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承受那个代价。
所以,当他看到有暗卫配合夹击割破孟长寂的胳膊,见江琢腰间带了血,他便出手了。
剑光自远处来,撞到孟长寂面前。
江琢恨不得夺回李承恪手里的那把剑,然而她只能刺出匕首,李承恪虽然在躲避,却明显留了余地。那匕首划过他的面颊,留下一抹血迹。
孟长寂的刀斩下,李承恪退开几步。
“弓弩!”他大声喊。
身后是抱厦,孟长寂和江琢翻身上墙,踩在了屋顶之上。肃王府这一片屋顶是连着的,他们如果跑得够快,便可以逃到甬道旁的围墙边去。再之后翻身逃出,他不信李承恪敢追到大街上逞凶。
“喂,”孟长寂刚站稳了身子,便问道:“你偷了人家什么东西?”
江琢对他翻了个白眼:“本姑娘有的是钱。”
“也是,”孟长寂拨开一根射来的箭矢,笑道:“讹诈我那么多呢。”
“小心!”江琢拉开他,一根箭矢贴着他的脖子飞过。
“射!”气急败坏的李承恪没有上屋顶,他在院子里看着孟江二人,大声喊道:“射杀孟长寂,留江琢。”
“就你们?”孟长寂挥刀而立,大笑道:“肃王今日真是说太多大话了。”
李承恪不理他,亲手抢过一把弓弩,看向江琢道:“芽儿,你站得离他远些。本王会小心,不伤到你。”
孟长寂皱了皱眉,看向江琢道:“他叫你什么?”
在这被暗卫围困,四周弓弩上弦声阵阵的屋顶,江琢看向问出这个问题的孟长寂,知道自己的身份瞒不住了。
她转过头看一眼李承恪,再看向孟长寂道:“芽儿,他叫我芽儿。”
孟长寂微张着嘴:“他……神经病吧!”
江琢看着他抿嘴道:“当年摘你的小葫芦,对不起啊。”
“你……”孟长寂脸上神情变幻,震惊和尴尬同时出现,他脚步微晃,在李承恪扳动弓弩射出箭矢的同时,险些从房顶跌落。
江琢抓住他的手把他带向一边,躲过那根箭矢。
这时候,忽然听到有嘶哑的声音从前殿传来,一个内侍高举黄色圣旨冲进来,大声喊道:“都停下!都停下!跪下!房顶的人也下来!圣旨到!”
“不够快啊。”李承恪不舍地放下弓弩,气馁道。
杀人杀得太慢了,王府毕竟离皇城太近。
“也太慢了。”孟长寂抱怨着从屋顶跳下。
内侍来得太慢了,险些就要浑身是伤爬回去。
内侍高举圣旨,寻了一块没有血迹的地面站定,高声道:“肃亲王李承恪接旨。”
是训诫,训其在成婚当日无故捕杀朝廷命官。
是降爵,革去亲王爵位,从王爵。
是罚俸,要求禁闭一月不得出王府。
旨意下得又快又严厉,江琢不得不怀疑郑君玥跑步速度快了不少,嘴皮子也更厉害了。当然,除了郑君玥,一大波被吓得屁滚尿流的王族亲眷肯定也去宫中告状了。
李承恪脸色发青,圣旨都没有接,丢下弓弩便朝后殿走去。
那里本就是他该去的地方,那里有他的婚房。
孟长寂起身后一直怔怔地看着江琢,许久后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惠和郡主元静姝一直静静地坐着。
外面喧哗、厮杀或者奔逃,都不能影响她端正地坐着。
这一日她等了许久,从那年中秋家宴,在宫中,那名叫岳芽的郡主被逼迫着舞剑,而李承恪起身而出醉中一舞开始,她便等着这一日了。
为了这一日,她纠结、忐忑、谋划、等待;为了这一日,她勇敢、无畏、谨慎、努力。
今日她嫁入王府,从今那人便是自己的。
她等着,直到等得外面厮杀声忽然停下,有仆役报称圣旨降下,又有仆妇如丧考妣般说皇帝下了严旨斥责肃王,摘掉了肃王的亲王爵位。
元静姝静立不动,然后听到有人踹开门。
能踹开门的,必然是李承恪了。
她开心起来,带着些羞赧抬起头,然后便见一把剑抵住了她的肩膀。
伺候的仆妇和宫婢跪倒在地,李承恪冷冷道:“滚出去。”
殿内很快便只余他二人,元静姝微垂着头,听到李承恪愤怒又悲恸的声音响起:“那时候,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会放了岳芽,答应让她活着。因为你们答应了,我才听从了姑母的安排。可你为何又派了西域武士去?你是不是以为她死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入主宗肃亲王府?”
