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们还安在,只是尚未现身┅┅」
「你们是死的还活的,有谁在乎?」稣亚当头就是一句狠话,搞得玉藻前脸色一变∶「你懂了罢?我不晓得你们失踪多少时间,但百鬼门的妖怪你非个个熟识,谁知你们近况如何?战场上的胜负都可捏造,何况区区两名失踪人口的死活?一旦你们的死亡成谣言,支持少主的耆老会恐慌,镰鼬的党羽恰可藉机作乱,这把火还怕烧不起来?」
妖狐咬紧了下唇,先是缓缓颔首,随即又快速摇了摇头∶「可是镰鼬一向在门里声誉欠佳,邪马台那女人更无可能。我不相信单凭他们几句话,便能骗倒百鬼门上下数千信徒与族人。」
「这我就不晓得了。不过群众的集体愚蠢,有时是超乎你想像的,笨狐狸,」雷声好吵,稣亚不耐烦地掏掏耳朵∶
「不需要骗过全数,假定今天我们面前有一千人,两百人因为花言巧语而相信太阳会从西边升起,另两百人全然不信;馀下的则半信半疑,心存观望,你猜结果会怎麽著?绝非一对一的拉锯,因为太多人惧於表达立场,连自己的心意都游移不定,一但鼓吹的有心人稍加积极,即使以往再怎麽确信旭日东升,还是会跟著群众举旗加入西升阵营,这就是可笑的人性。」眉间闪过一丝阴霾,稣亚不像是在论理,倒像在述说某种亲身经验。
玉藻前哑口无言,习惯性抱紧怀中唯一的凭依,「那我们┅┅该如何是好?」不知不觉间,他将主词改作「我们」,对这陌生人的依赖与时俱增。
稣亚邪魅地轻舔姆指指甲,挑高长眉不发一语,好半晌才缓缓答话∶「我对兵法不熟,不过这些日子在东土旅行,听过一句颇为智慧的话,叫什麽擒贼先┅┅」
「擒贼先擒王┅┅你说得对。」难为妖狐分辨得出此等支离破碎的皇语,凝视远方再次颔首∶「但我们也得先寻出王在何处。」
「你说今晚的夜行,人人皆举火为信?」稣亚询问,不等玉藻前点头便迳自接续,「依照常理判断,既然是王,必定有人相随,而且人数不菲。依著制高点的优势,凭我对火的敏感,找出红光的聚集处并非不可能┅┅」
纤长过人的手指向前一递,稣亚眯著眼扫射天照城一圈∶
「趁这场大雨扑灭罪火前,我们得以人为寻出火把的朝圣点,阻止这场逆天的灾难。」
妖狐沉默半晌,看得出来他在做最後挣扎。其实口头反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实力,以往他总是逃入安逸的阴阳寮,以忠仆外壳掩示脆弱的交际能力,说好听是与世无争,他的双臂充其量也只够为小主人拾起掉落池底的绣球,一旦野火撩原,他连拍掉火烧屁股的能力也没有。
「我明白了,族人,我和你合作,先将夜行的紊乱归於宁静┅┅」
然而他明白,就算逃了一辈子,一个男人终究有必需回头正视梦靥的一次,不计代价,无论成败,赌得是腔子里的那口气,与怀里的那枚希望∶
「或许,我们可以分头┅┅糟,族人,看你後面!」
才下定决心行动,进一步的商讨却被迫打断,妖狐的眼快速瞠大,先於言语警告稣亚事态有异。随著话声初落,火光在身後炸开,宛如节庆时所用的烟火,玉藻前本能性地抱著付丧向左一闪,恰好躲过急剧而来的星芒。
「小心!」
再次高声警告稣亚祝融即来的危机,却意外地发现高傲的族人竟一动也不动,任由红在身後爆裂,红色火珠撒落他赤裸的上身,稣亚却如沐浴清泉,连回头的意愿也无,只是冷漠地仰首∶
「是你那群无法无天的伙伴?」
