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然是那军将害自己呢。
陆大心中悲愤,想起又起不来,听到那女人道:“墨香,把他的衣服剥下来。”
剥——
这还是不是女人?
陆大想死的心都有。
然而他再不能动,只能瞪着眼睛看见微光之下一个丫头把他的外衣脱掉。
丫头一边脱一边道:“小姐,我怕。”
“别怕,”那被唤作小姐的道:“你去茅厕找根通粪坑的棍子,只要他稍微有动作,就一棍子打在他头上。”
陆大转着眼珠子,见丫头果然跑出去,再回来时手里握着个散发恶臭的棍子。
“只要他动就打。”那江小姐交代,说完一开窗户,不见了人。
陆大瞪着丫头,丫头瞪着陆大,然后他忍不住,眨了眨眼。
一根带着粪便的棍子猛然敲在他脑袋上。
陆大眼珠子一翻便晕过去。
娘的,眨眼也算动啊。
江琢穿着陆大的衣服,头发挽起戴着他的幞头,从窗台一跃而下。
他显然是被指使着来的,这种情况一般都有人接应。她需要看看是谁来接应,有必要的话,抓住那人也是不错的。
夜色漆黑,只在各个店门口有灯笼照亮些微光,然而走出十多步那些微光也没有了,她投在地上的影子便变得很淡。
江琢在夜风中站定,凝神听四周的动静。
在一片寂静中偶尔有客栈中旅客的鼾声,也有哪家妇人在哭诉年景不好,缸里没米了。再细细听,能听到藏在西市下的暗赌馆有拍桌子声。
除了这些,江琢还听到前面街巷中有铮的一声拖拽响。
那是刀刃出鞘,轻轻抽出来的声音。
这声音她很熟悉,她曾经率卫队潜入敌军境内,伏击时抽出腰刀,就是这样的声音。
看来不是有人要来跟陆大碰头,是想杀人灭口。
江琢的手按在短剑上,低着头向前走。
“这么快?”巷子里走出三个人,其中一人对着江琢道。
他们身穿五城兵马司的皂衣,腰挂长刀木牌。
江琢没有做声直直往前走去。
待她距离那人只十多步时,那人又道:“哟!这不是偷盗夜明珠的陆大吗?你竟然敢拒捕,兄弟们,杀了他!”
便有两人提刀朝江琢斩来,江琢偏头一避,短剑格挡左边,腿踹右边。只一瞬间,左边的军士便被她一刀抹了脖子,右边的摔在墙上。
“你是谁?”
那先前开口的军士一边后退一边冲着巷子后大喊:“来人!是个硬茬!”
江琢没有追过去,地上那人暴起朝她撞来,她的短剑换在右手里,回剑一刀刺进那人的胸口。
“噗——”
一团血雾在地面散开。
长街尽头有六人朝这边跑来,连带刚才开口说话的,共七人。他们为了杀人灭口,出动了一整队兵卫。
五城兵马司,很好。
江琢唇角微动,持剑而立。
河南道节度使孟长寂今晚原本不想出门的。
他刚来京都,预备着第二日进宫面圣。可他宅子里的客人实在很无趣,独自对弈,又只知道盯着夜色中某处漆黑一片的宅子观望。孟长寂觉得不如上街走走。
宵禁?
敢禁小爷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故而他穿着轻便的衣袍,手里摆着扇子,也没跟个随从便出门了。路过西市,又过了条巷子,忽然便听到打斗声。
听刀剑相碰,应该是京中巡逻的五城兵马司跟人厮打在一起。他们一般拿令牌出来吓唬一句就能完事,没想到今日打得还很胶着。
打呗。这伙儿人平日里耀武扬威惯了,有人收拾一次也可以。
孟长寂转过身子,想避过这跟他没关系的打斗。这时突然有个军士浑身是血地从巷子里跑出来,看到他如同看到救星般软倒在地,又伸出手扯紧孟长寂的衣袍,哀声道:“快!快报卫所,有贼!”
天子脚下,什么贼这么厉害!
孟长寂看到血迹在他衣襟上散开,有些难受。
他是个爱干净的人。
那人还要说下一句话,便有一把刀从远处飞来,直直定在他后背上。
他剧痛之下松开衣袍,孟长寂也松了一口气。
他抬起头,看到有个黑衣人从长街尽头一步一步走近。她手持短剑,迈过一地兵将的尸体;她步履从容,似乎神鬼不怕;她身姿翩翩,如同赏花观柳。她目光冷肃,却又淡然无畏。她微微喘息,抬起头道:“是你派来的人吗?”
