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004开天第四章
「一、二,一、二┅┅」
恣意地甩了甩伤後初愈的手臂,剑傲在树林阴翳间徘徊,一面作复健的森林浴。云渡山的清真寺附近种的树,全被寺里的人加意修剪过,格外可爱整齐,下面的草皮也经过雕琢,令人忍不住想要躺在那柔软的草地上,仰望从树叶菱形细缝间透进来的款款月光。
於是他这麽做了,找了这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剑傲颓然倒下。
「今天的清真寺,为什麽这麽安静┅┅」
抚mo著身上的伤疤,剑傲闲适地翻了个滚,斜眼瞧向清真尖塔的方向,他初上来的时候,只因为重伤在即,因此没有馀力辨认四周环境,现在伤势好转,观察和判断力都十分敏锐的他,随即感觉到事态异常,仰望著天上星相的游移。
「按理说,再隔一个时辰,就是教徒需朝圣地朝拜的时刻,这个仪式一天六次,烦都烦死┅┅」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提到清真寺,就让他无可奈何地忆起一连串往事,唇角泛起笑容,轻轻呼了口气,伸手挥了挥,似要藉此动作将某些事物遗忘。
望向清真寺最高的一座塔顶,铜制的小型摇钟悬於其上,每当他被人拉响时,就代表著朝拜时间已到,告诫著所有的伊教信徒不忘五功,然而如今这上面却灯火俱灭,毫无动静,不禁让他大为惊奇。
「好怪┅┅莫非整个清真都变成空屋了?穆斯林们信了拉神这麽久,今天终於全部蒙主宠召?哎,算了,天下大事,干我何事┅┅」
笑著翻了个身,面向青草蓊郁的地面,长剑还留在身边,因为他不晓得魔神军是否还会来偷袭,而在这一清二白的地方,恐怕很难找著第二把武器。他伸手触摸长剑,那是这世间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心的事物,然而如今却似失效了,他心中一乱,滚了几下,不禁又翻身站起,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来回踱步,企图把心头的烦躁压抑。
不知已经多久没有这样了?原以为他自己的心脏早已被惊涛骇浪训练的波澜不惊,却不知再平静的湖水也有起涟的时候。现在,他简直就像壶沸腾的开水,情绪在心底深处翻搅,冒著一颗颗炽热的气泡,这种感觉,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猛然伸手,长剑在半空中划作一道弧形,滑出剑鞘。他随手挥剑,也不管砍中了什麽东西,周身树木惨遭剃头,云渡山上以圣产榆木称著,那枝叶茂密的老树,在他的剑锋下,登时成了一大片牛山濯濯。
要是他知道他为了什麽而烦燥那就好了,那起码还有解决方案,偏生他根本毫无头绪。颓丧地将剑一甩,剑傲砰地一声瘫回尘土。
「新来愁,非关病酒,不是悲秋┅┅我又是怎麽了┅┅」淡淡地呢喃,剑傲平生最恨自己的地方,就是永远不认识自己的心姓丰uW谁,从以前到现在,似乎一直如此。
他就是这样,没有什麽特别的人生目标,只想穿梭在人群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许这世间唯一能扣他心弦的事物便是腰间那柄长剑,「剑」这武器在许多文化中,总是代表著非凡的意义――远方的霸者以剑册封忠诚的拥护者,近处的帝王配剑以宣示虚幻的身份;但他却不因任何外加的原因与剑相处,或许是与生俱来的羁绊,如毛笔一般挥洒的美感,恰到好处的力度,那种「起若飞凤,落如游龙」的温婉,剑就像是良师益友,每每震慑他难起波澜的心绪。
抚mo著锐利的剑锋,素来挂著笑容的表情竟突地黯然,向後倚靠著树干,黑白交杂的发散成一团。
「都已经「死了」┅┅」
近似於气音的呢喃,剑傲的眼神逐渐空洞,去细数沉默树林中各式窃窃私语∶
「你还不放过我?还要在我的记忆里面作乱┅┅?」
彷佛回应他的问话,就在他自语的当儿,一个声音,一个他万不想再听到的声音,竟近乎奇迹地传到他耳里。然而,这回却不是捣蛋的顽语,更不是关心的温言,而是一声惊呼!
