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20若叶(1)
「神给每个人一颗心,本就是为了要感动。」
◇◇◇
朱鹭高飞,巡礼那一片自古以来由血红和黑暗交织成的土地。
沙漠的晌午总是过於炎热,顺著「原初之河」而下的冬季焚风是这片王国的烤炉,乾燥和暴热逼的人往水上跑,即使是皇家最雄伟的宫殿也挡不住那股炽热。或许只有座落在王国边陲的茅里奥提斯湖泊温柔的双臂,才能在拥抱一叶叶芦草船时,给予上头的人一丝凉意。
沿著湖水的东面航行,即可远望座落於「地中之海」的大港口,码头的触角延伸到尽头,彷佛像徵著国度雄霸一角的气势,多帆船、龟甲运输船、坠满柔和色彩布幔的异地商船。码头下的街道充斥妓女和军人,弥漫热闹而淫乱的气息;而远方翠绿色岛却呈对比,棕榈和无花果树是皇室妆点花园的宠儿,枣树和柽柳则负责沿提的美景,向晚的南风轻拂,棕榈科植物便齐齐点头,在湖的蓝浪上再添一轮绿浪。
奥塞里斯素来是与水密不可分的民族,从出生到死亡,都离不开这条泛滥大河。「原初之水若在上午死亡,奥塞里斯便在下午灭亡。」古老的谚语历经千年,依旧适合这块傍水而生的土地。
搭船游湖是奥塞里斯上流社会最普及的休闲活动,原初之水是天然屏障,将著名的双子城分隔两地。长河的西边是政治与军事的重镇「阿蒙」城;东首则以形态相仿、道路对称的方式,塑造以文化和艺术为中心的镜像都市「拉」。茅里奥提斯湖便座落长河末端、瀑布上游,远离城市的喧嚣,却能一览双子首都的波澜壮阔;加上南来焚风到此常因地势而转凉,这百里不到的小湖遂成贵族趋之若鹜的避璁盛地。
湖上的微风轻盈,推动那艘自远方逼近,醒目而庞大的双层排桨快艇。夕阳眩目,照耀船首以纯金雕刻的河马,象徵古老的沙漠恶神塞特,而船顶同样以西奈玛瑙雕琢代表荷露斯的隼鹰,以单眼睥睨一望无际的长河。排楼的两旁缠上张牙舞爪的眼镜蛇,阿蒙城的一流工匠将之打造得栩栩如生,彷佛随时可在鹰眼的命令下,沿著船舷扑咬领航的塞特神。
「严苛的沙漠如血般红艳,而赐与神民生命的沃地却如夜般深沉┅这就是奥塞里斯的哲学哪。」
然而最为醒目的却非精光耀眼的船只,而是那双倚於船舷,遥目远望的眼睛。空洞的灵魂之窗看不出半丝情绪,身处金碧辉煌之中,眼睛的主人却没有对等的奢华之息,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凌驾万物、外於世俗的孤寂。随著那声莫名的轻叹,舱内的歌舞声却演出正炽,他斜欹在舱板铺垫的柔软毡子上观看,绣有胴体优美神体交媾图像的壁毯便垂落四周,半掩那双闪烁不定的黑色瞳眸。
他似乎完全成为靠枕的俘虏,滑落绣毯,船舱里男人的眼神优雅散漫。半身赤裸,烙有茴香叶的薄金衣带轻勒他细瘦而结实的腰,下缀麻利的亚麻短裙。*漆上蓝色染料,被V字纯金项圈遮蔽;两鬓则剃得精光,镶满雪花和孔雀石的高冠勒住前额,匿於其下的锐眼擦上淡淡眼影。他为眼前的演出鼓掌时,臂上的镀金铜环发出悦耳的清响。
「Osiris,我的王呀,快快归来我的身畔!甜美的国土被毁,道路倾颓,而我仍寻寻觅觅,渴望再见你的容颜,这城已失了卫垣哪,因思念你对我的爱而哀伤!回来吧!┅┅」