「不知道,我想该是┅┅反正你快躲开!」来不及把话说完,只因危机再次以步步近逼的方式威胁一方寸土,这回玉藻前看得清楚了些,流星明亮如阳光,在稣亚周身殒落,逼得最近的一枚嚣张从地上揭杆起义,张牙舞爪反噬稣亚一向爱若性命的面容。
要是击得实了,这辈子恐怕人妖得靠面具过活。
「该死,凭依荼吉尼神,俯请听允┅┅」虽然恼怒族人的不识实务,玉藻前多少还有点同胞爱,空下单手捏起印诀,想要以迟来的术法尽其所能减少伤害,那知咒文到半路却强制咽回,稣亚的行洛uA一次让妖狐哑口无言。
稣亚抬手,不动,再垂手,麦色与白交融,消逝无踪。
若非这次莫名的邂逅,他恐怕再如何也不能相信,那看似可以烧尽一面城墙的炽热,竟如此轻易被随意举起的手臂挡回,缠入稣亚身上墨黑色的刻纹,亲昵地像宠物遇见主人,甚至不必动口气吹熄,顺服的火苗在短短两秒内人间蒸发,连点渣滓都不剩下。
「这是┅┅?」
玉藻前瞪大眼睛,因为稣亚不止挡下火,甚至往下一跳,迳往燃烧漫延的屋檐步去。火海为之开展,退避两旁,任由他踞傲的身影自中心穿过,颇有远古某位神眷者斩红海救族人的气势。大火在他身畔像儿戏,只是小丑临时起意的馀兴节目,如果火苗可化为人形,此时必是卑恭屈膝地匍匐他跟前∶「莫非是┅┅「NaturePower」?你是火象的┅┅」
看著稣亚洁癖似地拍去身上的灰烬,玉藻前推翻了最後一丝将稣亚视为常人的妄念,他实在反应过慢,不如剑傲当机立断,打头就把人妖以非人哉观之。
「嗯?本来就是,你看不出来?」引起骚动的当事人却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带过妖狐的问题,两团火透过夜色映入稣亚琥珀色瞳中,将之染为艳红∶
「这不是重点┅┅这家伙是谁?」
「那该是┅┅「魃」,是镰鼬那一帮的小妖。在古老的上皇朝,也被人称为「旱魃」,是导致乾旱与饥饿的罪魁祸首,他能操控日头的炽热,蒸乾山湖沼泽,让大地乾裂,树木枯尽,让人民膝触著地,为焦黄的五谷而悲泣。」玉藻前看著那兴奋的背影,脸色凝重∶
「形象如他,单眼而腹宽,尾部盈满刺人的芒,扫荡天下,所处者无一不焦黑殆尽。还好他如今不过是未成熟的小妖,否则一夜功夫,恐怕天照城今後得靠草根树皮维生。」
随著玉藻前的注解,一个灰色的身影闯进两人视线,因为距离还远,依稀只见一道随兴的长尾,缀满红色的星花,一只死白的单眼在火屏下揭幕,兴致高昂地瞪著人妖傲然挺立的身躯,与稣亚的瞳相撞出雷霆。
只听街道上尖叫声四起,红中满是晃动的人影,盈满热度的白光效力惊人,一枚就是一幢民房惨遭付之一炬,整条推古街被红色的恶魔强制唤醒,迎接他们的不是新年将至的美梦,而是热油沸腾的地狱光景。
「旱魃┅┅是吗?」
玉藻前的心头某地一颤,不知是否错觉,灵力敏锐的他感应到一枚跳动的火苗,就在族人心口。
虽然非救苦救难的观音,稣亚对工作上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却无法放任无辜的孩子掉落井底,半兽人不似人类将所有非我族类视为低等,那不是自欺欺人的慈善,而是对同洛u鲒M生命的一份崇敬。
「得先抓住那家伙,阻止他继续破坏街道才行┅┅」妖狐听见稣亚贯性低沉的声音,还来不及反应,修长的身影已朝反方向逸去,不是逃离,而是攻守互换的捕捉。
长尾妖怪的速度显然不快,恰巧是稣亚贫乏体术能够尾随的程度,看来它阻挡常人的方式便是那道绵长的尾巴,炽白色随著长尾的扫街将夜晚照成白昼。稣亚对高热无所畏惧,然而瞬间的强光就是他也承受不住,好几次猎物唾手可得,却因不合时宜的眨眼而纵虎归山。