剑傲用那犹带茫然的眼眸抬起头来,无意识地望向声源,猛地恢复了思考能力,诳uㄙ郎拣_,内心亦随著叫喊狂跳起来。
「是她┅┅?」颤抖起来,虽然只有一个照面,和短短的几句对话,但那是她的声音,不会错的,绝不会错的∶
「她出事了吗┅┅怎麽这样惨叫┅┅?」
弄不清楚自己洛u颡獐b意那位姑娘,他所生活的世界里,应是每天都有人这麽惨叫著的。杀戮,血腥,死去的老人与小孩,被壮汉所轮奸妇女的哭喊┅┅他生存的世界就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地狱,如果一个人随时在怀疑自己是否能被明天的太阳晒醒,那麽,他再不会去考虑剑下亡魂是否无辜,是否「乱杀人」,是否「以杀人来解决所有事情」,那是贵族公子才会在哲学下课後偶然思索的问题,在真实的世界里,当你得到解答之前,你的剑下早已堆满尸体。
「她怎麽样又关我何事?我是从来不管闲事的┅┅不是吗?」剑傲茫然自语,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番话究竟要说给谁听,是说服上天还是说服自己∶
「这种天真过份的人,最好是让她痛苦地死去一次,下次投胎的时候,她才会了解到,如此轻易的相信别人,是一件多麽愚蠢的事情┅┅」
曾经眼睁睁看人屠杀村子,曾经看过无数女人在哀嚎中被尖刀剃出肠子,曾经边喝著酒,边闲适地看著巡瞰使把缴不出税收的孩子赶下湍急的波涛。不管那一次,他从未引一手救,而这个天真的白痴算什麽?她有什麽资格,又有什麽样的魔力,引诱他去破自己多年来的铁例?
然而每次开始和心灵辩论,他便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赢了。
缓缓提起身畔的长剑,剑傲泛起一个苦涩的笑容∶「奶┅┅果真不肯放过我,是吗?」双手交握,他没有察觉,左臂已在他无意识地掐捏之下,化作滴滴血丝∶
「看来历史,就是这个样子,一错再错,周而复始┅┅」
试图做最後一次努力,虽然他知道最终的结果永远都是他输,老天爷赢,但是不挣扎就实在太没骨气,最後他也只能克制自己的双脚停滞原地,不致於立刻回过身去。
彷佛特意要强调他的无用,创造戏剧化的结局,那一声惨鸣之後,就再也没了声息――那才更另人担心不已,一般惨叫之後若是没了声音,结果实在不会乐观到那里去。
「如果这是你再一次给我的命运,如果这也是你给她的命运┅┅那麽管你是混帐拉神,耶神,伊神,玉皇,约神,莫亚女神,加西耶恶神┅┅我都姑且再顺著你一次罢┅┅」感到自己的身子转了过去,他仰天呼了口气∶
「就当我现在是疯了┅┅或许从来都没有正常过。」
咬紧下唇,止住浑身的颤抖,年轻剑客踪身一跃,榆木反弹,将他送上无垠的夜空。
***
白雾茫茫,伸手已不见五指,唯有手中的双剑还有点存在感,霜霜握紧唯一可以防身的武具,尽其所能地睁大眼睛,奈何视觉却一点也未有进展。
伸手朝前一摸,白色的视觉障蔽物并没有像雾那样潮湿黏腻的触感,与其说是雾,倒不如说是白布,因为霜霜一辈子没看过那麽浓的雾,大雾把众人隔开,原先人声鼎沸的清真寺广场,在雾起的同时,竟似变得空荡荡了。
「语哥哥!侯哥哥!还有大家┅┅你们还在吗?」试图以声音突破视觉的障碍,霜霜扯著嗓子四处叫唤,但换来的却只一片宁静,还有凑趣的风∶
「大家都跑去那了┅┅该不会给怪物吃了罢┅┅」
沮丧地坐倒在地,她从来不是容易放弃的人,只是这大雾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不自觉地叫人迷失,叫人彷徨无助。
正失望间,猛地,一阵热辣辣的感觉划过了她的脸颊。
霜霜愣了一下,热烫的液体流过半边面颊,紧接而来的是微微刺痛,霜霜这才发觉是自己受了伤,伸手抹去颊上的血光,不禁心中骇然。她自小极少受伤,所以对伤口不免特别敏感,尤其在这举目不见物的状况下,恐怖的感觉更加刻骨铭心。
一种排山倒海的压迫忽地迫近霜霜,每每当她作恶梦,森林的怪兽将她吞去之前,总会猫戏老鼠般将她追逐玩弄一番,那种恐惧,那种不安全感,几乎和现在一模一样。臂上的伤又痛了起来,而且是以相乘倍数不断加大,更刺激著她的神经,将那份不踏实的触感加深。
还来不及放声求救,霜霜的脚底却蓦地一紧,竟似被土地给攫住了纤足。腿上有伤,这一抓几乎让她站不稳,不由得单膝跪倒在地,她连忙低头看去,却见就在她正下方,竟有无数只枯黑、充满荆棘的手臂,从地底朝她纠缠!
