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於看清,那喊叫的是个孩子――少年认为他大约有十二、三岁,在西地的龄规里,是尚未成年的。而从他的穿著和一头盘在耳际两旁的总角,少年觉得她应是个女孩,尤其她又穿著近似仆侍一类的日出传统外袍浴衣。
「你,你快点还给我!」
「要我把扇子还给你,嘿,也可以,但是我可是有条件喔!」
高大的人影拿著圆扇,那圆扇是纸糊的,上头画著日出首都天照的名胜「金阁」,这样的扇上画技在日出极为普遍,也是传统民族技艺物品的一种。那摊子上摆的都是那样的圆扇,一整摊的有二三十支,绘满日出各地仅存的各类古迹。所以这名小女孩,应当便是个卖扇子的姑娘了。
那最高大的人影穿著一身不正经的服装,胸前的衣襟敞开,露出里头壮硕的肌肉与厚实的胸毛。脸上微微发著红,似是喝了酒,脚上踏著木屐,头上开玩笑似的绑了条卷曲的长巾,倒像是古日出某时代里无所事事、「行侠仗义」的浪人。周围的人群也差不了多少,个个斜嘴微笑,一身酒味,明显的是从居酒屋之类地方走出来的人。
众人服饰竟也一致,想是一挂的人,而这些人的手上,都刺上一个明显的新月标记,月角微微弯起,形成一种合抱的型态。
「这是日出东方藩主的家纹┅┅若叶家族的倒黑色新月┅┅」少年脱口喃喃自语,搜索著脑中关於风土的记忆。
果然那高大的人影狞然笑著∶「你胆子挺大的,我兄弟和你买扇子,是赏你的光,卖你的情,你竟敢跟他收钱,真是有趣啊,」他说著举起手臂,朝那孩子逼近∶「小子,看清楚!这是什麽标记,你明知我们的主子是谁,还敢这样嚣张,是不是不想在推古街做生意了?」
当时的日出,尚存著如同西地,上皇朝一般的「封建」,就如同西地的骑士有端剑擦鞋的僮仆,东土的「武士」也有其从属与仆婢,属於同一挂主子的人,常被烙上相同的刻印,以防他投,而那些人,想必亦是这样制度下的产物。
面对这样无理的要求,众人竟无一人打抱不平,不是害怕的全身发抖,就是存著存看好戏心理,任由那非人道的闹剧一步步推向强凌弱的牺牲。
那孩子沉默不语,那看似侍从的人物更加得意,说道∶「知道错了?原来你也会怕,那麽,如果你┅┅」正得意著,那说话的侍从却冷不防忽地手臂一痛,惨叫一声,竟是那孩子朝他手臂狠狠咬了下去,齿痕甚深,深及肌里,甩也甩不脱。只见鲜血一滴滴的顺流而下,恰好就咬在那新月印标上。
「你,你这秽多!王八蛋,给我放开!大爷我要打死你!」那侍从大为恼怒,甚至也没有管被咬著的那一只手了,左手掌落,一拳竟往那孩子的太阳穴拳去。任谁都看得出来,两人的大小悬殊差距这麽大,那孩子如果被击的实了,非死即伤。
只听「喀啦」一声,却不是那侍从期待的头骨碎裂声,而是击在另一样东西上面,那样东西竟十分坚硬,坚定而不动,弄得侍从的手臂隐隐发痛。那人错愕了一下,随即向下看去,却见一个比他矮小许多的少年,竟用他的手臂,架住自己挥下来的一掌,充满责怪意味的眼睛,冷静而单纯地望向众人。
少年的手臂停在当地,手腕上微微泛出亮光,在肌肤间营绕,煞是壮观,竟不似单纯的武术,而是另有玄机。
「各位请不要动手,有话好说。」一架得手,少年随即放下了手,倒退了几步,然後深深鞠了个躬∶「因为阁下就要伤到人,不得已之下,只好冒昧,真是很对不起。」
卖扇的女孩子愣在当地,好像还不能反应眼前的景况,想说什麽又停住,竟向後退了两步,一双骨露露地眼睛转个不停。而围观数十人众,也竟都安静下来,对这半路插花的少年好奇万分,这时节还有人敢管人闲事,真可算是稀有动物了。
侍从向後侧身,摆出一副大爷的模样,打量著眼前这矮小,英俊,金发蓝眼,大约只有他二分之一个年纪的小男孩,摸不透他底细,然而他的确是用一只手便挡下了自己的大拳,或许还颇有些来历,又不愿就此馁了气势下来,於是抬高脖子,傲气凌人地道∶「喂,小子,你是那根葱?敢管我大爷的好事?你知道我家主子是谁?」
少年眨了眨眼睛,蓝色的眼眸如天窗开展,闻言一脸困惑样,诚惶诚恐地道∶
「我┅┅我不是葱┅┅我是┅┅人。」
这回除了那大汉,其他围观的人全都哄堂大笑起来,那卖圆扇的女孩竟噗叱一笑,走向前在他身後悄悄地道∶「喂,你这笨蛋,人家是问你是什麽样的人!」
少年「喔」的一声,又习惯性地抓抓头,红著脸笑道∶「对不起┅┅我是西地的人,虽然已经通过正式的皇语检定考试,但对於你们的皇语俚俗部份,我还不是很清楚┅┅」他朝那那孩子拱手一揖,谢他解释之德,随即又面对那大汉,一样是一揖到底∶