「同时以光和热来对付人,的确是个万无一失的能力,即使抵受得了热度的侵袭,兽人的眼睛多半对光敏感┅┅」
稣亚缓下脚步喘气,受伤的身体这般奔波,对法师来讲确实太吃力,他索性就地缓缓伸直身躯∶
「可惜你这家伙算错了一件事,在火的领域里,┅┅」
双掌伸直摊开,玉藻前惊讶地看著稣亚在红色爪牙环伺的危地里,大摇大摆阖上眼睛。又一道大雷打下,将四下照得有如白昼。
似在沉思深奥的哲理,火丝片从四面八方缩拢,呼应召集前来簇拥他们的王,替代稣亚的视觉重新感受这世界。比开眼时更无犹疑地踏前一步,稣亚似乘热风破红浪,出手之处与旱魃长尾的方位无一丝偏差,未感受到事态严重,魃的独眼眨了眨,似对敌方的自寻死路额手称庆,长尾不避反迎,十数枚白色炽球变本加厉地迎向法师。
玉藻前本能似地闭起眼睛,不忍卒睹红烧半裸人妖的惨剧。
旱魃兴奋地仰天怪叫,满拟攻击对象必如以往般抱头鼠窜,却忽地察觉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尾巴传来拉扯的痛楚,直到被提升至与那双轻阖的眼相同高度,旱魃才惊觉被俘的事实。巨大泛白的单眼大惊失色,单纯的脑子只能让他扭动挣扎,直到琥珀色的瞳在他面前蓦地睁开,生性胆小的妖怪才一吓僵直。
雷声越砸越快,风虎虎吹送,满天黑云似已封不住破茧而出的水蝶,差一步便要以雨水攻击大地。
「你┅┅没事罢?」
思考迟缓的妖狐不能反应电石光火的战局变化,直到稣亚钓鱼般将得手的猎物扛肩返回,他才惊觉慰问的义务∶
「你果然是原生力的拥有者,竟能单靠术力的灵觉测知敌手┅┅」
稣亚毫不保留地展露胜利的笑容,气势与美感兼具,那瞬间,妖狐甚至有拜伏的冲动。
「以我现在的状况,只消一个级数高点的妖怪,不定便可要我性命,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就是用火来对付我,失去视觉算什麽?就是五感全失,凭著这家伙满身热度指引,我稣亚照样手到擒来。」
一把提起旱魃染满鲜的长尾,轻松地像在提白兔的耳,更验证了他的狂语∶
「现在该怎麽处置他,断尾还是烤熟了吃?」
「算了罢,断魃的尾好似砍去镰鼬的刀手,跟要命是同样的。这家伙妖力虽强,却缺乏智能,没有人化的本领,它充其量只是镰鼬手下一枚点火的棋子,为难他没有意义,还是放他一马。」望著旱魃因恐惧而颤抖的单眼,自己曾渡过一段过街狐狸的日子,恻隐之心不虞匮乏∶
「只不过就因为不懂思考,镰鼬从不让它相隔自己太远,旱魃既在这里出没,那就表示┅┅」
或许玉藻前当真忘记烧香拜佛,不留时间喘息,这回倒非敌人攻击,而是那位嚣张法师的手。
「等一下┅┅」
挡住他话头,稣亚突地凝视下方,往妖狐看似只有火海的推古街道望去,彷佛盯住了什麽了不得的事物,玉藻前还没见过他如此认真的神色,不由得询问∶
「又是怎麽了┅┅?」
不期盼这目中无人的族人回答,稣亚果然也不理他,推开立於身前的妖狐,稣亚竟反手将瑟缩一团的旱魃丢开,让玉藻前接手名副其实的烫手山芋。连叫都来不及叫,才来得及听见一声∶「等我片刻,我去下头瞧瞧。」纤长的身影早已一跃而下,自行置身推古火窟的淹没。
「喂,慢、慢著┅┅这是怎麽回事?」
不知道往後谁倒八辈子楣,成为他的终生伴侣。妖狐不禁感慨起稣亚的我行我素,百鬼门历代虽不乏任性妄为的半兽人,像这样把自主意识视为理所当然的家伙却是前无古人。正要尾随而去,骤然倒下的屋瓦却挡去他泰半视线,洪水般掩向妖狐立身之处,惮於小主人的安全,玉藻前只得从权跃开。
