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昨夜下了一场雨,今日却依旧炎热,江琢在柿树的阴影下站起身来,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萱哥说的对,突厥来得有些快,有些不可思议。
那也许——是因为他们在大弘朝廷埋了奸细。
他们知道了大弘各个重要州县的城防,哪里布置的兵多,哪里少些,哪里的城墙加厚,哪里不堪一击,哪里有小路,大弘军将埋伏在哪里探查敌情……
当初父亲北上击溃突厥,在返回京都的路上,由于担忧贫瘠之地弱小的守备,便协助北地修筑城墙、指挥哨岗、开路架桥,做了许多军事要塞。而因为担心府兵不利于朝廷控制,这些要塞又被细细绘制在图卷上呈交朝廷。
那套图的名字是《北地七道军城防图》。
那套图在肃王府。
多么可笑,如今肃王北上抗击突厥。而很有可能,那套图从肃王府送到了突厥人手里。
他知道吗?
他真的叛国投敌了吗?
那套图上可不只有城防图,若对方有看得懂山势路况的,便能知道如何可以绕道突袭京都。
江琢觉得浑身冰凉。
“小姐,你怎么了?”端着茶盘走出来的丫头看到这一幕,担忧地看着她。
“墨香,”江琢收剑入鞘神情认真:“今日长亭来过吗?”
长亭自从身体好转便不再住江宅,但江琢总能见他在院子里晃荡。
墨香有些局促道:“嗯,来了。”
“带他的信鹰了吗?”江琢又道。
墨香的脚在地上轻轻划拉,有些不好意思:“带了吧好像。”
“行,”江琢没有理会贴身丫头的害羞,往会客厅走去:“请他来一趟,教教我怎么用信鹰,我要出去一趟。”
黑云压城城欲摧。
高奴县城墙不高,然而经过数年前的加固修缮,攻城车一时还难以击破。从城墙上的垛口往下看,能见到硝烟下不少突厥军将正搀扶伤者暂退,留在护城河里的是漂浮或挂在桥栏上的尸体。
气味难闻,肃王李承恪不由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带领由山南西路和河南道集结的兵力,在高奴县城以北二十里与突厥军主力遭遇,且战且退后守住了高奴县城池。
从高奴县再往南,便是京都。
守不住京都,就守不住大弘。
他不光做不了皇帝,还会成为历史的罪人。
肃王李承恪原本俊美的脸上此时布满油腻的汗水和灰尘,他抹了一把额头,顺手把睫毛上挂着的烟尘擦掉,问副将道:“探了吗?突厥粮草还能维持几日?”
“仅仅十日。”
李承恪已经派一万兵马绕道黄河去劫敌兵后续粮草,若能截断粮草,突厥军心必然不稳。到那时便可开城门迎敌,前后夹击灭其主力。
可是对方竟然仅囤十日粮草,这在他看来有些不可思议。
身边士兵正把搭在城墙上的云梯拆掉拉起,医官穿梭给军将敷药包扎,城内百姓抬着箭矢石弹充当民夫。一片混乱之下,李承恪忽然想寻人问些问题。
“他们为何备了十日粮草?难道以为可以直接攻入京都吗?”
“他们刚才的进攻那么快,虽无败势却迅速退开,是什么原因呢?”
“国公爷您怎么看?”
是的,他曾经跟岳芽一起站在安国公身边,听他分析战况一举歼灭敌人。敌人无法在他面前玩奸计,敌军无论如何筹谋,在他心里都像是孩童在戏耍一般。那时候无论是西蕃还是北突厥,听到安国公几个字都胆战心惊。
他也曾经在心中对安国公崇敬有加,直到那一日,他在国公府书房诚心送上礼物,问出了那句话。
那男人舒展着眉头,听完他的话却微微皱起,回答更是浇灭了李承恪心中的火焰。
“你和芽儿不太合适,”他缓缓道:“不瞒肃亲王殿下,芽儿虽然暂无婚约,但她出生后不久,便有人来提过亲了。”
“怎么本王从未听说?”李承恪感觉自己的心如同被人撕开撒上一层盐。
安国公神情含笑,开口道:“当时孩子们小,我们还是想等孩子大了看他们自己的想法。”
“那芽儿的想法是?”李承恪觉得自己又有了一丝希望,结果安国公接下来便道:“我觉得那家孩子不错。”
这便是看不上他李承恪了。
他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从记事起,他就觉得自己的母亲是看不上自己的。他的耳边充盈着大皇子怎样怎样好的话。
大皇子四岁就能背《论语》了……
大皇子比你字写的好……
连二皇子都能赋诗了……
可大皇子本就比他大了十多岁,而二皇子才五岁,能赋什么诗?