这画面似曾相识又绝没有在他生命中出现过。
孟长寂脑中轰隆一声,几乎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地上有几根被五城兵马司丢下的火把,明灭间他看清了来人的面孔。
虽然穿着男装,但她却是女的。
看模样也不过十四五岁,可神情和眼神中的果决冷意,却像是曾经去过一趟幽冥地狱。
是哪里?到底是在哪里,他见过或听说过这样的女子。
孟长寂手中的扇子几乎掉落,然后他看到她抿成一线的嘴张开,问自己:“是你派来的人吗?”
这一下孟长寂看出来了。
“是你呀,”他脱口而出:“你是汴州那个女贼。”
江琢站定,也认出了这个人。
她的视线往下,今日他没有佩刀,腰间随意挂着两只葫芦。
果然,葫芦男。
“你只是路过的?”江琢神情微蹙。
这便有些难办。她原本的打算是杀尽长街伏兵后把客栈里的陆大拖出来打晕丢下,第二日闹得满城风雨让皇帝不得不下决心彻查五城兵马司。可如今有了目击者,便会知道是她动的手。
即便她是自卫,也不想暴露身手。
一个县令的女儿,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家,杀掉了九名训练有素的兵将。这说不过去,也容易让人起疑。
起疑便会查,查她的剑法,查她的师承门派。这对她来说是一种麻烦。她是想在这京城扬名,可是却想通过勘察破案,那是她不会被怀疑到跟国公府有关的唯一途径。
孟长寂已经从之前的震撼中缓过神来。她只是善杀人罢了,而且又见过面,所以自己才很震惊吧。
跟那个他曾经认识的女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想到这里他神情便清冷几分。
“正是路过。”他淡淡道:“所以,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一副事不关己,死再多人也跟自己无关的样子。
“可以,”江琢同样神情冷淡:“你不打算报官吗?”
见死了这么多人,且是兵将,脑子正常的都会去报官吧。
“不打算,”孟长寂说完这话转身:“下次给我留两个。”
竟然……
江琢放松下来。
看来这人也对五城兵马司不爽很久了。
她慢慢转过身去,刚走了两步,长街处忽然响起整肃的脚步声,接着两队吏役手持火把闯进来。
“快!”他们喊着:“邓大人动怒了,去晚了小心皮肉开花。”
灯火太盛,刚转入巷子,他们便大声惊呼起来。
小巷内处处是鲜血尸体,有两人相背而立。
江琢也微微讶异。
这是——京兆府的人马?
京兆府的卫队今日颇委屈。
连日来在大兴善寺换班值守已经很累,今日好不容易可以歇班,便听说邓大人派他们夜里护卫陛下钦定来协助判案的江小姐。
几个人磨磨蹭蹭不想动身,这时候张通判来了。
“怎么如此懒散!”张通判先斥责,继而又道:“也是连日辛苦,这里是些银钱,你们先去吃一顿吧。”
卫队都头顿时大喜过望。
酒楼里太贵且宵禁早,他们便出去买了板鸭、烧鸡、肘子和豆皮等吃食,又切几斤牛肉,准备大吃一顿再去驻守。这时候张通判又派人送来了酒。
“夜里还要去客栈值守,喝酒不好吧?”
张通判的随从挺不快:“爱喝不喝,这可是二老爷赏的。”
他们私下里都称呼张通判是二老爷。
如此,再推辞便是驳人脸面了。都头连忙接过酒。
席面开始,众护卫一哄而上,还未把肉送进嘴里,便听有人来报:“邓大人回来了。”
卫队连忙把饭菜藏在桌子底下。
等了一会儿,探听消息的人又回来:“没事,邓大人在前厅揍二老爷,一时半会儿不会来。”
挨揍了啊。张通判好可怜。
护卫们又把吃食拿出来,刚把鸡腿塞进嘴里,便见门帘拉开,邓泰提着鞭子走进来。
他身边站着战战兢兢的张通判。
“几时了,怎么不去值守?”邓泰道。
都头连忙解释:“回老爷,兄弟们都饿着,填饱肚子便去。”
“饿了?”邓泰一双眼睛如有针芒:“不是聚众酗酒?”
“不是不是,”都头解释着:“兄弟们怎么敢?”
