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真是怪异,”老王爷道:“各位大臣中可有擅长勘验的,请移步为陛下阖眼理容。”
对皇帝不能说验尸,这么说是委婉的说法。
便听有人道:“大理寺丞江小姐,正是因为擅长勘验之道,被陛下钦定为女官的。”
老王爷向江琢看去,对她比了个请的手势。
江琢在殿后缓缓起身,向前走去。
锦被拉起,露出了皇帝的脸。
他颜面发绀略微肿胀,口唇青紫双目大睁眼膜出血,无论当初活着时是如何九五之尊奴役天下,如今死了,便和寻常百姓没有什么不同。
也许,尚且不如百姓中那些安然阖眼长逝的老者。
江琢抬手把皇帝的眼睛阖上,又验看他的口腔。青紫的口唇中舌苔上有些奇怪的丝絮,江琢唤了一个小太监取箸夹出,那是一缕棉花。
真丝锦被中的棉花。
她神情肃然跪地道:“禀各位宗亲,陛下并非忧伤而逝,是被人用棉被捂死。”
宗亲和官员神情变幻间惊怒而起。
“什么?”
“是谁妄图弑君篡位!”
“是不是……”
虽然没有人说出陈平公主的名字,但是大家心中都打着鼓。终于,老王爷开口道:“去请陈平公主来见。”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在殿外道:“不必大家来唤,本宫已经到了。”
寝殿外陈平公主身边簇拥着百多护卫,指着宫内宗亲大臣,笑道:“想给诸位留一条活路,没想到人人都不想活。”
“你要干什么?”老王爷斥道。
“请叔叔烤火。”
陈平公主刚说完这一句,“轰”的一声,什么东西在殿外炸响,接着瓦片应声而落,那些护卫点燃火箭射了进来。
五城兵马司进宫的人手不多,立刻上前阻挡厮杀。一时间殿内宗亲大臣奔走逃命,殿外兵马司禁军以及公主府护卫缠斗。
江琢抽剑而起,在人群中寻找萱哥的影子。
“芽儿!”
“芽儿!”
在火光中,两个声音同时唤着她。正是岳萱和孟长寂。
“萱哥快走!”江琢拉起岳萱,孟长寂在她旁边用刀格挡开一块砸下的木头。三人刚刚跳出窗外,大殿内便轰燃一瞬。多数宗亲和大臣都逃了出来,然而公主府侍卫见人便砍,已经有十多人成了刀下亡魂。
“萱哥,”江琢道:“如今形势,怕是已经连累到皇后殿下。你差一队兵马司官兵护住宗亲官员立刻往皇后宫中吧。”
岳萱应了一声却不走,但看江琢和孟长寂一边挥剑砍杀一边还要护住自己,便明白他应该离去。
“好。”他应了一声,唤来十多人杀出重围,护住逃出的宗亲官员往皇后宫中而去。
江琢和孟长寂再无挂扯。江琢杀向陈平公主,孟长寂在院中护住被砍杀的官员。
陈平公主一脸胜券在握的样子,冷眼看官员和宗亲纷纷倒地,直到一个女人杀到面前,瞬间便让她看到了冰冷的刀光。
陈平公主后退几步惊叫起来,人群中又有一个穿战衣的女人已经趁着这个机会从江琢身后一剑刺出。
而江琢的注意力都在陈平公主身上。
她是感觉到疾风才转身的,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剑从她肩膀划过,顿时鲜血浸透衣服。
“香朵?”看清那女人的面容,她疑惑道。
“受死!”香朵清吒一声,在陈平公主身边护卫齐齐斩杀江琢的同时,向江琢刺来。
江琢有两个选择。
要么受身前一剑,要么受身后数刀。
许是因为前世是被砍死,她果断转身拦刀,晓山剑飞过,那三个护卫的脖子一抹红线。而香朵的剑也来了。
“噗!”的一声,却并不是刺进她的身体。
江琢转身,见孟长寂倒下,香朵已经收剑。
傻瓜。
她在心中骂道。
云山剑掷出,香朵中剑跌倒。
回身。晓山剑倾泻下密网般的剑光,陈平公主倒地。
“放心,”孟长寂躺在地上对她笑了笑:“我穿了铠甲,没事。可你怎么没有穿你的……”
他的声音弱下去,显然是昏迷了。
立刻有兵将上前,把孟长寂抬走敷药救治。
江琢走到陈平公主身前,把晓山剑从她腰间拔出,冷冷道:“公主殿下,本寺丞想跟你谈谈。”
从何谈起呢?
