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肃王府。
香朵提剑进来时,没有人阻挡。
宫中护卫都知道,这个美艳却不爱说话的女人,身上总有莫名的香气。且动起手来不留余地。别说是对外人,就算跟自己人切磋,也曾经一刀结果了暗卫的性命。
王府官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府内宫婢侍卫战战兢兢。
听说京都很乱,听说宫城很乱,听说他们的王爷战死了,又听说公主谋反,而他们的王妃正是公主的嫡女……
肃王府前途叵测,没人知道是会被恩赏还是惩治。
听说皇帝驾崩,新帝是谁?继位后会不会像之前对待国公府那样,封一府大门,杀得鸡犬不留?
人人惊慌然人人不敢动。
直到他们看到香朵浑身浴血而来。
香朵是跟在肃王身边的,如今肃王战死,她活着回来,是要带回什么遗言吗?
“王妃呢?”香朵跨进王府,问护卫道。
“在寝殿歇着。”那护卫连忙答,似乎终于回来了个主事的。
香朵便冷哼一声,径直朝寝殿走去。
肃王妃元静姝就算是悲伤的时候,也保留着严苛教养塑造的仪态。她坐在镜前梨花木交椅上,泪水沾湿锦帕,却没有哭出声音。
听到贴身婢女在外面斥责阻拦着什么人,而后是“哐”的一声,显然那婢女被踹倒在地。
元静姝迅速擦干泪转过身。
她不能被人看到自己凄惨悲戚的一面。
珠帘被人“啪”地拨到一边,银色的长剑先伸进来,然后是身穿被鲜血染湿战袍的香朵。
“你要做什么?”元静姝问。
她的神情有些呆滞,似乎忘了躲闪,又似乎对生死不太在意。
“杀了你。”香朵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了,陈平公主谋反,如今在宫内已经伏诛。”
元静姝腿脚发软,然而她还是站起身来。
“你说什么?”
“不要装傻。”香朵手中的长剑向前递了递,抵住元静姝的喉咙:“你和你母亲做了什么勾当?我听江琢和肃王说,《北地七道军城防图》被突厥盗走。这肃王府暗卫数百,里外把守得密不透风。你说,怎么可能会丢?”
“我……”元静姝面色通红退后一步。
她的确做过偷偷摸摸的勾当,比如在安国公府倾覆时射岳芽冷箭,比如偷出岳芽的侄子养在郊外庄子里。但是自持贵女的她没有偷过东西,如今当场被人揭发,她竟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好一个肃王妃,”香朵冷笑道:“我竟然不知道还有女人能歹毒到这种地步,连自己的丈夫也会戕害。”
“我没有!”元静姝大叫一声。
“如何没有?”对面的女人咄咄逼人:“若不是突厥得了城防图,怎么可能千里奔袭破城如推土?怎么可能绕道山林准备奇袭京都?若不是这样,肃王怎么会只带了五千兵马便去截击?若不是这样,肃王怎么会死?”
虽然恼怒间她的声音越来越大,似随时会把元静姝的头颅割掉。可她说着说着却流出泪来,并不擦拭,就让那泪流得满脸都是。
怒气骇人,却满脸泪水。
元静姝猛然摇着头:“我没有,不是我,是……”
怎么不是?她在心中懊悔万分。当初她的母亲要她偷出城防图,她只以为是要拿那个交换些东西。却没想到肃王领兵出征,没想到肃王死在战场,更没想到母亲是要谋逆。
说到底,罪魁祸首都是她自己。
“你这个歹毒的女人!”香朵的剑划破了元静姝的脖子,她迅速用手捂住。血渐渐从白如葱笋的指间流出,红得浓烈。
香朵的剑又抵上元静姝的手指:“原来你嫁给他,就是为了害他!”
“我不是!”元静姝被逼得毫无退路,一直以来秉持的淑女风范荡然无存。她大吼道:“我不是为了害他!我,我,我从十四岁开始就喜欢他。”
“你的喜欢算什么喜欢!”香朵大怒道:“你娘没有教过你吗?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他喜欢的都给他,不是都掠夺。算了,”香朵叹了一口气:“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今日你就为肃王偿命吧。”
她说着迅速朝元静姝刺去,元静姝退了又退直到身子抵住帐幔,她大声道:“你不能杀我,我,我有喜了!”
剑停在半空,在香朵手中震颤。
江琢在孟长寂病床前支着脑袋,等了许久,不见他醒转。
她忍不住起身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回头去看,他仍然睡着。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些焦灼,似乎急着让他醒过来。可如今大势已定,他睡上一个月也没关系吧。
但是江琢就觉得,他得醒。
自己有话要说。
可是要说什么又不太确定。她看到屋子里挂着的小玉葫芦坠饰,看着孟长寂安静的睡颜,觉得自己要找点事做。
差丫头打来热水,江琢用帕子沾了水,把孟长寂的脸擦了。他脸上有血迹和尘土,擦干净了还挺白。擦着擦着觉得摆弄睡着的人还挺有意思,又把他的手擦干净。他的手指挺修长,手心里有些老茧。那是时常握刀留下的痕迹。
别处……似乎不方便擦了。
把帕子放进水里,江琢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烫。
不行,他得醒!