他受够了被母亲比较和贬低,如今又被心上人的父亲瞧不起。
是从那时候开始,李承恪明白若安国公活着,芽儿就不可能嫁给自己。也是从那时候起,安国公府除了岳芽,其他人似乎都在高处蔑视他。
凭什么?
这天下是我们李家的,你们岳家不过是一窝子看门的狗。
所以后来,当他发现岳萱竟然就是早就应该死去的二皇子,而母亲把如何逐步扳倒安国公的计策说了后,他一面惊讶于母亲的权谋之术,一方面在心底放弃了那些人。
那些芽儿的家人,包括她的父亲。
虽然他曾在心中怨恨那个男人,但是不得不承认他领兵有方。如今换自己站在高位,他觉得如同乌云障目看不清楚。
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看着突厥退去后的战场:为什么攻之即退呢?是在等待什么,还是在掩饰什么呢?
大明宫内,皇后堵在了御书房门口。
“陛下,臣妾以为,现在还不是逃的时候。”
“逃?”皇帝已经换下朝服,穿着公卿模样的常服,蓦然听到皇后说了这么一句,他的神情有些呆愣。
“朕怎么会逃?”说完这句话,他才慢慢板起了脸。
“臣妾失言。”皇后深深屈膝,可视线里却见满地凌乱。
笔墨纸砚倒在案上,只是书架上皇帝喜欢的字画被取了下来,玉玺盒子盖着,似做好了随时打起包裹的样子。
皇帝察觉到皇后的视线,讪讪地解释道:“朕,朕寻东西。”
皇后微微点头。
许多事情是不能说破的,即使是夫妻之间。
“对了,”见皇后恭顺地走到自己身边,皇帝又道:“朕准备搬到崇光殿去住。”
崇光殿虽然距离宫城北边近了一些,却因为在最高处,是易守难攻之地。
罢了,不离宫出逃已经很不容易了,搬个地方便搬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皇后屈膝:“臣妾这就去安排。”
京城往北的官道上,江琢一身黑色劲装,在马上控紧缰绳片刻不歇。马蹄翻飞下一道烟尘被她甩在身后,她只想再快些再快些。
《北地七道军城防图》若被突厥人得到,他们便可以最快速度突袭京城。而只要占得京城,先毋论割地赔款,恐怕大弘朝都跟着完蛋。想到岳家数代忠良,到最后国土沦丧竟然也跟岳家有关,江琢便觉得五内俱焚身心熬煎。
刚出京都不久,道旁的百姓便多起来。他们怀抱着包袱钱粮,带着父母孩子,朝京城方向逃难而去。可能因为走得太久,脸上疲倦之气明显。也有人在路边用柴火烧水,火刚燃起就被训斥着熄灭,说是会引来突厥人。
有孩童哇哇大哭,有人趁乱抢夺别人的吃食,江琢骑马快行间竟然还见有男人趁机要玷污独自赶路的女人。她疾奔间一剑挥去又继续上马而行,身后那女人惊叫着退后,男人的血在官道上铺开。
“京兆府官兵随后即到!若行不轨,犹如此人!”她大喝一声,抬手唤回天空盘旋着跟随的信鹰,写了短讯让其飞回京都。萱哥若得了信,会迅速要求京兆府派人沿路安抚百姓维持秩序。而她肩上衣襟处有标识,这鹰送完信还会找到她。
就这样马不停蹄地,终于在高奴县城外五里,遇到了府兵的岗哨。亮出腰牌,江琢得以在他们的安排下从南城门进入。
这个时候,突厥趁夜色发起了进攻。这一次的进攻显然比之前更加凶猛,很快,他们攻入护城河架起云梯。石弹砸下、弓箭射下,却没有阻挡他们的脚步。
江琢在狭窄的城墙上寻到李承恪时,他正指挥兵将准备火油,准备殊死抵抗。有突厥官兵顺着云梯爬上来,朝着他喊杀,那杀声只刚响起便被人掐灭。
李承恪猛然转头,看到江琢一剑刺入突厥官兵铠甲,把那人踹下城墙。
战火硝烟中,她似乎是从天而降一般。
“你……”他嗫嚅道,在江琢示警下挥剑斩杀准备偷袭他的敌兵。
“先退敌!”江琢看向城墙下:“先不要用火油。”
李承恪道:“好。”
“给我箭。”
弓箭迅速递上来,江琢弯弓射箭,照着敌军中某处射出三箭。
在微微的暮色中,第一箭射杀敌军首领。
第二箭钉入敌军战旗。
第三箭战旗断。
很快,原本潮水般袭来的敌兵缓慢退去,危机暂时解除。