从萱哥五岁时,是谁指使当时还是淑妃的李承恪母妃刺杀二皇子吗?
还是从李承恪接近安国公府,针对国公府一桩一桩的阴谋诡计开始谈呢?
江琢曾经无数次后悔过。
后悔让李承恪见到了原本日日闭门不出的萱哥,这才让他猜疑出萱哥的身份,继而有了他们一次次的谋划。
可是她也知道错的不是自己,不是萱哥。是这青天白日的朝堂,权势熏心之下为帝位不择手段的争抢。
这争抢如今日的火焰,一经点燃便无法控制,终于烧掉所有的情谊,烧死所有人。
陈平公主喘着气面露冷笑。
“你是谁?”她开口道:“有什么资格质问本宫。”
江琢看着她也在笑:“我是最终赢了的人。”她开口道:“活到最后的人,没有被杀死的人,没有丢失本心的人。”
“很厉害吗?”
“很厉害。”江琢点头:“公主殿下,我很想问你一句,如果肃王不是战死了,你是不是也会杀了他?”
“这需要问吗?”陈平公主因为疼痛咬着牙道:“不然本宫为何嫁女儿给他,他不过是本宫的棋子罢了,这次幸亏他死在了战场上,不然就算回来,也是毒酒一杯。”
“我很想就地把你杀死,”江琢道:“为国公府、为肃王、甚至是为了皇帝陛下。可是我的师父曾经告诉我说,‘法令行则国治,法令弛则国乱。’故而我今日不会动你,你会受到审判。”
她收剑站立,看战场上胜负已分,公主府护卫和禁军中听命公主的人已伏诛殆尽。
她缓缓吐了一口气,准备去看孟长寂怎么样了。
刚走了十多步,便听到身后一声凄厉的惨叫。
香朵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在陈平公主身边,正把刺入陈平公主胸口的剑抽出,口中道:“奴家没有师父!”
烈火裹着所有能燃烧的东西冲天而起,噼里啪啦像是要把所有阴诡全部烧掉。在火焰前的这个院子里,江琢看着鲜血和尸体之上那个满脸恨意的女子,心中除了惊诧,更多的是同情。
无论肃王如何对待香朵,对香朵而言,肃王始终是她的天,是她忠心效忠的主人。
香朵也在看她。
“江小姐,”她嘴角一抹惨淡的笑:“殿下跟小姐一同去太和山阻截敌军,是不是为了救小姐而死?”
原来之前要杀她是为了这个。
“不是,”江琢缓缓摇头:“肃王殿下勇斗突厥第一勇士,为救大弘百姓而死。”
香朵微微闭了闭眼睛,竟转身向大殿外而去。
“站住!”有人这么喊着:“虽然公主谋逆但是不可动用私刑,你是谁?快快弃剑就擒!”
香朵并没有停下,似乎没有听到这话,一路不管不顾往宫外杀去。
江琢当然能够阻止她,但是如今不知道孟长寂如何了,且对香朵心怀怜悯,便没有管她。
瞧一眼院内,见郑君玥和邓泰虽然满脸黑,也终于没有受伤。
她快步朝殿后寻去。
大火刚烧起来时,郑君玥距离皇帝的尸身很近。
这一方面是因为有些担心江琢,一方面是因为他是大臣又是宗亲,被裹挟着向前,便离皇帝近些。
所以逃出来便有点迟。
大火烧起来,殿内便无人纠结皇帝是如何死的,无人想起皇帝还躺着呢,鸟兽般奔逃着往窗口去。郑君玥回头看了一眼直挺挺躺着的皇帝,有一瞬间的迟疑。
要不要带出去呢?