或许只有述歌者的吟唱稍能吸引男人的感官,奥塞里斯的上流社会盛行这种剧码,舞女扮演各种神只,以身体的律动诠释古老的荣光。故事和颂词则由「述歌者」补充,这工作常由皇室成员担岗,是代表学识和荣誉的演出。舞者有南方进供的黑皮肤奴隶,有远自大漠掳来的精灵女奴,扮演伊希丝女神的舞者酥胸半裸,腰间坠满金色流苏,蓝色假发衬托出混血的红棕色肌肤,以连串的颤动表现女神失去丈夫的彷徨。
「回来吧!不要独自徘徊在冥域,不要离弃您的子民;我逡巡在寒冷的沼泽,历经无数困难险阻,夜夜在泪水里渡过,而您的千万子民与我同样心焦,众神的悲痛亦响彻大地┅┅」
谷字双管笛是音乐的主角,迎合著述歌者渐转哀凄的低鸣,里拉手琴的弦音清挑,为袅袅笛声添加流动的活力;手鼓和拨弦乐器总是配角,随舞者的举手投足默数节拍。男人的注意力却从音乐上移转,看著精灵舞女送上满盆沾露的莲花,挑了一朵最为冶艳的置放舞者胸脯,柔软的女奴腰肢後仰,直到短发著地,莲宛如在胸口盛开,同时代表伊希丝的悲伤与爱。
「尽管你已离去,你将归来;尽管你已亡故,你将重生。起来吧,苏醒吧!伊希丝为您洗浴,奈芙蒂丝为您洁净;起来吧,苏醒吧!九神将力量赋予你,将你脸上的红沙抹去。Osiris,起来吧!Osiris,苏醒吧!你将永存,你将备受尊荣,你将永远强大!」
乐剧进入沸腾,述歌者将场景一转,女神和其女儿奈芙蒂丝为Osiris的复活而咏唱,几个光滑如橄榄般的黑皮肤人类女奴身著网状珠衣,手持未开封的短剑匍匐入场。男人浅酌手中的雷斯伯斯酒,轻啮一旁奴隶递上的葡萄,他喜欢这类狂野的杂技舞,与伊希丝充满感情的独舞不同,黑舞者以武器的交击和抛玩代替诸神的愤怒,数十把银柄短剑在船舱内飞舞,却伤不著杂技舞者修长的四肢,在金银交织的光芒中蜘蛛般迅速移动。
「回到我身边吧!天与地将合为一体;回到我的身边吧!我的主宰,今天我将见您,我的双手欢迎您,维护您,请王安然回到妻子的身畔,我的心将为思念您而跳动!」
将视线从伊希丝魅惑的舞蹈上移开,男人一手掀开隔音用的贝垂汉壁毯,望向湖面光华的波涛。述歌者已将舞剧导向最後的结局,黑皮肤的舞女在舢板上齐聚,那是古老的神只Osiris受塞特神陷害,嘱咐儿子复仇後蒙神宠召的桥段。舞女纷沓下跪,腰枝微弯,像从太阳照耀处承接荣光,成排的手镯滑落肘部,随著歌者和双管笛的和声转动手臂,同时齐唱诗歌尾声∶
「赞讼祢,奥塞里斯,永恒之王,诸神之王!两真理之地的王者之主!在冥世,万物亲吻大地,卫城的居民向你顶礼,祖辈们爱护祢,为祢欢欣。祢是尊贵者,奇异者,尊贵者中首屈一指者。穹宇和大地,追荐亡者之主宰,其王位永存,其威权永固!」
「敬伟大的法老,敬伟大的奥塞里斯诸神!」
尾音回荡在船舱中,虽已是例行戏码,斜欹枕上的男人仍旧嘴角噙笑,机械似地举起凯达酒罐,以颂词为歌舞作结。礼仪性的声音听不出实质的敬意,反倒带有些许讽刺,而围绕船舶的舞女和半兽奴隶却听不出来,这出剧以女神伊希丝的泪水、荷露丝的荣耀作终结,最是乐句的高潮处,连船主人都如此赞颂,无论出自诚心或生计,附和总是不能落人後,霎时四下都是赞美声∶