话音刚落。
“哐当”一声,桌子底下的酒瓶不知被谁踢翻,满屋子的酒气。
所以邓泰把他们痛骂一顿赶出来,说如果江小姐出什么事,拿他们是问。
京兆府离客栈颇远,路上他们也想明白了。张通判哪里是要慰劳他们,是跟那江小姐不和,想让他们醉倒误事。这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罢了罢了,一个小姑娘家的谁会深夜行刺?赶紧去应付差事吧。
结果——满地的尸体。
护卫都头姓方,他努力揉眼许久,才发现身穿一身黑衣站在血泊中的正是江琢本人。
“江小姐……”方都头喃喃道:“你这是怎么回事?没事吧?”说完再看她身后的男人:“你是何人?是否要挟持江小姐?”
孟长寂根本懒得搭理他,他只是疑惑京兆府的人竟然认识这女子。
莫非不是贼?
这时候有护卫报:“都头,死的都是五城兵马司的。”
五城兵马司的人怎么会死在这里?
方都头神情疑惑看着江琢。
江琢只好开口,她心中盘算,该怎么说呢。
“方都头,你们才来啊。”先责怪一句。萱哥教过,若想让人对自己宽容,很好的办法是让这人觉得有亏于自己。
方都头果然神情讪讪,不好意思地挠头。
“之前奴家正歇在客栈,突然有歹徒闯门行凶。”江琢道。
方都头吃了一惊,回头看一眼客栈方向。
江琢继续编:“奴家和丫头竭力将那歹徒打倒,好在护住清白。这才穿上男装,想迅速跑去京兆府报官,可是刚一下楼……”
“如何?”方都头提着一颗心。
完蛋了!来得稍晚一会儿,果然便出了事。这满地的五城兵马司兵将,都是为了护住江小姐?
“奴家刚一下楼,便见这些军将候在这里,他们说要杀了奴家,奴家吓坏了。”她说到这里已有哭音,对了,就这么说,说从天而降一侠士把这些人打倒的。
“岂有此理!”方都头大怒:“这些兵将怎么敢打杀小姐?小姐可是钦定为京兆府办案的。”
江琢点头:“幸而从天而降一侠士,三两招间把他们打倒。”她说到这里朝着方都头向前几步:“我这才能够活命。”
“那侠士何在?”方都头尚有些疑虑:“此事事关重大,需速报府尹大人与兵马司知道。”
“那侠士……”江琢就要说侠士已拂袖而去,便突然听得身后一个声音道:“侠士便是本人了。”
她惊讶地扭头,见葫芦男轻松地挥动着纸扇,淡淡道:“小爷我路见不平而已,眼下这些恶人已经尽皆伏诛,我正把短剑递给这位小姐参详。”
说着又指了指江琢左手提着的剑。
那便再无疑虑。
方都头指挥一组护卫去客栈抓捕闯门恶贼,指挥另一组去京兆府通知邓泰。四下都忙起来,火把映红了一整条街。
江琢和葫芦男并排站在街角,看京兆府护卫忙碌。
“敢问这位侠士大名?”江琢道。
葫芦男挪动步子离她远了些:“你一个姑娘家,不去换套不染血的衣服吗?”
被嫌弃了啊。
江琢在心底暗笑,又道:“你作伪证,不怕兵马司的人为难你吗?”
“你就别为我担心了,”葫芦男嗤声道:“小小姑娘家,便招惹了这么厉害的对手。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能指挥动一整个小组来行刺杀人,便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无疑。指挥使啊,很厉害吗?江琢笑了,若他知道自己最终要招惹皇帝,还不定怎么想呢。
说话间便见邓泰骑马而来,距离江琢还有三四丈,他便从马上跳下来急慌慌地往这边来。
等见江琢神情无碍,他才长吁了一口气道:“真是急煞本官,这些歹人竟然敢如此!”
孟长寂嘴唇微抿,露出探究之色。
看来这女子非同寻常啊,连府尹大人都对她呵护有加。
说完这话又看到孟长寂,邓泰道:“这便是护卫所报那位侠士吗?”
江琢转身也看向孟长寂。
且看这葫芦男到底是谁。虽然是江湖侠士,见到京兆府尹也是要跪的。看在他替自己遮掩的份上,要不要告诉他礼节啊。
想到这里,便见孟长寂长身而立,从袖袋中取出一物缓缓递上道:“府尹大人安好。”
邓泰神情疑惑地接过那东西,盯着看了一瞬,“哦”了一声,突然后退一步掀起官袍拜倒:“下官眼拙,未认出节度使大人。”
也未见孟长寂如何出手,便已扶住邓泰阻止了他的跪拜,和声道:“大人跟家父情谊深厚,理当晚辈来拜,万不敢当伯父如此大礼。”
节度使?