再回头时,那头狂野的黑发早已消逝在红浪赤潮之中。
***
伸指弹去发梢一点星火,稣亚轻轻点地,就在一团烈上头,红莲将他包裹,他旋又破茧而出。
下头的火势已然无法无天,祝融如雾,热度弥漫空气的爪牙,他咬牙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周围的民房竟已付之一炬,熊熊烈火如仰天咆哮的鼬,吞噬野u]那条长街,一路延伸至推古神社。
「现在即使动用原生力,似也来不及阻住火势了┅┅啧,」微一阖眼,坐看自己统御的元素在眼前放肆,实在大伤他一向过盛的自尊∶「在我面前,竟胆敢如此滥用火神的恩泽┅┅」
抛去内心伤害,稣亚持续往他跃下的动机奔去,就在一幢类似面店的倒塌建物下,稣亚清楚瞥见一个瑟缩的身影。
火光并不扰乱他视觉,再走近些,才发现人影竟是一双。一名身著和服的妇人往梁柱处死命挪动,为的是保护怀中犹在襁褓的婴儿,不住低头哄著啼哭的幼儿,妇人抚著他稚发,在湿风中颤抖,这情景让稣亚想起那对多灾多难的主仆,正呆然间,却见残柱倾倒,激起漫天的灰泥碎土,瞬间将两张惊惶焦黑的面容没顶。
没时间容他思考,手掌一排,烈如烟波水画,千丝万缕地聚拢稣亚指间,暴戾狂乱的大火甫见稣亚,气陡降,顺服地循著他修长指尖的方向转移阵地。
「快走!」稣亚低声轻叱,那对母女似的人物从黑烟中偷眼窥探,想要看看谁是救命恩人,却惊见火窟中阴影倒下,梁柱受不住火龙的掏空,霎时间一幢木造民房宣告末日。
「啧,人类就是这麽麻烦┅┅」
虽然本意不想弄脏身体,有严重洁癖的稣亚此时也只好勉为其难,赤裸上身与焦黑的火柱亲密接触,就算只是半幢屋宇,重量也够让他咬牙,黑色灰烬乱飞如流星,沾湿稣亚滴下的汗水。妇人惊呼一声,这才明白迫在眉梢的危机∶
「快跑,往没著火的地方跑,我替你们阻住火势的侵袭,尽快往城外的方向去,别回头,也别多问,听见吗?」
以身躯护住暴起暴落的火屑,推古街道已成名符其实的烤箱,梁角一排面目焦黑的老鼠,显是不及举家迁移便在烈火中往生投胎,要是给断垣压住了肢体,就是蟑螂也难活命。稣亚驾御火,同时也最知它的可怕之处。
饶是吓得呆滞,妇人也明白此时并非迟疑时机,四十五度鞠躬,迳行日出标准礼仪∶
「多,多谢您,愿若叶的新月永远照耀┅┅」
「别棉唆了,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投回火坑去,快走!」多礼的人类,他在心头嘀咕,就是本性不够诚恳,才需外在行为补充,稣亚一直鄙夷所谓的伦常礼教。妇人见他说的凶狠,连忙抱起怀中的稚子,不忘回身点头,随即往街尾踉跄奔去。
稣亚对天照城的政治并不熟悉,否则他应认得在妇人偶然露出的臂上,那代表若叶藩主的倒黑色新月。
正安心瞥过头,稣亚丢去肩背压死人的重量,还来不及寻找玉藻前的踪影,妇人的惨叫声便先一步划破长空,焦雷骤响,截断後半声尖叫。法师连忙回首,却见一只素手自拢袖中垂下,妇人浑身浴血,另一手仍紧抱稚儿,空下的一臂已颓然落地。
「怎麽┅┅?」
莫非是给断柱压断了手臂?稣亚急於看护妇人的灾难,那知才一动,银光夹带剧风却阻断他的前进,胸口一凉,竟是一道血痕。
「你奶奶的,那里来的裙货,敢管我镰鼬二爷的闲事?」