“你怎么知道那是他们的将军?”李承恪极目看着那一处,那人的打扮并不出众,若放在大弘军中,不过是都尉那样的。
“直觉。”江琢道:“他身边的护卫最多。”
这是重生后第一次,他们见面时没有刀剑相向或者冷言讥讽对方。
“你为什么来了?”他问。
“《北地七道军城防图》呢?”她问。
这图的名字一经提起,李承恪便忘记了自己的问题,他脑海中轰隆一声,顿时觉得大事不妙。
“在肃王府。”他肯定道,目光却在游离。
“你领兵北上,为什么没有带?”江琢在质疑。
李承恪瞬间面色通红:“本王为什么要带,那些标识和内容,这么多年来都在本王脑海中。”
“所以你不需要带,”江琢点头:“但是突厥军需要。”
李承恪没有说话,他心中都是白日里突厥军突然退兵时的样子。
“你是什么意思?”李承恪问。
他面前的女子似乎一夜间回到了岳芽在战场上的样子,衣袂飘扬间眉目里都是精锐和不容轻视,她的手按在剑柄上,似乎随时要拔出来护住大弘朝的百姓。
这是他认识的岳芽。
这是他心中那个女将军。
李承恪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烧了起来。若不是在战场上,若不是被她这么诘问,他很想上前去求一个拥抱。
可是他不能,他通红着脸道:“本王征战多年,或许有谋逆之心,但绝对无叛国之心。”
说完这句话他看着江琢,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解释却说不出话。在他焦灼的等待中,他听到江琢轻轻开口。
“我相信你。”她沉声道。
她——相信我?
这答案褪去了李承恪脸上的红晕,如闪电在他脑海中亮起一瞬,除了震惊,也让他想出一件事的缘由来。
“本王明白今日突厥军队为何攻之又退了!”
江琢看到他的手按在晓山剑上,止不住地颤抖。
肃王李承恪这些年没有白白占着那图,他记得里面的每一处地名每一处关隘,记得道路村庄也记得哨卡捷径。
他明白了突厥军为什么迟迟不强攻高奴县城,明白了他们为何备的粮食似乎只是到抢占京城就够了。那是因为他们现在只是拖着他。
拖着大弘主力,做出他们无力攻打的样子。
但是或许他们现在已经从捷径奔京都而去。
“能拦吗?”江琢问。
李承恪恍然道:“本王还知道一条路,虽然凶险,但可拦在他们前面,且有天然关隘。”
“不必犹豫了,你画给我看。我现在就去,但是需要多少兵马,你要拨给我。”
李承恪看着她,似乎回到了数年之前。那时候他们并肩战斗,为了大弘的百姓守住每一寸河山。
“本王画不出来,”他沉声道:“本王只是记得路径,那是山林,差一个路口便会迷路。本王得亲自去。”
江琢看着他:“我也要去。”
“你也去,谁来守高奴县?县城若被对方攻破,咱们就算阻住了他们偷袭的军队,京都也岌岌可危。”
两人怔在城墙上片刻无言。
这时却有一个声音道:“我来守高奴,不死不退。”
江琢转过身去,见一人身穿铠甲背对落日而来。
他高大又敏捷,眉目沉沉却斗志满满,落日的余晖让他似乎有了神的光彩。
孟长寂。
似什么东西堵在李承恪肺腑间,让他难以呼吸并且有无法遮掩的迟疑。孟长寂,这个人不光是他的族亲,更是他的敌人,是河南道节度使,是岳芽父亲当年属意的乘龙快婿。
他的人生曾在某一瞬间偏离了方向,那阵让他丢失罗盘迷失航线的风,便有孟长寂的功劳。
如今国难当前,先不论以前。这高奴县城里除了原先的千余名驻军,无论是副将还是数万府兵,都是集结的河南道和山南西道军。他如果把兵权交给孟长寂,便没有他李承恪什么事了。
等他跟芽儿一起截住敌军回来,自己便会被孟长寂拿捏在手里。
所以李承恪没有接话,他只是神情沉沉看着孟长寂。孟长寂也看着他,似乎明白他心中忌惮警惕的事。
“等你回来,”孟长寂道:“我会交还兵权。”
“当真?”李承恪问。
“以芽儿的名誉起誓。”孟长寂看着江琢,清声道。
话音刚落,那一块虎符便落在他手心。李承恪大步向外,一边走一边道:“你没有资格提及她的名誉。”