霜霜惊呼连连,长手藉由抓足的力量,怪异的形体一个个从地面破土而出,就算孤陋寡闻,她也确定此类生物绝非常人所能遇见,饶是她素来胆大,也不禁花容失色。
褐色的,生物的形貌丑陋,即将脱落的皮肤,巨大而充满疙瘩的鼻子,样子倒有点像云渡山上四处可见的千年榆木,只是那些榆木,竟如童话一般有了眼睛、手脚、以及一张长满疽痈的嘴巴,恶心的黏液充斥其内,还不住往地下流窜。
爱丽丝梦游仙境吗?霜霜忆起自己小时候听过的童话。
在什麽东西都看不清楚的情况下,偏生就是你最逃避的事物,看得最清楚,最明白。每一寸疙瘩都条理分明的映入霜霜眼里,简直可以让她在图画纸上描绘无遗∶
「是树精吗┅┅?还是什麽怪物┅?」
记得幼时听爸爸讲过,西地有些生物,在长期吸收大地所赐予的术力和能量薰陶後,会产生似生命般的灵元,那和灵魂一样,具有再生、繁殖和延续生命的能力。她也听说不少有灵元却没有「心」的精怪,在路中央吃掉旅人的故事,常常都让幼小的她在夜里难以入眠。
正胡思乱想的当儿,一根粗糙不堪的手指却猛地搭上了她的臂膀,轻呼一声,霜霜反射想要拔剑挥砍,那知一动手臂,伤口处传来的剧烈痛苦随即让她打退堂鼓,「哎」地一声,这回是双膝都跪了下来,感觉到液体游离身体,心中开始佩服起她所救的那位陌生人,竟可以在那样的重伤下谈笑风生,自己的伤跟他比起来算是小创,却已让她全然动弹不得。
双剑施展不开来,她只得无奈地单手一挥,那知那怪物力量甚大,不仅没有被霜霜的格挡弹开,反而「嘶」地一声,扯下霜霜一片衣衫,若是她再避得慢些儿,只怕连皮肉都要给扯下了。
「乖┅┅乖┅┅我不犯你,你不犯我,我们坐下来谈谈好吗?」
霜霜再退一步,试图和对方沟通,虽然她并不确定那样生物是否有智能,辨认得出她意图妥协的神情。边举白旗,身後已经靠上一株榆木,那些树妖却丝毫没有彻退兆象,非但如此,贪婪的神情控诉饥饿肚皮,怪物们仍旧勇往直前地近逼已然花容失色的霜霜。是要吃她,或是想和她做朋友?她实在欲哭无泪,想不出来到底自己有什麽样的吸引力,让他们这样如疯似狂地靠近自己。
一个踪身,霜霜决定先跳上树枝,寻求较好的谈判空间。那知才轻轻一动,手臂的创口再次燃烧起来,烫得她说不出话来,使尽吃奶的力气,好容易才抓住树枝尾端,正要使力向上,几十只手又如潮水般涌来,那情景简直就像地狱恶鬼,在炎炎炼狱中向逃脱的灵魂索命。
「我的天┅┅┅┅」
「嗤」地一声,右足被其中一只利爪划过,粉嫩肌肤上登时出现三道血痕,迫得她只好放弃得来不易的树枝,返身跳回地面,以免脚骨被扯断之虞∶
「别过来┅┅你们再这样逼我,我可要先兵後礼棉!」
她就是这样,只要所认定的真实被人侵犯,那牛脾气就会横加插手,倒也不是任性,而是她与生俱来,连凌语都不晓得她是遗传谁或是从那里学来的执念。那份执念让她即使牺牲生命,也不会改变她所认定的价值观与其相伴的行为。然而霜霜的威胁显然起不了作用,那群生物不知是听不懂还是不相信她能有威胁,连迟疑一下都无,仍旧是齐步朝她走来。
双手剑只馀单手,很多招式都使不出来,而且在这种视觉条件奇差的状况下,就是空有一身武艺也没用。猛见一个树妖朝她扑来,惊恐之下,想也不想便倒转刀刃,以刀柄朝他胸口气海撞去,力道准头均是一点不差,霜霜很确定自己从没认穴那麽准过。然而神奇的是,她这一刀竟如切入五里雾中,攻击的敌人早已如烟雨般消失无踪。