几乎和骂词同时,身著深蓝色长袍的身影映入眼帘,宛如鼬鼠的面具遮蔽了神情,来人的右手显示他的种族,并非人类的五指,而是把令人望之生畏的银色长镰∶
「干,你回不回答?发什麽愣啊?」
稣亚首次困惑起来,对方使用的皇语过於殊异,让他无从辨认。一时忘记敌人的伤害罪,耶语吐声∶「你是谁?」
「妈的,老子问你是什麽东西,你是耳聋了?」同样听不懂耶语,面具下的眼因为对方的嘟嚷而燃起怒火。
「你到底是谁?我听不懂你在说什麽┅┅」
「妈的,呼噜呼噜的,你是在放屁啊?」
「你说什麽?」
「听不懂啦!」
经过简短的自我介绍,双方终於确认了一件事――他们永远无法以文明的方式彼此沟通,若不是一方的镰刀还停在猎物上头,一方又暂且失了神的眷顾,两团烈火可能早已厮咬得遍体鳞伤。
稣亚的耐性并不比二子高明多少,一向自豪的皇语听力在他面前又尝尽挫败,让他决定还是救人为先,虽然那非符奥塞里斯信奉者的风格,稣亚仍旧箭步向前,欲搭救几已被祝融吞噬的妇人孺子。
「妈的骚货,老子的猎物你也敢抢?没这般容易,凡事老子相中的,就给我乖乖献给付丧神当祭品罢!」
来不及以怒喝阻止,如泰坦巨魔劈开大地,二子显属四肢发达类动物,镰刀先一步斩向妇人头顶,深邃的鼬眼预见血光的兴奋。轰隆,响雷在极近处劈下,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只依稀见著致命的金属光泽凌空一闪。
镰刀自背脊剖开,鲜血如烈,同时焚烧著稣亚的视觉和心口。
「停手!」本能地伸出长指,咒语自口里流。然而荧惑却对法师的急切毫不领情,闲适地抽起一缕轻烟,连星火都未曾制造便归於沉寂,感受到体内空荡荡一片,这才猛然醒觉「咒缚」的伤害。镰刀早已再次扬於火光下,持续残害早已吓傻,放声大哭的幼小生命。
「可恶┅┅」
侧头唾去一口鲜红,稣亚毅然伸手挽发,将一头华丽的黑云盘旋脑後,然後一挥缠满荧惑的右手。
黑色的长影顺著他优美的手势划过热气,一条通体乌黑的长鞭突地往夜空撕开一道裂缝――稣亚御鞭仍如御火,盈满扑天盖地的气势。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子,一瞬间竟也望之却步。
「即使暂失神的护持,我族沸腾的兽血,仍能护他的子民,」不知是否二子的错觉,明该是死物的长鞭,在稣亚手中竟似成了吞吐自如的蛇信,他甚至能看见熠熠生泽的蛇目。惊恐间暂时抛弃了鼬族引以为傲的尊严,欲待见好就收,却发现鞭的距离随著他的撤步而逼近,鞭尾霎时间已近至几可触摸。
「不需动用火的制裁,毒牙足可将你送上永无轮回的天平┅┅」
「妈的,你再靠近一步┅┅老子就一刀毙了你!」虽然听不懂表意的语言,气氛和表情却是大野u@通的。稣亚的脸上写著自己末日已近,二子不会读不出来,持续著言语的恫赫,眼角已在扫描供作脱逃的契机。
「┅┅罪之一,亵du火者,无可饶恕」全然忽略二子自以威胁的问候,长鞭指天划地,祈祷上天交与审判的权柄。雷声隆隆,似在呼应稣亚怒涛翻腾的祷祝∶
「罪之二,冒犯我奥塞里斯的信奉者,无可饶恕。」
感受到对方异於常人的气势,二子克制不住心中自然涌生的恐惧。他与兄长雄霸百鬼一方以来,只消满足大哥稍嫌严厉的「管教」,大道还不任他的锐镰望风披靡?他总梦想有日能杀尽城内的异族,遗忘返朴归真的人类不配拥有自然赐与的恩泽,这片文明的乐土是建筑在半兽人的冢中枯骨上,再滂沱的大雨也洗不去曾自族人身上流泻的鲜血。
疯狂又怎样?既然天照城其本质已是疯狂,何妨让自己抹上最终一笔赤红?
