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一条深巷的尽头,秦臻换了一身皂色衣袍站在一座有些老旧的宅院前敲门,宅院的大门朱漆褪尽,看起来有些斑驳。门上的兽首铜环也生出了不少绿锈,十分老旧,一副常年也不修葺的模样。
“谁啊?”秦臻敲门未过多久,一个略显不悦地声音响了起来,紧接着院门“咯吱”从里头一声打开,一个管家模样、两鬓斑白的老者探出头来张望。
“多有打搅,还请老伯勿怪。在下秦家二小子秦铭是也,特来拜访卓吾先生,烦请老伯通传一声。”秦臻见有人应门,脸上布满微笑,恭谦地拱手说道。
老者闻言不咸不淡地答了一句:“你找错人家了,这里没有什么卓吾先生,请回吧。”说完老者毫不客气地将院门关上。
“找错人家?怎么可能?”闻言老者之言,秦臻顿时一愣,他从大伯那里听说李卓吾老先生自麻城携带妻女回福建晋江老家,五日之前便到达了晋江县,下榻之所早已打听清楚,怎么会找错地址?
“诶诶,还请老伯行个方便,小子只求见上卓吾先生一面就走,这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老伯笑纳。”见老者要关门,秦臻忙上前用胳膊抵住门,同时从怀里抽出一张银票不动声色地递给老者。
见着银票,老者哈哈一笑,不动声色地接过银票塞入衣袖之中,而后老者一把将抵住院门的秦臻给推了出去,紧接着“哐当”一声关上了院门。
秦臻错愕地叫老者推了跄踉,随即便怒上心头,收了银子居然还将自己拒之门外,这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吧?
秦臻火了,冲上去捶门,本就老旧的院门叫秦臻蛮牛般的力气捶得当当作响,老旧的院门不堪重负,一副要不了多久就要报销的模样。
“门外的臭小子你发个什么疯劲?捶坏了老夫的院门小心老夫送你去衙门吃官司!”门里边的老者还未走远便听见院门的爆响声,他不禁大怒地喝道。
“你个老杀才生得好一副胆子,拿了本少爷的银子居然不干事?你真当本少爷好欺负吗?你还想送我去县衙吃官司?你私吞我的银子,上了衙门我倒要看看哪个有理!”秦臻怒不可遏地跟门那边的老者对喝。
“放肆,老夫怎么无理了?你这臭小子不是说见上老夫一面就走吗?方才老夫依了你,现在却说老夫私吞你的银子,哪有这般道理?”老者打开院门,满脸愠怒地瞪着秦臻,将那张银票揉成团扔到秦臻脚下。
“啊?!你便是李贽李卓吾老先生?”闻言秦臻的脸色一下子僵硬了,正要捶门的手尴尬地顿在空中,好久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哼。”老者阴沉着脸冷哼了一声,斜眼睥睨秦臻道:“不错,老夫正是李贽,你这不知礼数的黄口小儿找老夫作甚?要见老夫叫你家大人前来。”
“呃……卓吾先生莫怪,小子年纪轻不懂事,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卓吾先生不要跟小子一般见识。”刚一上来便得罪了正主,秦臻暗叫晦气,脸上却是极快地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摆出一副恭敬歉意地受训模样。
见刚才还喝骂自己的臭小子立马便服了软,恭顺的不得了,李贽稍稍气顺了一些,便正眼打量起眼前这个皂袍青年起来……
漳州月港,八闽商埠之命脉所在,洋艘停泊,铺如蜂房,海舶鳞集,商贾咸聚,是为闽南第一大都会。
吴元年,福建市舶提举司始建于泉州,洪武七年废除,永乐元年又恢复。至嘉靖元年,给事中夏言奏报倭寇之祸起于市舶,于是嘉靖便下令革除了福建、浙江两个市舶提举司,整个东南唯剩广东广州一个市舶提举司。
待倭寇荡平之后,大明的海上走私贸易迅速恢复与崛起,朝廷屡禁不止,但终究毫无成效,于是便有了“隆庆开关”,设海澄县,始建月港通商南洋。
单建月港,不开市舶,朝廷之用意再为明显不过。朝廷把对外贸易口岸限定在地处偏僻远离内陆商品货源地并且有重山相隔的闽南,其本身就是为了使月港开放对内地的影响降到最小,如此一来能够从中获利的商贾太少太少,对于朝廷“重农抑商”的根本国策没有丝毫的动摇,但与此同时也造就了一批盘踞在东南且拥有庞大实力的大海商。