因为抗击突厥的事,太医们被分派给将士治伤,故而不太好寻。江琢差人在城墙上找到一个正搬砖的,过来瞧完说要等等。等到天黑,从朱雀大街上拉来一个帮忙造饭的,说明日便好。
那便等明日吧。
这一夜江琢歇在节度使府,上下仆役丫头因为她的到来有些慌乱。好在墨香跑来伺候,主仆俩就住在之前住过的屋子。
夜里起了风,江琢关窗时看见一轮明月挂在墨蓝色的天空,节度使府的楼阁在月光下朦朦胧胧,她忽然想起“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这句诗来。她学的诗不多也不太懂,但是偶尔想起一句还觉得挺好玩。
如果这时候孟长寂醒着,俩人倒可以聊一聊。
“你懂诗吗?你喜欢李太白吗?”
她估计孟长寂会哈哈大笑,笑话她忽然酸腐起来。但是如果她认了真,他也会偷偷在衣袖里藏一卷诗书吧。
奇怪,怎么总是想起他?
“砰砰。”
暗夜里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第二日晨起,孟长寂依旧没有醒。
虽然节度使府管家吴北又请了个大夫来看,看完说或许失血过多需要调养,但江琢却觉得开始紧张了。
她在院子里转了几圈,转到苗圃地里,孟长寂种下的葫芦已经长到拳头那么大,一颗颗在风里轻轻摆动。她取了一桶水想帮忙浇,但是被下人制止。说是这葫芦多久浇一次,一次浇多少,都是孟长寂根据温度湿度严格算过的,不能有错。
“胡乱浇的话,如果这葫芦死了,我们老爷肯定会严惩。”丫头这么说。
有那么重要吗?江琢的手摩挲着水瓢,打着鼓。
“以前死过吗?”她问道。
丫头点头道:“听说洛阳府里的葫芦死过一次,被一个顽皮孩子拔了。我们老爷哭了许久。”
哭……
“什么时候的事啊?”
“我们老爷十一二岁时吧。”丫头挺小心地把水瓢从江琢手中拿走。
那么小……
那不还是她拔的吗?
江琢莞尔。
说起来,他这葫芦就是为自己种的呢。他说过。
江琢的脸又红了。
丫头有些莫名其妙,试探着道:“小姐,你没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她不过是——心里装了一个人罢了。
等到第三日,孟长寂依旧没有醒。
到夜里,岳萱来了。
按照规矩,这时候应该在准备皇帝大敛的仪式。作为嫡子,岳萱需要每日在灵前跪足六个时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抽出时间过来的。
又或者,他的身子受得住吗?
江琢忽然意识到这几日其实自己应该陪着萱哥,毕竟逆党没有肃清,朝中仍有奸逆,他身上没有武艺傍身,所依凭的不过是胆识谋略。可自己就这么待在节度使府两三日。
这么想着,江琢的脸又红了。
“怎么样了?”岳萱满脸关切。
他仍旧穿一身白衣,不同的是那衣服上绣了龙纹。想必是因为喜欢白色又身份贵重,内廷司专门为他制了这些衣服。但他靠近过来,江琢发现他衣领上仍然绣着鹿纹。
那是他不变的喜好,一如不变的他。
江琢心内安稳,似找到了依靠,脱口道:“好几日了还没有醒。”
岳萱看着她,看她眉心的紧张和攥着的手,微微低了低头又抬头道:“你,一直在这里吗?”
江琢红着脸道:“毕竟孟大人因我受伤。”
这小女儿态很不寻常,岳萱目光深深中含着一点寂寥的笑意,缓缓道:“为兄来看看吧。”
他不会瞧病,但是他很细心。
岳萱查看了孟长寂的呼吸,看了伤口,又把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
屋内燃着安神的檀香,江琢眼看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她忍不住问:“萱哥?”
岳萱的手从孟长寂的腕子上抬起,他神情里含着疑惑和微惊,看向江琢道:“大夫们没有发现吗?”
“发现什么?”
“他的脉搏,越来越慢了。”
江琢知道,虽然萱哥不是大夫,但是他自小身体不好,药罐子里泡大,所以看了不少医书。
《脉经》这样晦涩难懂的,萱哥也基本上能通读记忆。
有一次看到兴起,还跟江琢解释过最可怕的,濒临死亡的脉象是怎么样的。
所以江琢的脸色变了。
“什么是越来越慢了,是无胃、无根、无神那种吗?”
她竭力保持镇定,但是声音还是变了。
无胃之脉,邪盛正衰,胃气不能相从,病情危重;
无根之脉,三阴寒极,亡阳于外,是虚阳浮越的征象;
无神之脉,则如屋漏残滴,神气涣散,生命即将告终。
岳萱看着江琢的眸子,看她因为紧张瞬时发白的脸,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那么凶险,”他开口道:“只是的确神气涣散,而且跳动的速度越来越慢。这样变慢的速度如果得不到矫正,或许十日之内……”
“如何?”