听说死人都挺沉的。
他抬过最重的东西是一头烤全羊,除此之外,他不觉得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在这么危险的时候出力。
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京兆府府尹邓泰。
郑君玥之前跟邓泰不太熟。邓泰官职不低,但是刺头一个,心中只有案情,说话难听不讨人喜欢。若不是岳父家势大,朝中人人给他些面子,恐怕没几个人待见。
之前安国公府翻案后,他曾经见过邓泰几面。听这人说话,似乎是向着国公府的。待后来岳萱认祖归宗,他们在国公府跟岳萱一起聊起朝政,邓泰头头是道,郑君玥才高看了他一眼。
可是现在,邓泰逆着人群向皇帝尸体奔来,似是全不把生死当回事。待他到了龙床旁把皇帝裹在锦被中,郑君玥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邓大人,”郑君玥用帕子捂住嘴唤道:“都什么时候啦,快跑吧!”
“不能把皇帝留下!”邓泰大声道。
郑君玥顿时心内惭愧。
同样在朝为官,看看人家邓大人,这才是忠君爱君,这才是肱骨之臣。
这么想着,便听到邓泰道:“烧糊了就不能分析案情!江寺丞说的话若被人质疑,便没有凭证了。”
烧糊……
他果然心中只有案情。
堂堂一国之君在他眼里,只是会烧糊的尸体而已。
也罢!
郑君玥上前搭把手:“本官助你!”
俩人在烟熏火燎的大殿中抬着皇帝的尸体,这中间有着火的帐幔落下,邓泰更是俯身用头护住皇帝的脸。
奔到殿外,把皇帝的尸身放在安全些的地方。郑君玥喘着气抹一把脸上的汗,感觉大火仍然炙烤着他的脸。
“邓大人,”他看着拼杀中的逆党和禁军护卫,心有余悸道:“咱们用不用去帮忙?”
“不用,”邓泰蹲在皇帝身边:“咱们守住皇帝的尸身便好。”
好,好,谁让如今皇帝在邓泰心中是一桩案子呢。
俩人就这么守着,郑君玥觉得今日的邓大人分外威猛,分外可爱。跟这样的人同朝为官,其实才是福气一件。
若这朝中都是邓大人这样的好官,他以后可以多开口说些话了。
出乎意料,当岳萱赶到皇后居住的立政殿时,这里竟然分外安静。
与别处不同,这里不遮不掩地由公主府护卫拦在殿外。解决他们很容易,岳萱带来的五城兵马司人马只一吓唬,他们便缴械投降了。
岳萱便抬脚匆匆走进院子。
院内没有护卫,抬眼见青石地板上死了两个护卫一个内侍,想必是公主府侍卫刚来时遇到了不小的抵抗。岳萱安排五城兵马司围住大殿,从殿后缓缓靠近。他正要推开殿门,却听到了内里的说话声。
竟然是原本应该被关在牢中的元隼的声音:“娘娘莫要执拗,不管谁做皇帝,您都是嫡亲皇太后。现下只要在这封手书上印上您的凤印,我敢保证,齐王和娘娘都能平安。”
“你休想!”这是皇后殿下的声音:“你们蛇鼠一窝,妄图用本宫引齐王来此。本宫就是死了,也不给你们这个机会。”
说着便是衣襟撕扯的声音。
岳萱再不等待,猛然踹开殿门。便见皇后正用凤钗刺进自己的脖子,而元隼抓住她的衣襟,想要阻拦。
“母后!”他大呼一声上前阻拦。
皇后见此收手,虽然刺破脖子流了血,却并不严重。岳萱刚想松口气,却见元隼趁势抓住那把凤簪,又一次抵住了皇后的脖子。
不再阻拦,却是施暴。
“你放手!”岳萱厉声道。
“你没有死,”元隼看着他,神情有些意外,接着便是担忧:“那么陈平她……”
“或许死了。”岳萱向前两步:“若不想跟她一样的下场,你该收手了。”
“不!”元隼脸上一抹悲色,他摇了摇头道:“若陈平死了,你们都要陪葬。这第一个人,便是你的母亲。”
皇后眼窝中蓄满泪水,却强忍着不哭,她看着岳萱,这个失而复得却跟自己并不亲近的孩子,颤声道:“承豫,你不必管母后。母后这一生,做的最大的错事,便是那一年他们说你死了,没有亲自去验看那孩子的尸体,让你流落宫外,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如今你回来了,好好做你的皇帝便好。要做明君。”
她说到此处,突然按住元隼的手,竟是要自戕。
正此时,“噗”的一声,一根箭从后刺入元隼的身体。那是五城兵马司兵将从殿后包抄而来,一箭夺了元隼性命。
岳萱连忙上前几步,扶住了被元隼带得险些跌倒的皇后。
“母后。”他扶着皇后坐下,轻轻取过她手中的凤钗。
皇后看着他,似是想拥抱,似是想抚慰,又似想痛哭。可她什么也没有说,脸上有些尴尬有些自责,双手攥了攥衣襟,低声道:“没事了吗?”