元静姝仍旧垂着头不说话,剑已经刺入皮肉,她吃痛轻哼一声。
“不会的,”李承恪继续道:“你会成为这王府的行尸走肉。等本王登基,第一件事便是废后!你会守着青灯悲惨一生,夏日无冰冬日无炭,桌上无肉床上无被,你不会死,本王会让你像活死人一样长命百岁。”
他说到此处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笑自己还是笑别人。
“还有,”他把剑又刺入元静姝肩膀几分,看血液在青绿喜服上铺开,揶揄道:“有一件事你没有想到,岳芽没有真死,她还活着。如果本王愿意,芽儿可以为后。”
听到此处,元静姝才惊讶地抬起头来。她额头因为忍受着疼痛密布着豆大的汗珠,眉头蹙紧,双手缓缓抱住李承恪手中的剑,愕然道:“活着?”
“活着。”李承恪笑起来,看晓山剑割破了元静姝的手,似乎很开心。
“那么,”元静姝也开心起来:“殿下还没有想到让岳芽嫁给你的法子吧,毕竟安国公府几乎灭族可是殿下的功劳。静姝这里倒是有个办法,一个她不会拒绝的办法。”
李承恪看着她神情里由衷的喜悦,不由得拔剑道:“什么?”
元静姝捂住伤口蜷缩起来,疼痛让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她却仍然挤出一丝笑道:“那日奴家虽然没有救岳芽,但是救出了她的侄子啊。”
晓山剑掉落在地。
李承恪知道,从此就算江湖再远再大,岳芽也会回到他的身边。
直到元静姝说出了那句话,洞房花烛夜的她才终于能捂住伤口喘口气。
在喘息间,她看着眼前红烛晃动,想起那一日来。
去年的十一月初五,京都阴云密布,五城兵马司围住安国公府,而她却可以凭借公主府腰牌带着西域武士从后门进入。
她要去杀了岳芽,因为这女人如果活着,便会永远住在肃王李承恪心里。
五城兵马司已经开始大开杀戒,他们先去岳芽的院子里寻她,那里却只有仆役罢了。他们又一路杀到对面院子,这里竟然没有人。
她迅速躲在竹林后面,对西域武士道:“去屋里搜!”
话音刚落,便见岳芽突然从一道门后走了出来。
“你就是庆阳郡主?”西域武士问道。然而岳芽并不闲聊半句,一剑刺出。
她了解岳芽的剑法,了解到就算这个武士在西域无人能敌,要想迅速杀死岳芽也不容易。所以她手持弩弓,在竹林后放了一支冷箭。
岳芽果然听到箭矢破空之声,她侧身避过,却因为分神被武士一刀砍中。
那武士可真狠绝,她眼睁睁看着岳芽被砍中腰部倒在地上。武士抬头看她,一脸得意的神情。
她正准备上前去检查岳芽是否死掉,见一个人突然从门后跑出。
他穿白色锦袍,衣襟上绣着精美的鹿纹,头戴玉冠脸色苍白。见岳芽倒在地上,他哀嚎一声去抱,却腿脚酥软伏在她身上大哭起来。
元静姝认出来,这人应该是国公府的二少爷,三皇子心心念念要杀死的岳萱。
西域武士看向元静姝,想确认这人是否该杀。
元静姝一时呆住,竟然没有下任何命令。那武士便戏谑般朝岳萱踹去。岳萱被踹中身体,然而却一动不动俯身护着岳芽。武士不耐烦,便拿刀胡乱扎刺他的后背,他白色的衣服上顿时绽开朵朵红色。可岳萱只是恸哭着护住岳芽,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西域武士终于不耐烦,一刀砍向他的腿。
差不多就行了,不如给个全尸,毕竟他是……
元静姝想到此处准备上前,这时那门忽然又开了。
今日来的人真多啊。
她在心里叹了一声,见来人衣衫华丽脸上蒙着黑布,一柄钢刀朝西域武士砍去。
元静姝甚至来不及重新上紧机括放箭,便见西域武士被砍中倒在地上。她知道自己若是出现必然死路一条,便只能死死待在竹林中不敢动静。
那男人拖拽起岳萱,骂了一句什么便带着浑身是血已经晕倒的他离开。元静姝看到他解开披风,盖在了岳芽身上。
完了,岳萱死不了了。
元静姝心中只有这个想法。
那么……
正此时,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哭喊着跑进院子:“姑姑,叔叔……”