「承蒙阁下见问在下的┅┅葱。在下的名字叫莱翼,在我们族里的话是飞翔於阳光之下之意,至於在下的父母┅┅」
「你叫莱翼啊?」那孩子在後面又插话,出乎意料的,竟对自己的处境毫不著急。
「啊,是的。姓的话,因为某种规定,恕在下不能说┅┅」少年恭恭敬敬地道。
「你是西地人吗?」那孩子的危机意识竟似完全消失,对这自称莱翼的少年好奇盖过一切,兴致昂然的询问著。
「是,是的┅┅我是从神都耶和华┅┅」
少年莱翼还未说完话,却听那侍从「呸」的一声,吐了一口口水到地上,打断了两人不合时宜的闲聊∶「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没什麽了不起,只是个外地人而已,难怪敢这样对大爷说话。谅你不知道我们主子是谁,看看这个家纹!这是管辖日出北地,权倾一方的若叶藩主,倒黑色新月的眷顾者;而我们的顶头主子(注一),就是当今藩主的爱子,幕府的若年寄若叶岩流大人。这条推古街归我们管,知道不知道?怎样,怕了吗?」似乎将他人的权威能力暂时移作己用,那侍从颇为义正辞严。
如果换作剑傲在场的话,对这样没创意的威胁话定要好好批评一番。可莱翼却刹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恭敬道∶「是,很抱歉冒犯你的主人┅┅但,但是,随便打人,就是不对。」
那群侍从互看了一下,似在思考莱翼的话究竟是真心还是玩笑,看见他那严肃圣洁的神情,呆了一呆,随即哄堂大笑起来。那领头的侍从笑得最大声,勉强睁开一只眼,大笑道∶
「真,真有趣,你到底是什麽人?你是幕府的大老,还是天照神?说我们不对?各位啊,这个外国小金毛狗,竟然说我们做得不对呢!」
东地与西地的人,因为相隔甚远,加上交通又不大便利,不只是语言不通,且大都无法互相了解,近而产生了误解与岐视。而这种仇外的情绪,以和奥塞里斯曾发生过一场海战的日出最为明显,「金毛狗」就是日出用来讽刺西地人的词语,是对外地人一种极深的侮辱。
莱翼一声也没笑出来,肃穆的眼神坚定∶「是的,我┅┅只是希望你们能明白我这样做的用意。」
那领头的笑了几声,脸色随即转为狰狞,转过身来,逼近莱翼∶「喔,真是抱歉,看来我们触犯了日出的法律,冒犯了阁下呢,那麽就请阁下好好地惩罚我们罢!」他说著更踏前一步,手掌离莱翼只有一寸。
「不,不敢,我只是希望你们向这小姐道个歉┅┅」把对方的道歉当真,少年心想要惩罚也太过意不去,对方这样的转变他也颇为纳闷,连忙解释初衷。那知他话还没有说完,脸上一热,竟已是中了对方一拳。
那侍从头脑虽简单,力气倒还挺大,这一拳不偏不倚击在脸上,把莱翼娇小瘦弱的身躯打得飞了出去,一下撞在女孩的圆扇摊上,摊子粉碎,圆扇也散了一地。
女孩子在旁瞪大了眼睛,似乎对这一幕颇为惊讶。
「哈哈,不是要惩罚我们吗?那就快点来啊!快啊!」完全无视於自己近似偷袭的一击,那头领仍然说著风凉话,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再一次接近跌倒在地的莱翼,俯视挣扎著想站起的少年,笑声中一踩扶地的右手,纤细的五指受到重压,莱翼痛得呻吟一声,额角泛起汗水。
「唔┅┅」
左手护住疑似些微脱臼的右手,即使疼痛无比,莱翼还是不住喘气地挣扎站起,以一个这样年纪的瘦小人物来说,他的恢复力算是十分快速了。只见右边脸颊浮肿起来,配在他俊秀的脸上,令人感到格外不忍心,然而他脚步坚定,神色凛然,竟是一点不因受伤而退怯,登时周围的笑声便小了许多。
「请,请不要再动手了,」睁著因为浮肿有点难开的眼,莱翼稳定喘息语调∶「我族经典有云恶人一生之日,劬劳痛苦,强暴人一生的年数,也是如此。,请阁下不要再使用暴力下去,这样只会使更多人受到伤害,对你己身而言,亦是一种无止尽的罪。」
侍从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比前一次的嘲笑尤有胜之,彷佛莱翼讲的话,是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一样。