节度使乃正二品官,的确比邓泰高出不少。可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节度使?
江琢脑中突然清明一瞬。是了!十五道节度使内,最年轻的当然是河南道节度使孟长寂。
“原来是你啊。”她脱口而出。
原来是你,是你这小时候欺负我,被我大哥胖揍一顿的纨绔子弟。
原来是你,是你这喜欢种菜,一个葫芦都不允许摘掉的小心眼。
“江小姐也知道孟某?”孟长寂这会儿倒是一本正经,端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官架子:“看来孟某人在京城也略有声名,实不敢当。”
邓泰连忙介绍:“这位江小姐可不是京都人士,她的父亲江遥乃澧城县令,正在节度使治下。”
孟长寂蹙眉,自己治下怎么有如此厉害的女贼?回去后得让人查查。江遥倒是见过,老实憨厚的样子,怎么养出这样的女儿?回去把江遥也查查。
想到这里觉得实在难以忍受跟官员寒暄,便准备告辞:“明日若需要上堂作证,请伯父大人尽管来府里通唤。”
邓泰点头。这是办案,无论他官大几级,都得遵从铁律奉法为民。
孟长寂再不多说,挥动扇子慢悠悠走了。走开几步又想起什么,转身道:“孟某的剑——”
是了,刚才他为了帮自己掩饰,说那剑是他的。
江琢连忙“哦”了一声,快走几步把短剑奉上。
孟长寂又道:“我那剑鞘——”
江琢蹙眉把剑鞘也解下给他,他这才点头:“值不少银子呢,万不可丢了。”
这是不打算还了?
江琢抬手要抢,又知道不是地方,只好按捺住自己。
没关系,来日方长。
长街短巷已经被吏役清理干净,邓泰安慰了江琢许久,亲自把她送进客栈,又派人驻守保护,才离去。
第二日开堂问案,满头屎尿的陆大一五一十招了,说五城兵马司庞指挥使安排他去杀掉江琢。庞捷知道事败要逃出城,早被埋伏在城墙边的京兆府差官抓住。他招认自己和陆大的事,却不肯说为何要杀江琢。
江琢在堂上把那弩箭递给他看,又比对大兴善寺他躲藏的那殿中地面提取的脚印,他才招认是自己杀了密室中人。
至于为何要杀,他却再不肯招了。
无论如何动刑,咬死不说一个字。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并没有提调朝廷官员之权,邓泰疑心他身后有更大的鱼,却只能耐着性子慢慢审。
而江琢知道那鱼便是吏部尚书周作胥,却不知该如何把火引过去。
半天审案毕,她有些疲惫地回客栈休息。刚进大堂,便见一人背对门口站着。
他听到驻守兵士的声音,连忙转过身来。
却是郑君玥。
“郑大人。”江琢屈膝施礼,有些疑惑。
“我顺路歇歇脚。”他微微笑着。
郑府离这里颇远,却不知道他如何顺路。
“让掌柜奉茶。”江琢转身对兵士道,郑君玥却摆摆手。
“给你带了吃的,”他说,这才让过身子。
江琢看到他身后的桌面上满满一桌子菜。
“这是黄河鲤鱼,”郑君玥有些得意:“本官的岳父大人着人送来的。这是三鲜素包,这是红枣鸡汤,这是南瓜八宝饭,这是河南蒸卤面,这一道你一定喜欢,是铁锅烤蛋。还有这个红焖羊肉,本官夫人亲自下厨做的,说是府里厨娘说你们河南都这么吃。”
“好多。”江琢惊叹。
郑君玥颇得意地点头:“都是府里做了,用保温菜屉端来的。你快尝尝,特别是这鸡汤,最适合安神。你夜里受了惊吓,别吓丢了魂。”
这是知道了昨晚她被人暗杀的事了,江琢心里一暖。
“郑大人。”她深深屈膝施礼。
郑君玥笑着摆摆手,低声道:“那指挥使是三皇子的人,你小心啊。”他说完再不久留,又一次快步走掉了。
果然还是不想招惹三皇子啊。
江琢暗暗笑了。
她看着这满桌子菜,招呼护卫道:“劳驾把这红焖羊肉和素包子给奴家挪去楼上,其余这些便请各位将就着作为午饭了。”
邓都头大喜。
连忙推让着却又亲自帮忙端菜。
太好了,这才是请人吃饭,不似那张通判一肚子花花肠子。
江琢轻轻笑了。
吃完了这顿,午后该去节度使府,把自己的短剑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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