若岳萱以后来寻仇,元静姝觉得,她需要一个把柄。
所以她留着那个孩子。
却没想到如今情况忽变,肃王竟然说岳芽没有死。那么,这个孩子便可以成为她的筹码。
“你要什么?”面前的李承恪冷冷问道。
她认识这男人多久了,五年、十年、十五年?他们是姑表亲戚,可他永远对自己冷冰冰的。反而对那个完全没有女人味的岳芽,喜欢到骨子里。
“首先,奴家不能死了。”元静姝捂着伤口的手已经被鲜血浸湿,她嘴角却噙着一缕笑道。
“来人!”李承恪冲着殿外喊道:“唤香朵过来给王妃医治身体隐疾。”
元静姝毕竟是公主的掌上明珠,被刺伤这种事,还是不要让府中医官知道了。
香朵本就等在殿外,但进来看到王妃身上带着伤,她还是略惊了一下,继而连忙低下头,掩饰心中那丝细微的雀跃。
伤口包扎好,香朵又退出去。李承恪抓起桌案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耐着性子继续问:“还有什么要求?”
元静姝抬起头来,她好看的脸上此时不再有娇羞的神色。既然是交易,也不必再伪装了。
“我要一个孩子,”元静姝道:“用你将要得到的皇位起誓,给我一个孩子。”
她抬头看着李承恪,光洁的额头和如水般的眸子,流畅的鼻线和粉雕玉琢的脸颊,都在等一个答复,一个新婚丈夫该给妻子的问候。那问候可以是一个吻,可以是一个承诺。
李承恪也看着她。
他俊美又冷硬的脸部线条让人想起冬天的雪山和夏天涨潮时的河水,他的神情是拒绝的,眼睛却盯着她。
“好。”许久后他这么答复。
帐幔垂下,红烛熄灭。元静姝觉得好痛,肩上的痛和身上的痛挤压在一起,让她几乎昏厥过去。可她又觉得好痛快,痛痛快快,像是死了一次。
死一次,活过来后便什么都能得到。
长街灯火通明。
这是因为肃王大婚的原因。
树上绑着成串的彩色灯笼,上面描画着百子图和鸳鸯戏水的纹案。
在红的黄的绿的光线里,孟长寂和江琢步速不快,却没有人说话。他们脚下的影子变长又变短,反反复复好几次。
他们原本是骑马来的,可马匹在混乱中也不知道被哪位皇亲牵跑了。这会儿大街上空无一人。他们一边走一边微微吸气平复呼吸,以尽量遮掩身上伤口的疼痛。
转过一个弯便是朱雀大街,江琢忽然道:“奴家……”
“你别说话,”孟长寂打断她,停下脚步看着她的脸:“我不相信。”
他神情里有些戒备和难以置信。虽然衣衫和脸颊上的鲜血让他看起来有些可怖,但更多的是警惕。
“不信算了。”江琢抿嘴,捂住腰上浅浅的刀伤。
这时寂静的长街上忽然有了别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见有一个人正慢慢朝他俩走来。
彩灯给他身上白色的衣服勾勒出一道金边,他走得很急很流畅,显然腿伤已经好利索了。可看到江琢,他的脚步却又慢下来。
岳萱一步一步朝他俩靠近,停在十多步远的地方。
江琢没有施礼问候,她看到岳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停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
长街有风滚过,吹得他们衣袂翻飞,又突然停下,把他们静默成一副画。
岳萱终于打破沉寂问道:“你……受伤了吗?”
“还好。”江琢挤出一丝笑,尽量让自己神情自然。
“你害怕元鱼?”
他这么问,显然是知道了宴会上的情况。
江琢的视线停在他紧张又忐忑的脸上,回答道:“许多女孩子都怕吧。”
岳萱摇了摇头。
“剑法可以是学的,可人说话的语气、神情,行走间的气度、步伐,还有你每次思考时都盯着一处绿色花草的样子,是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我想了许久许久,为什么可以这么像,师父不会把徒弟教成另外一个自己。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你就是她,对不对?”