「敬伟大的吾王,敬伟大的奥塞里斯诸神!」
他在赞颂声中将酒罐亲唇,以浅酌掩示面上的神情,再拿开时已笑容满面,「各位辛苦了,愿神赐福你们优美的舞蹈,出去以後,每人多两磅的酬劳。」话音一落,欢呼声又响彻船舱,成列的奴隶翻身拜下,似乎习惯这样的奉承,声音整齐划一∶
「以玛奥特之名,赞颂法师大人的慷慨和品德!」
「多谢各位,一切荣耀归於拉神与法老。」一般礼仪性的回话,男人依旧倚靠身後的软垫。正要举手示意,隔开船舱和甲板的壁毯却忽地掀起,一个利比亚男奴在入口处匍匐而跪,语调卑微而恭敬∶「尊敬的法师,王都派来的使者,已在船舱外久候,不知法师大人可否赐见?」
他没有答话,只是颔了颔首,这消息显然并不让他高兴。唇角一勾,似乎若有所思,他挥手让跪伏的舞者倒退而出,舱内才清空,赤脚踏地的声响隆隆,半兽人的身形一向巨大,来人的肌肉粗壮,下颚突出,浓密的体毛被黄金饰带收拢,见了男人也不致意,粗鲁地一跪而下。
「承著本努羽翼,带来首都的信息,尊敬的法老王垂问法师您的身体,」半兽人一甩短皮裙,高耸的前额碰地一声贴地∶「不知法师安养得可好?」
「承蒙王上关心,卡罗不胜惶恐之至,」男人侧了侧身,颔首表示敬意,那已是佣懒的他所能挪动的最大范围。「以玛奥特之名,赞颂法老如太阳般的恩泽。」
「收到法师您的祝福,胜过神殿七月的牲祭,愿奥塞里斯永久守护您不灭的卡,」同样以宫廷礼定的言语回话,使者再次躬身下拜,这回才终於转入重点∶「法老忧心法师的健康,想亲自照拂慰问。不知法师可否在奥比特节时归城,与王上一同从卡纳克神庙出发,巡狩富饶的黑土地,接受人民的拥戴,也好让众神为法师的康复安心?」
「承蒙王上恩荫,卡罗自当遵从。」轻倾刻有精致雕纹的陶制酒罐,他将残酒流湖中,声音悠懒∶「此间事务一旦收拾妥当,便即刻回去拜谒法老,让王上如此忧心,还望论罪责罚。」
「法师大人言重了。您能这麽快就回去,法老一定会很高兴的。」似乎惊讶於事情的顺利,半兽人诚实地改变神情∶「那麽小的立刻回去禀报王上,好早些准备法师归来的事宜。」
「劳您远道而来,请饮我卡罗一壶小酒,以致感激之意。」不等半兽使者拒绝,他早已亲自斟酒递前。雷斯伯斯酒由奥塞里斯南方的矮人制造,浓烈的酒香便是神仙也难抵挡。使者显然受宠若惊,粗大而布满绒毛的手臂接过酒罐,凑近颤抖的唇一口饮尽。
「从前就听过法师大人宽容而品德高尚,今日小的算是亲自见识,诸神一定会长久地护您的。」充满敬意地置放酒罐於地,使者以下拜表示谢意。
「晚上天气转凉了,您还要诳u^阿蒙宫城,喝杯酒暖暖身子,才不会感冒了。」放下客套的言词,男人的语气更为温柔,一手轻搭使者肩头,将他扶了起来∶「您得再搭芦草船返岸,让我的船队护送您过去可好?浅滩的路不好走哪。」
湖岸的鳄鱼猖獗,不知多少渔樵在那枉送性命,以他单薄的使者行列,的确是卯上性命和半兽族天生的胆量才能顺利通过。有大队人马护送,实是省去不少麻烦,半兽人显然受到感动,粗犷的大眼掩示不了情绪,他为男人的体贴再次翻身下拜∶「以玛奥特之名,小的必定报答法师的恩典。」