「你们听听,他说些什麽!」那高大的头儿走近莱翼,就在他正上方俯视著他,阴影笼罩著莱翼全身,高出他足足一个头以上∶「小子!你妈妈大概没有教好你!现在我就来跟你说,这世间唯一的真理,就是力量,你知道吗?」
话还未毕,那侍从竟踢出一脚,正中了莱翼的小腹,在这种距离下,少年自是立时飞了出去,这回没有圆扇摊替他挡著,他这一跌就摔在墙壁上,碰地一声,落下整片茅草,洒得那纤细的人影一身。
「没有力量,任凭你有再多正义感,都只有被人像落水狗般打著玩的份,就像现在这样。你听见了没有!」侍从数击而得手,得意地嘴角上扬,附手一旁,看著莱翼的悲惨样,料想他必不敢再来对抗自己,不禁狂言挑衅。
那知莱翼笨拙地挣扎半晌,竟又慢条斯理爬了起来,白晰的脸颊被对方肮脏的拳头划过一道血污,他忙将他抹掉,站直了身体,凝定而恭谨地回应适才的论点∶
「光是有力量┅┅但没有心的话,是没有用处的,说恶言的人,在地上必坚立不住;祸患必猎取强暴的人,将他打倒。,阁下请不要再动手了,如果你有什麽不满的地方,可以好好的跟这位┅┅小姐说,不需要动手打人的。」一点都不似被打过两拳,少年固执地坚持他的道义,闪动的瞳眸盯著前方,好似站在面前的并非一群恶少,而是几颗指引真理,通向大道的明星。
对於莱翼精心的引经据典毫无一点反应,那仆从打了他几拳,也没看见他有什麽惊人反击,心下大乐,最後一点疑虑也消除无踪∶「原来不过是一只软脚虾!竟敢来学别人逞什麽英雄!」一如所有以暴力为宗的人一样,认为力量站於上风时,就是真理的持有者。不但毫无悔意,反而进逼一步,大笑数声,与莱翼正面相对。
「小子!」他伸出粗大的手臂,倏地抓紧了莱翼细致的颈子,「碰」地一声,打脖子将他压倒在地∶「今天就让爷爷们教你,什麽叫做敬老尊贤!」说著便用空下的一手,往莱翼脸上挥落,这拳还颇为不弱,打在肌肤上,血肉磨擦的声音格外令人毛骨悚然。旁边的小侍从也跟著瞎起哄,闹笑著围到莱翼的身边,你一拳我一脚,下手毫不容情。
旁观的人起初还带著看热闹的心态,後来见对方越来越过份,竟这样多人围殴一个年轻纤弱的少年,开始有人发出了愤愤不平之声。
过得一会,那领头的仆从手一挥,示意旁人停手,狞笑一声,高高地从颈子举起莱翼,将他吊在半空中。「现在你懂了吗?没有力量的抗议,换来的结果就只是这样!」
只见少年的身上、脸上已全是浮肿的伤口血污,但却紧闭著双眼,神色十分宁静,虽然因为伤口的疼痛而微现痛苦之色,但所流露出来的神态,仍然和开始一般,有著一种虽未成熟,却叫人不可逼视,油然而生敬的光芒。
女孩子蹲在地上,似乎一直想站起身来,却又因为什麽原因忍住了,握紧了双拳,眼睛却未有一刻离开莱翼的面容。
「西地的金毛狗,想要命的话,现在给我跪下来,跟我们嗑三个响头,说声大爷,小的错了,我或许大发慈悲,还可以饶你一条狗命,听到没有?」是陈述而非问句,仆从的语气无限嚣张。
莱翼没有马上回应,沉默了半晌,这才慢慢的睁开眼来,安静而有礼∶「我听见了,但是我不能这麽做,我有我的尊严,如果你想要我道歉,我可以很诚恳的跟你陪罪,但是不能向你下跪。吾以荣耀庄严为妆饰,以尊荣威严洛uA。」他最後这句话讲的义正辞严,掩饰起了他原有的生涩,透露出一股不容人违抗的威严,不少旁观的人均感一慑,感受到了莱翼举手投足间的气度,还有那与生俱来的某种高贵仪态。
那仆从一凛,下意识之中竟想放开他,他是天生的奴仆性格,欺善怕恶,而这人正给人一种主上的崇高,然而这感觉一闪即过,他立刻想到∶「眼前这人又没有抵抗我的力量,我听他的话做啥?」当下洛u灾v一瞬间的转念恼羞成怒,放声吼道∶「金毛狗,你说什麽?你有尊严?哈哈,别笑掉我的大牙了,你有尊严,爷我还有金身呢!你跪不跪?」
「很抱歉,不行。」对方比他更加固执,闭起的双眼缓缓睁开,淡蓝色的清溪,彷佛要涤净世间所有堕落的灵魂。
「嘿嘿,那倒有趣了┅┅」那侍从狞笑著,忽地空手往後一摆,衣襟下竟是显出一把明晃晃的武士刀。
原本在日出的规定里,只有武士才能带刀,武士是属於贵族阶级,是藩主的「附庸」,任务则是保卫自己所效宗的主人,因此特许持有武器。像侍从这样的贱民阶级,本来是不能够带刀的,但近来时局紊乱,上下次序没有如此严仅,加上这人或许又得宠,竟是越位带起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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