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索塔儿盈盈从草上遛下,走到张莫问近前,缓缓道:“入秋了,菌子正肥,我来采些……”
张莫问笑望着她,上下一打量,却见这位妩媚柔腰、风韵犹存的美人两手空空,也未挎只竹篮,或带携布袱,连只蘑菇的影子都没有。
索索塔儿湛蓝的眼眸往瀑上草庐看了一看,又收回,她眼中仍盛有温情的笑意,但与往昔大不相同,她看着他,只是不语,含着深切的惋惜与不愿细究的姿态。
张莫问忽然产生了一种自觉。
“哈哈哈哈哈……!”张莫问摇头不已,仰天失笑,果绝说道:“索索姨!你可是在同情我么?!——师父他不愿见我,对不对?小六他……也不愿见我……这漫山遍野之人,通通都不愿见我!——”
索索塔儿移走目光,只柔然道:“你晓得就好。”
张莫问心中痛不可当:“是啊……是啊……我怎么忘了?——我张莫问已经作了朝廷的鹰犬,我还有脸回到这山中来么?!……这山中之人,哪个不是神通广大,别有异志……端坐山中,亦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我如何竟也忘了?!——”
“张莫问……你须知,道不同不相为谋……”索索塔儿听出他话中讽刺之意,仍只淡淡一句。
“……是我糊涂,我不该来。”张莫问将目光看向远山那边,试图平息激烈的情绪,他已承受过这么多,还有什么不可以忍!
“……我原想,小六或许愿同我一齐下山。”张莫问话锋一转,出言试探。
“小六很好,倒是朝廷此次大兴土木,广铺驿站、官道、桥梁、渡头等,你似乎,很卖力的。”索索塔儿毫不避讳。
“哼,我即贪图功名利禄,索索姨便不必为我操心了吧……!”张莫问孑然作答。
索索塔儿亦是笑道:“是正是邪,与我一个山野村姑有何干系……你自己的路,还须自己走下去……”
她媚婉回身,似要作别,却突然回眸道:“……张莫问,我想他们其实,都很喜欢你,但若不是为了什么旁的原因,他们不会为你出山,甚至不会为自己出山。”
“他们在等什么?”
“你在等什么?”
“我早已不再等待,至少不会枯坐山中,沾沾自珍,待贾而沽!”
“那是呢,都说蜀山堪抵百万兵,很可惜吧?”索索塔儿浅浅一笑。
“不,这绝非英雄所为。”张莫问作答。
“英雄?你年纪轻轻,知道什么叫英雄?!”索索塔儿正色道:“——张莫问,人也许不能为你而死,却能为你所笃信之物而死!你回去吧,有一天,你若是明白了,你都不必亲自前来。”
她说完离去,留张莫问一人凝望飞涧山海,不久后的某天,这段如同预言般的对话竟以无比盛大的面貌一语成谶,而此时此刻的当事者,绝无一个,能料想得到。
黄沙,土城,驼铃。
满载而归的商队穿过玉门关,向遥远的西域归去。
深深浅浅的蹄印在热沙之海出现或消散。
漫漫征途,死亡与冒险,名望与财富,塔里木盆地司空见惯。
华夏重又开国,海上商路日渐兴盛。可以预见的将来,贸易生命线势必南迁。但在此之前,丝绸与茶叶仍源源不断从这条横贯欧亚的伟大行路涌出。
金发碧眼的驼队首领拎出鹿皮水囊饮一口葡萄美酒,他并不知道,三百年之后,脚下这条炙热沙途才有了自己的名字——丝绸之路。
驼队首领咕咚又饮几口,侧头对身旁骑行一人低语道:“这小子跟了我们多久?”
浅棕色眼睛的年青骑手回话道:“老大,我们西出玉门关之时,他已跟在商队后面。现下已经两个时辰,也未见得什么动静。”骑手四方打量一下,又道:“大漠此间甚是平坦,方圆数十里只见我们和他,我瞧他倒不可疑,或许只想与商队远远搭个伴儿同行?”
“嗯……你们看紧些就得。”驼队首领点头道。
趁火打劫之事,实乃家常便饭,驼队一行不慌不忙,单遣一哨骑缀落后方,以便监视。
须臾间,哨骑踢踏转回,来报:“老大,那小子折右往南,向昆仑山下且末岭方向去了……”
“且末?那里荒废透顶、杳无人烟,他去那里作什么?”驼队首领皱眉。
哨骑道:“谁知道呢,我见他只带了一壶水袋,又是行马,不似准备长途跋涉的样子。”
“哼,八成又是个初来乍到的莽撞小子,以为这风沙大漠,是什么游山玩水的好地方呐——!”金发的首领大汉粗犷言道,驼队前后哈哈大笑起来。
“别渴死在那儿了!”“嘿嘿,别叫人将血喝了去才对……!”“哈哈哈哈哈!”
“兄弟们!”首领大汉挺拔踩上驼镫,振声喊道:“打起精神来!等回到故乡,自有痛快休息的时光——!”
“是!”“是!”“好勒!”“是!”
手下们纷纷呼喝。
风沙吹抚,那胡人大汉理正头巾,护住脸面,只露出一双碧蓝色的眸子。
他不禁往且末岭方向瞥去一眼。
他想那素不相识的少年在且末能见到的,不过生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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