怎麽可能?自己明明就被它撕破衣襟,还被他划伤了一片皮肤,这些树妖绝不可能是空气或是幽灵,却听身後风声闪动,霜霜连忙转身挥扫,同时目光再次触及那群丑恶的怪物,竟比适才逼得更近,尖叫之下顾不得手臂疼痛,只是挥剑乱舞著,那知这回却听「喀喳」一声,树妖的手竟应声落下。
「咦┅┅?刚刚明明碰不到的啊┅┅怎麽回事?」
颤抖著握住剑柄,剑上毫无预想中应该出现的黏液,但是对方落下的手却在那儿,愤怒的神情抗议著断手的疼痛。单纯的少女对这前後不符的状况不由得大感奇怪,因为这无厘头的剧情发展,简直就像┅┅
「作梦」。
危机没时间让她细想,只听树妖狂吼一声,似乎被霜霜的攻击给惹怒。霜霜见他一只手臂被,恐怕以後会终生残废,虽然前一秒还给它逼得四处逃窜,此时不禁深感歉然,连忙鞠躬∶
「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要砍你的手的,请你原谅┅┅」话才至此,她的气息便猛然一窒――现在她当真相信自己是在童话故事里了,原因那条被砍断的树枝,竟在极短的时间内,分裂成数十道馀脉重生。
「这里应该是云渡山┅┅上皇城东土的云渡山罢┅┅?」
难道这雾竟有转移物件的功效,令她飞进了某种非现实的仙境?霜霜心中闪过这夸张的念头,喉咙被涌上来的惧怕哽咽,心底乱成一团,以致於当树妖再生的手臂抓上脑门来时,她只能呆滞著双眼,往事如走马灯,倏忽掠过她单纯的脑海∶
「我还不想死,凌哥还受著重伤,还有小侯,虽然我也很想看看死以後的世界,但是这一个世界我还没有看够啊!我才第一次出来┅┅怎麽会┅┅」
闭上眼睛,眼帘里第一个浮现的便是风云会的师哥们,接下来才是她自己的事,她的刺绣永远学不好,武术从来不认真,但她绮丽的愿望却无限宽广,还未亲自到闻名遐尔的日出藩推古街庙会、到奥丁的极点欣赏永夜後旭日东升的奇观、在奥林帕斯神庙顶端赞叹龙族掠过晚霞,甚至她一直想吃的上皇名产也还没沾到边,还有┅┅
不知怎麽的,她总觉得这一辈子,就算衣食无虞,就算万众呵护,但她知道自己总是少些什麽。或许每个人活在世上,总有这麽一块心灵缺憾,那份缺憾需等到弥补的事物现身,你才会蓦然惊觉,原来你少的是这麽一片生命的拼图。
张大著两只充满著恐惧的瞳铃眼,霜霜从幻想中拉回现实,来时种种,如闪电般运转过心头,与眼前的树妖重叠,与陌生人的笑容重叠,和凌语的伤口重叠┅┅翻腾的影像让她神智迷乱,只觉天地都在旋转,她只记得自己举起了剑,疯狂地向前挥舞,她要斩断怪物,斩断自己,斩断这整个世界┅┅
「闭起眼睛。」
一声低而沉稳的警告,突地在霜霜耳际响起。
在这种慌乱无助的时刻,就是有人拿根树枝过来,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抓上去的。反正大不了一死,恍忽中不及细想,她立刻依言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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