岳萱没有再说,可江琢懂了。
心脏每跳动一次,脉搏跟着跳动一次。脉搏慢到最后,意思是心脏停止跳动,人便死掉了。
怎么可能……
他的伤并不重啊。
虽然刺进肌理,但是伤口已经止血,也没有溃烂的迹象。
“他是怎么受的伤?”岳萱问。
江琢握了握腰间的剑:“在崇光殿外,为了救我,被香朵刺杀。”
室内静了一瞬,岳萱眼中几分警惕道:“香朵?可是肃王府的香朵?可有查过伤口是否有毒吗?”
作为天下最大消息组织“雀听”的首脑,岳萱知道肃王身边重要暗卫的底细。
香朵擅毒,她的兵器上也多带毒。
“我去找她!”江琢站起身来。
眼中有坚定和冷冽划过。
如今宫禁比之前严格百倍不止。肃王府的腰牌不再管用,香朵几经周折才混进宫,找到了淑贵妃平日里居住的鹤辰宫。
皇帝大丧之日,梓宫停在灵堂,淑贵妃原本应该跟随皇后及其他嫔妃在内斋戒跪安。可如今鹤辰宫外被护卫把守,显然是把她禁足在内了。
想起皇帝殡天后宫内权柄都在皇后一人手里,香朵便有些惴惴不安。
淑贵妃是躺在床上的,伺候的宫婢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想必若不是有皇后调派着,恐怕已经要做鸟兽散了。
“你来做什么?”似乎老了许多的女人看着一身宫装打扮的香朵,勉力抬了抬眼皮。虽然隔着龙凤帐幔,但香朵还是看出来淑贵妃的脸有些瘀肿。
“肃王殿下战死了。”香朵跪地低声道。
淑贵妃直直坐起来,身上的颓然之色瞬间化为厉色,喝骂道:“你当本宫是聋子吗?本宫的儿子战死,用得着你这个贱婢来禀报?”
她说着拿起玉枕摔在香朵身上,虽然警惕间香朵迅速躲避,可肩膀还是被砸得生痛。
“他是个蠢货!”淑贵妃骂道:“那么多人帮他,他却连一点小事都做不到。还敢死!敢死!他这是不敬不孝,是懦夫是蠢货!本宫要让他的尸骨烂在泥里!不入王陵无人跪拜!”
香朵猛然抬头,一张脸上又惊又怒。
“贵妃娘娘怎么能这么说?”她一双眼睛似乎要从眼窝中爆出,恨恨道:“殿下为国尽忠如何便是懦夫?殿下以一己之力守住高奴城如何便是蠢货?娘娘说有人帮他,可知道他的妻子盗走城防图吗?可知道公主殿下是在利用他吗?比殿下阴损可恶的人遍地都是,可娘娘贵为殿下的母亲,竟然如此诋毁侮辱自己的孩子?香朵今日是来错了!”
她说着站起身来,淑贵妃何时听过这样的抢白,她从床上挪下脚,“啪啪”甩了香朵几个巴掌。
香朵没有躲避,只冷冷盯着淑贵妃。
盯得贵妃收手,看香朵的脸被套甲刮破,流出血来。
“你是个什么东西?”淑贵妃咬牙道:“本宫豢养你到十四岁才送给肃王,这才几年,你就变了心智?”
香朵抿了抿嘴,脸上的疼痛像着火一般,然而她直直盯着淑贵妃的眼睛,冷冷道:“贵妃只是把香朵当做野狼般养着,当做杀人的刀使唤着。肃王虽然也在利用香朵,但是下雨时他也曾借给香朵一件衣袍遮身,香朵病时,他也曾嘱咐医官好好看治。肃王给香朵的,不知要比贵妃好上多少倍。”
“哈?”淑贵妃失声笑了,她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只穿着亵衣扶住妆台。
“好?好有什么用?慈母多败儿,本宫不能把他当公主般养着。他病时,本宫也逼着他读书;他伤时,本宫逼着他习剑;他小时候哭闹,本宫把他打得不敢吭声。本宫要养出一个皇帝来,娇生惯养,如何能堪大任?”
皇帝是这样养出来的吗?
可那岳萱,明明不管皇后还是安国公府,都是人人敬爱呵护。
香朵没有做声。
她要等着淑贵妃冷静下来,自己好说出此次进宫的目的。
终于,淑贵妃喃喃自语半晌,声音小了下来。她眼睛里流出泪水,伤感道:“可如今本宫唯一的儿子死了,死了,什么都没有了。皇位、江山、太后位,都没有了。”
香朵趁机转向淑贵妃,开口道:“殿下虽然死了,但是肃王妃怀了殿下的骨肉。请贵妃娘娘恳求皇后,看在肃王战死的份上,允许他的骨血降生吧。”
她说着重重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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