“没事了。”岳萱开口道:“贼人终会伏诛的。”
“你父皇……”
“父皇确实驾崩。”
两人静默一瞬,岳萱扶着皇后坐在椅子上。护卫见状纷纷离开寝殿,这殿内便只余母子二人。
一只撞入宫殿的蜜蜂“嗡嗡嗡”叫着盘旋,打破殿内的沉寂。岳萱慢慢起身打开一扇窗户,看蜜蜂碰撞着飞走。
转身时,听到皇后细微的声音:“你恨母后吗?”
岳萱转过身走到皇后面前,撩起衣服下摆跪地:“儿子不孝,让母后担忧了。”他的额头磕在地板上,皇后惊讶间要扶起他,岳萱却没有起来。
抬头时,看到皇后的泪水掉下来。
“都怪母后,”她说:“那时知道有人对你和陈王心怀歹意,母后日日守着,却还是没能护住你。”
“不是的,”岳萱摇摇头:“儿子有记忆,那时母亲看护得很好,是儿子怕了,宁愿偷偷离开,也不想待在宫里担惊受怕。”
“你……”皇后一时语塞。
原本以为他是被歹人掳走,却结果是自己走的?那这些年没有想过回来跟自己相认吗?
“母后,”岳萱缓缓道:“每年八月二十日母后生辰,儿子都斋戒一个月为母后祈福。儿子想着你有兄长,自然可以无忧。万一儿子回来,免不了让您在儿子和兄长之间为难,若牵扯到皇位争抢,便是把一点亲情也争得面目全非了。可没想到……”
没想到陈王中计,安国公府又覆灭。所以才会出现,才回到朝堂。
皇后心疼得哭起来。
岳萱这才起身,轻轻拥住她的肩膀拍抚她:“母后,儿子从没有寄人篱下过。安国公府的每一个人,对儿子都如同脉亲族般呵护。为了给他们复仇,儿子要大开杀戒了。”
那些关入大理寺监牢的大臣,那些公主同党,那些藏在角落里以为可以躲过这一劫的小人,这一次务必肃清。
血债要用血来还,肉来偿。
他不是柔软的人。
皇后沉沉点头,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待大局稳定,本宫要厚待安国公府后人。”
江琢在崇光殿后一个小庑房里找到河南道节度使孟长寂。
他直直地躺着,胸口仍有呼吸。太医已经剥开他的衣服,在伤口处涂抹了厚厚的金疮药,再用白布缠裹。
江琢坐在他身前,问太医道:“孟大人如何了?”
“虽然失血,但还不至于致命。”太医答。
江琢放下心来。
又等了一会儿,孟长寂仍然没有醒来。江琢怕他受凉,把沾着血迹的衣服重新盖在他身上。见他手里仍握着刀,又轻轻掰开手指,把刀取下。
这动作碰触到了他,孟长寂忽然抓握了一下,握住了江琢的手。
“芽儿……”他梦呓道:“要活着。”
江琢心内狂跳一瞬,甩开了孟长寂的手。
“混蛋!”她骂了一声。
此时刚巧长亭赶来,有些疑惑地怔在门口。
“他如何了?”
江琢起身问道。
长亭知道她问的是岳萱,便拱手道:“主人很好,差唤我来护住小姐。”
“我没事,”江琢搓了搓不久前被孟长寂握住的手,有些尴尬道:“把……嗯,孟大人抬回去吧。”
寻了几个内侍,拆掉半块床板,便把孟长寂放在床板上抬起,江琢陪着往宫外去。
路上五城兵马司正在清理漏掉的反贼,有大臣坐在台阶上斯文扫地痛哭出声,有宗亲皇室心有余悸地到处乱走。
江琢什么也不想做了。
她抱着孟长寂的大刀,走路的脚有些发虚。
真是奇怪。
不会是孟长寂中了什么毒吧。她心想,要不然自己怎么被他握了一下,就走不好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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