羽而归之后,熊居山附近大小北疆蛮族另一项传统活动就是:“劫掠叶赫部”。若非人口繁衍也相对容易,人多势众,十数年下来,莫说是其余两大部族,就是诸小部落袭扰也足以让叶赫亡族灭种了。
“北疆苦寒,”苏信当时如是说,“我大晟官民也常说‘北疆苦寒’,然未必能有几人知道这四字真义,徐侯、陈老翰林也未免有些以己度人,想当然尔!这‘苦寒’的真正意思,不在蛮夷部族中亲自过上一冬是不能明白的。”
“迁北每逢初春秋末,必有蛮夷部族强渡渤澜河,袭掠迁北,虽百死而不改。夏人常常以为山蛮蒙兀天性如此,其实不然。我在山蛮两年有余,深知其中奥妙。山蛮人虽亦筑城寨,开垦耕地,但筑造、耕种技术与大晟相差甚远,射猎、放牧受天时影响更大。隆冬腊月,大雪飞降之时,对诸蛮夷部落无异于一道‘鬼门关’!越冬一季,老弱妇孺十去三四,部众大损。若是遇到雪大成灾,常常有弱小部族湮灭于风雪之中。秋末劫粮储蓄以越寒冬,初春迫于饥荒不得不战,是以北镇军虽百战百捷,渤澜河边经年悬首上千,而蛮骑掳掠如故,不顾生死。非不畏死也,实是知道战亦死,不战亦死,攻伐抢掠或有活路,不去掳掠必死无疑了,人命低贱,是以蛮人悍不畏死。”
“到了冬季,大雪封山,北镇军无数重臣猛将高坐迁阳城中,就以为蛮人也和你们一样安心越冬,以待来年了?哼!八百人!”苏士真冷然一哂道:“未免想得太过容易!我看陈琊也不过尔尔,徐伯苍徒有其名,哈哈哈哈!”
言下之意,对威震迁北,坐镇关东的顺化侯麾下众多谋沉猛将颇不恭敬。
常虎臣心中未必不以为然,但却看不惯他的狂妄态度,“嘿嘿”冷笑连声,驳斥道:“你懂得什么!凭借精兵八百,你就认定本千户守不住这熊居山寨?”在他心中对苏信所言已经信了八成,他部下其实早已没有精兵八百。叶赫留守部众虽多老弱,终究有数千人之多,几天下来围剿山间逃敌自身损伤亦是不少,虽然补进了千余俘虏,还多出了数千名蛮族奴隶可供驱使,终不能和之前相比,战力有降无升。他早已隐约觉出不对,只是不愿在一名俘虏面前太过低头。
徐伯苍、陈琊等人威望素著,在迁北万民景仰。这种话苏信可以说,常虎臣身为新晋将领,又统兵在外,却是不愿意公然附和的。
常虎臣望着苏信的狂态,做出一幅激愤万分的样子,好似被苏信言辞所激,正为徐伯苍以下一众北镇军名臣猛将受到污蔑忿忿不平。口中大声呵斥着,其实心里在飞快盘算着怎么着既不用赞同附和苏士真的非法言辞,又能让他痛快把话都说出来:“呃,哈哈你口气倒大,徐侯当年举兵陵县,连战连捷,袭破赫帝斯后方营寨,逼迫北云关前百万蛮军收师被撤,无功而返。十五年来度陵水,复固迁阳、遥城,修筑大东堡,养兵数十万,常胜不败!陈先生运筹帷幄,辅佐徐侯,开拓民生,将这关东迁陵两路二府十一州四十三县经营的铁桶一般。历代王侯名臣不过如此,怎轮到你大言啖啖!”
他只说徐、陈二人过往功绩,却将眼前掠过不谈,言下已是认同苏信所说。
常虎臣这番意思,若是往日神思清明苏信自然理会得。但为北镇军所俘以来,苏信虽未受到多少虐待,忍饥挨冻是难免的,又兼忧心晟军追究他“投敌之罪”,担惊受怕,亲手杀妻又是一阵悲苦,内心深处对北镇军埋怨甚多。总算他还有几分清醒,不敢就将脾气撒在常虎臣等领军带兵的将领头上,免得吃了“眼前亏”,谈起缔造北镇军的两位核心灵魂却是怨气十足,哪里说得出什么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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