「罪之三┅┅轻视生命的代价者,神说,无可饶恕。」
然而如今他忽然发现了人外有人,宛如青蛙爬出了深邃的井底,将他从自以为中心的世界里拖出,给他当头一鞭,热辣辣的痛感袭上鼬面,面具应声而落,裂缝自中间分开,底下是二子瞠目结舌的眼瞳。
「这些,无一不足以让审判只导向一种结果――阿努比斯将吞噬罪人的心脏。」
去了一层遮蔽,稣亚绝世的容貌更加刺激他的视神经,一线鲜血漫延二子苍黄的鼻梁,过了好些时候他才知道叫痛∶
「干!他妈的┅┅你┅┅你竟敢┅┅你竟敢毁老子的┅┅」
气势上输人,二子满拟可以用语言扳回一城,但是话出口便与稣亚那双琥珀碰壁,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宛如道道铁链,禁锢住他一向灵活胜脑的舌头。
「我从来未用这鞭来攻击族人,」暂且收鞭而立,稣亚捏住黑色长蛇的一头,来回抚mo,在他身畔的沙勒曼德缓缓滑下颈侧,心思彷若与主人一体∶
「这鞭以蛇族引以为傲的盔甲为质,烈火不侵,酷寒也未能冻裂他分毫,是天地间最值得信赖的武具。正如同拥有这身蛇鳞的主人――亦是沙勒曼德的母亲,一个牺牲於歧视,战乱与命运潮流下的兽人。」
「格┅┅格老子的,谁管你说什麽!」无视於稣亚充满感情的演说,二子的心情略为调适,鼻梁的痛楚焚烧他原本就欠佳的脾气,镰风旋转於刀口,已直袭他细长的咽喉∶
「给老子拿命来就对了!」
他的镰刀身经百战,在门流间不知承受过多少惊天动地的血腥,例无虚发或许夸大,无往不利却是实情。
然而这利器最大的优点亦是唯一的缺憾,便是他与二子的臂浑然一体,万一镰头出了什麽问题,二子恐怕就得终生残障。这点就算他素来鲁莽,也是知之甚深,看见对方恶意的笑容搀杂怒意先武器一步袭卷而来,二子的细胞不安地在体内乱窜,出手的镰未及收回,已给那灵活的蛇鞭束缚。
「吾神的智者安蒙恩培(Amin-en-ope),请赐与吾同等的智慧,吟诵汝亘古的箴言,」纵使没有法愿,稣亚朗诵诗句的唇依旧如熊熊烈火∶
「沉默的人避在一旁,如同树於草上生长,枝繁叶茂,立於主前,美哉实哉,他的末日,乃在天神的花园中,」
「什麽?」听不懂耶语,二子的心思自也分辩不清脏话和诗词朗诵的差异,若是换成他大哥,不会忽略敌人若在战斗中吟咏,必定是已有某种觉悟,某种异於往常的决定;
「而暴躁之人,处於神庙中,如同树於屋内成长,」
尚未从错愕中反应,缠於手臂上的黑蛇鞭竟自行延展,贪婪地索求二子的血肉之躯,一沾身便强制占领,似藤蔓攀爬,短短几秒间像裹粽子般缠绕周身,所谓不见棺材不掉泪,二子终是瞥见坟墓的倩影∶
「短暂的生命所存有,他的末日即在伐木场,远离了他所生存之所,」
诗文不停,黑鞭已顺势侵夺最後一寸皮肤与外界的接触空间,蛇给人的压迫感竟是如此之大,连二子最忌惮的妖物烛阴都比不上,身体不受意识控制而颤抖,只能以牙关的撞击迎接诗句的结尾∶
「炽热的,是他最终的寿衣。」
没有箴言般烈火焚身,长鞭的触感却更让二子毛骨悚然,「死亡」的气味,首次袭上他迟钝的脑海,稣亚的眼瞳里满是火光,一字一句∶
「你懂了?」
「你┅┅你┅┅呸、呸,老子才不理你那套┅┅干,就是老子挂了,这辈子也要作个妖鬼,他妈的缠死你,缠死你┅┅」
二子的脑浆不多,那拗起来的直脾气倒有一些,一惯以污言秽语精神胜利。然而如今他遇上的人不是别人,稣亚从不给人污蔑谩骂的机会,黑蛇鞭伸缩自如,尾端高傲地一摆,结结实实地捆住二子一向赖以维生的发声器官∶
「妈的,缠死┅┅唔┅┅妈┅┅唔唔┅┅!」
「我说过,我从不随便杀人,」凝望著那双挣扎却无声的鼬眼,稣亚的声音渐次冰冷,妇儿惨死的一幕彷佛身畔燃烧的烈,烧著他∶
「从我干奖金猎人这行以来,丧命於火下的只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失手,我抱憾至今。但是另外两人,都是叫我忍无可忍之徒,就算如今时光倒流,我也会毫不考虑地亲手押送冥世。」
黑鞭的身躯开始缩水,一点一点袭夺二子肺腔的空气,缺氧痛苦终於稍稍挫了镰鼬的锐气,愤怒的眼置换恐惧,瞪著稣亚涨成血红的唇,以最残酷的音调送出皇语∶
「而你,是第四个。」
恐怕是二子听见的最後一次雷声,声源很远,听来模模糊糊,临死前竟没法展现他的语言功力,镰鼬心中呕气莫名。震耳欲聋的神怒掩盖了天地天一切声音,包括他无意识的惨吟,包括乾柴烈火的燥响,却压不下在那生死一线间,突然插入的温言暖语。
「够了罢,稣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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