月港不开市舶司,偌大一个大明帝国的海关关税便独自流进了当今圣上一人的腰包和便宜了在此驻守的镇守太监,每年本该上缴国库的上百万公帑就这么给了皇帝修园子、太监娶媳妇,官员与百姓没有得到一点儿好处,更别提山西、两淮等地的大商贾们了……
八闽海商享用大部分“蛋糕”的秩序规则持续了二十年,其之所以能当着暗地里无数双冒着绿光的窥视目光而大快朵颐,全赖这再过两天便要举行的“靖海大会”将许许多多小商贾绑上八闽海商的战船。
靖海大会,每三年召开一次,分配利益给前来与会的人员。
因月港规定非漳、泉二府本地的商民不得出海,使得天下商贾怨声载道,奈何朝廷严令如是,商贾们不敢明目张胆地触犯,于是便另辟蹊径,开始与漳、泉二府本地的商贾合作,己方出货由对方代为运送出海,然后利润分成。久而久之,漳、泉二府本地的商贾们变得奇货可居,往往或索要重金,或侵吞货物,更有甚者杀人越货,草菅人命,无法无天。受尽坑害的各地商贾自然不是泥塑石雕,又岂会忍气吞声?于是纷纷动用自身的关系网开始对抗八闽海商。
八闽海商终是小看了天下英雄,最后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沿海五卫被朝廷下令大清洗,一些老牌海商世家因此迅速没落,例如原本世袭永宁卫指挥使的阚家便是因此而落得家主被斩首的下场,甚至连祖上奉天靖难得来的铁饭碗都险些丟了,以至于后来居上的秦家借此契机掌控永宁卫而一跃成为新崛起的大海商世家。
****过后,结构重组的八闽海商痛定思痛,再也不敢独霸沿海与天下商民争利,于是类似于“靖海大会”这样分配利益的会议形式便应运而生,成为了缓和矛盾的绝佳手段。每到三年过后这个时候,全国各地的商贾世家都会云集泉州,使出浑身解数或争夺或保住自己的利益……
斜阳近黄昏,月港依旧热火朝天地忙碌着,七个大码头上人声鼎沸,开进港口的船只满载而来,驶出港口的船只乘兴而归,工人们挥洒汗水,商人们笑逐颜开,交织成一幅盛世画卷。
“刘哨官,今日码头上可有什么乱子?”月港上那座充当瞭望塔的海晏楼上走上来一面白无须,神态阴柔的中年男子,这中年男子尖利的嗓音任谁也能听出这嗓音的主人是个死太监。
被死太监称作刘哨官的人是个身披轻甲的中年壮汉,见镇守太监亲自上塔楼来巡视,中年壮汉心中颇有微辞,但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恭敬地模样,抱拳答道:“王公公请放宽心,有属下在没人敢在月港闹事。”
“嗯,话虽这么说,但现在正值多事之秋,刘哨官你可得多多小心才是啊。”王太监微微颔首,颇有些颐指气使地对着刘哨官道。
“王公公说的在理,属下一定谨记在心。”刘哨官恭恭敬敬地垂首抱拳。
“嗯,咱家就不打搅你们巡视了。”王太监满面自得地下了楼去。
待王太监走后,那刘哨官对着楼梯处啐了一口,嘴里低声骂道:“死太监得意什么,说不得几日后就是你滚蛋的时候。”
王太监自是不知身后有人咒骂,他下了塔楼便见自己府上的小厮迎面匆匆跑来,王太监的鞋拔子脸顿时拉得老长,阴沉地训斥道:“你这个杀才,来这里作甚?”
那小厮吓得脸色发白,结结巴巴道:“老……老爷,有人给您送了封信,说是务必尽快交到您的手上,小的不敢怠慢,所以才赶来这里交给您过目。”说完,小厮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哆嗦着递给王太监。
王太监神色稍缓,他接过信封拆开来看,不消片刻,王太监把书信收入衣袖之中,便将小厮打发回去。而后王太监行色匆匆地回到税所,简单地交代了两句便出了月港不知去向。
塔楼之上,刘哨官见王太监的举动尽收眼底,他脸上泛起一丝冷笑,对着身旁的哨兵道:“小六子,刚才的情景都看清楚了吧?”
那哨兵小六子点头,刘哨官冷笑道:“你且去派人乘快船回晋江,把此事告知秦家,尽快去做,不要耽搁。”
“是。”那哨兵小六子应了一声便急匆匆爬下塔楼,奔到一座码头上与一青衣汉子耳语了几句,便见那青衣汉子寻了一条快船便驶出了港口。
塔楼上的刘哨官看着驶出港口的快船,他不禁自语道:“说不得又要演上一出全武行了。”
Copyright 2021宝石小说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