他神情里没有快乐或欣喜,不像李承恪那般惊喜交加。事实上他说出这话时更像是无比痛苦,那痛苦甚至让他难以忍受般脸部微微痉挛。
他肯定想起了她死时的样子,怀疑她经受了怎样的磨难才到了这具皮囊里。
江琢看着他这样的神情,看着他像是溺水般一点点沉入海底,忽然不忍心他这么难过。
岳萱咽下一丝酸涩,继续道:“自你出现,我派了三队人马去澧城查消息。查来查去,发现了一处你说话中的错漏。你说剑法是她教的,可是你,没有自己的剑。”
“不用查了。”江琢打断他道。
岳萱又走近几步,他站直了身子,轻轻伸出胳膊打开,看着江琢道:“芽儿,二哥很高兴,你还活着。无论是谁让你这样活着,二哥都愿意,用性命去感谢他。”
江琢再也忍不住,她大步快走又小步快跑,撞进岳萱怀里。
“萱哥!”她这么唤。
“萱哥——”她的脸埋在岳萱胸口大哭起来,而她的萱哥只是紧紧抱住她,右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不怕,”他轻声道:“芽儿,没事了。”
他神情里的痛苦逐渐褪去,痛心和惊喜交织在一起,泪如雨下。
“我天!”不远处,看着这兄妹相认戏码的孟长寂目瞪口呆:“怎么会?你该是成仙了的!”
兄妹二人没有理睬他的错愕和惊讶以及胡言乱语,江琢感觉到萱哥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脖子上。
一滴,又一滴。
热乎乎的,又伤心,又开心。
江琢仍旧回到京城的宅子里,她处理完伤口换了衣服从屋内走出时,岳萱和孟长寂齐齐站起身。
“不要这样。”她笑起来:“我又不是鬼。”
他们便也笑起来。
于是煮酒夜谈,秉烛到天明。江琢讲了她重生后的种种,岳萱经常是微微笑着的,时不时给她添茶倒酒剥花生。而孟长寂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一晚上脸红了十多次之多。
到快天亮时,江琢揶揄他道:“节度使大人今日出门时莫非带了脂粉吗?”
孟长寂瞪了她一眼站起身。
“好了,往后便只剩下你们兄妹欺负我的日子了。爷困了,回去睡着。”
“别忘了给葫芦浇水哦。”江琢在他转身时喊出一句,孟长寂像是见了鬼,迅速在院子里跑掉了。
江琢于是哈哈大笑,在岳萱的催促下起身去睡下。这一觉她睡了许久,至傍晚时起来吃了些东西,听说萱哥已经走了。她便又睡去,直到第二日天亮。
江琢觉得睡饱了,伸着懒腰起来,听到院子里有说话声。
“什么事啊?”她推开门问道。
墨香迅速跑过来,脸上的神色不太好。
“肃王殿下来了,”她有些紧张道:“骑在马上,说让你出去见他。”
“不见。”江琢准备把门再关上。
“他……”墨香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挠了挠头道:“他带了个孩子,说是买的奴仆,让你看看漂不漂亮。”
奴仆有什么好看的?
这个变态。
江琢又准备关上门。
“小姐要不然还是去看看吧,”墨香劝说道:“那孩子看起来挺可怜的。”
可怜……
搞什么名堂?
江琢于是迅速披上外衣出去,发髻只简单挽在脑后。她脚步很快,推开一道道门,为了提防李承恪为难,她还带上了剑。
最后推开大门,见他果然骑在马上。
只是那马后面拴着一个被蒙着双眼的孩童。
四岁左右,衣衫褴褛,身子很瘦,却笔直地站着。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睛,可他的脸庞、鼻子、嘴唇,他抿嘴不说话的样子……
江琢的心停跳一瞬。
只一瞬,她便迅速抽剑要斩断绳索。
“芽儿!”马上的人喝止道:“再往前一步,本王就拖死他。”
江琢猛然抬头盯住李承恪的脸,她的神情似是要立刻把他诛杀在原地。
李承恪看到她这样的神情却更是开心。
还说不是岳芽吗?
不是岳芽,怎么会认识她的小侄子?
李承恪慢条斯理又胜券在握道:“三日之内,不带一兵一刃一人,来王府要人。岳曾祺,是本王送给你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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