倒是江琢笑了笑,虽然抿着嘴角,神情却不那么清冷了。
“保重。”她温声道:“给我看看你的能耐。”
“金丝软甲穿了吗?”孟长寂问。虽然身披战甲手握钢刀,但是他的声音软得似一团手心里温热的棉花。
江琢嗯了一声。
其实她走得太急,并没有穿。但是为了不让他担心,随口扯了个谎话。
孟长寂神情稍定,看她迅速转身走开。
如果可以,他希望陪在她身边的是自己;
如果可以,他想此时就对她表白。
但刀剑无眼,他不想若此次殉国,会让她在心中增添负累。
国土动荡,他们的性命是百姓的,儿女情长只能锁在心中。
在孟长寂有些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那个挺拔娇俏的身影迅速消失。
孟长寂深吸了一口气。
“点卯,查伤者,重新整编,我要趁夜偷袭敌营。”
下令时,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大弘京都的城墙很宽,宽得可以在上面并行四辆马车。大弘京都的城墙也很高,高得胆小的士兵不敢站在垛口往下看。可如今大弘京都的城墙静默不言,周围却是喧嚣喝骂。
城外的百姓因为无法进入而哭泣吵闹,城内的百姓因为无法出去而气闷责骂。五城兵马司扬起皮鞭,却不能吓退百姓。
“官爷,让我们进去吧!”城外聚集着千余名百姓,他们拍着城门喊:“突厥人快来了!我们亲眼见他们把咱大弘百姓吊在战马后面拖拽戏耍,肉都磨光了才砍断绳子啊。”
“官爷,他们沿路烧杀抢掠虏人妻女!我们村子里就活了五个人啊!”
“官爷,高奴县快被攻破,求求你让我们去京城躲避吧。咱们路上遇到京兆府尹邓大人,大人说准我们进城躲避啊。”
城内的百姓是急着出去。
“官爷,俺们不是京都人,担心家中老小,打开城门让咱出去吧。”
“官爷,求求你开门吧。与其等城破死掉,不如给我们一条活路。”
可关闭城门的命令是皇帝下的,谁也不敢打开。
城内城外僵持了几个时辰,突然便有城外百姓开始推挤城门。而城内百姓因为不能靠近城门,开始推搡怒骂守卫。守卫架起弓弩准备干脆射杀几个以儆效尤,可到底是自己族人,难道外敌还没有到,先诛杀同胞造成数千死伤吗?
在这一片混乱中,忽然有个声音道:“大家静一静。”
这声音虽然洪亮,到底遮不住数千人的喧哗。
那人又高喊一声:“大家听本官说!”
他的声音像落入沙漠的一粒灰尘,依旧没人察觉。
忽然人群听到“轰”的一声巨响,齐齐噤声往声音处看去,见城墙边小庑房顶上站着一个人,他手持半截雷管,额头被黑烟熏得几乎看不见眼睛在何处。他显然也被这雷管吓得呆住,大骂道:“孟卿害我!差点要了本官的命。”
百姓们疑惑地看着这有些滑稽的官员,直到他从身边一个十多岁孩子手里接过毛巾擦干净脸,才有几个人认出来。
“是郑大人。”
“是御史郑大人。”
郑君玥抹干净脸,把孟长寂送给他说可以震慑百姓的雷管丢掉,咳嗽一声道:“先不要慌乱,本官这里有兵部邸报,目前高奴县城防守严密,敌军还未能攻破。”
他说着从衣袖中扯出一个棕色的信封抖了抖,继续道:“为今之计,都城要上下齐心准备迎战,此时逃脱便以奸细论处!”
他声音严厉,待把百姓们吓得怔住,又指了指身后道:“不光不准你们逃,大弘朝兵、户、吏、礼、刑、工六部官员多数在此,我等与你们同战。”
百姓们踮着脚尖看去,果然见郑君玥身后站着不少衣着名贵的人。虽然穿着常服,但看那气势,该是当官的无疑。
“万一城破了呢?”
有人这么忐忑地问道。
郑君玥正色:“陛下尚在城中,我等就算拼了命,也不能让都城被突厥攻破。”
“咱们不是怕死吗?”
有人小声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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