「不用说报答什麽的,一切恩典都是诸神和法老所赐,身为法师的我,只不过是借花献佛,」
他亲送使者出舱,在对方感激的眼神下突地附耳靠近,声音转低∶「只是王上问起卡罗时,请您告诉他,我在茅里奥提斯的休养极其惬意,镇日只是载歌载舞,饮酒作乐,只因法老的深恩,这才动身回城。在休养其间不仅毫无动静,连法杖都未曾抽出来过,这个大忙,请您必定要帮。」
半兽人抓抓脑袋,似乎对男人的说词颇为不解。见对方的眼神殷切,他也只有点点硕大脑袋∶「小的知道了,大人这麽说,就一定有大人的理由。法师您的品德如此完满,绝不会做错的,小的这就遵命回覆。」
以笑容目送半兽使者的芦尾船远去,岸上男人转身躺回那片柔软的波斯地毯,笑容倏忽敛起,取而代之的是那双永远空洞、寂寞的黑色瞳眸。船舱内一片静寂,他像是终於松了口气。习惯性地阖起眼睛,竟朝著湖上的波涛说起话来∶
「你们可以上来了,我亲爱的猫儿们。」
绵长的语音还回荡舱内,悬褂舱顶的垂丝便被悄悄掀开一角,一团影子破开湖面荡漾的夕照,像团毛球般滚落未铺地毡的柳木地板,黑白两抹影子落地後便乍然分开,他再次以笑容迎接他们∶
「好久不见了,巴林和卡达。」
黑白两抹身影分别立定,绿色的眼睛凝向男人,那是两只猫,两只道地的奥塞里斯家猫。
身形修长而毛色光泽,一身光泽亮丽的黑猫就算全身尽湿,胸前那丛勋章般的白毛依旧醒目,如果不是绿色猫眼中流露的锋芒之气,任谁都会以为那不过是朵含苞的百合;而早已自行打滚於枕毡上的白猫却成对比,优雅的细毛不受水珠紊乱,柔顺如丝绸,眼神和体态遵循万古以来猫的天性,佣懒从容。彷佛刻意和黑猫相衬,苍白的胸前多了一撮黑毛,像雪地里盛开的黑玫瑰,神秘却又魅惑,随时引诱人咬上一口。
「什麽好久不见?昨天在行宫里不是才一起睡吗?」一把自己榨乾,黑猫开口就没好声气,主人的健忘和莫名奇妙的路线让他愤慨莫名∶「你要来游湖也不交代一下!你以为一般的猫可以横越几千丈的湖面,避开鳄鱼和怪物,只为了见个在船上享受的笨蛋?」
「别那样说嘛,巴林,你不觉得这时节游泳很不错吗?」以手指拂过黑猫曲线健美的背脊,引起对方一阵酸软,赶紧踪身跳开∶「卡达,我说的不错罢?茅里奥提斯的风景是很优美的,传说某位古老的奥塞里斯女王,就曾在这附近的岛屿搭建行宫。」他的目光望向白猫,眼神充满调皮,已全不似刚才面对使者的庄严。
「您说的没错,少爷。」白猫简短答道,声音优雅而富於韵味。却见她连看都不看主人一眼,早已迳自趴伏在舱壁悬挂的铜雕大镜前,以舌润爪,梳理起被水扰乱的胸毛,额上的黑檀垂饰滴下水珠,她深爪将它抹去,动作细致从容,恰与同伴的情绪成两极。
「刚才王都的人来说些什麽?」按捺住抓狂的临界,黑猫终究是关心他。从很早之前开始,他就已经学会忽略白猫的无情,虽然极少成功。
「啊,这个┅┅」煞有其事的仰头望天,男人的表情像在思考,半晌笑了起来∶「我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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